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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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昔我往矣(1)

【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

——如果置身于历史长河中,你喜欢哪个朝代?

——唐朝!当然是唐朝。沉浸于古代的想象中,这个朝代最令人向往。只是在那个年代,我希望我是个男人。虽然那个时代的风气相对开放,女人并不那么受残酷礼教束缚,但是女人美的极致是收敛含蓄的,一旦张扬总要破坏那种轻柔细腻的阴柔美。只有奔放昂扬的男儿意气,才能和那个时代的雄浑开阔相称。

做一个唐代的翩翩少年郎,想一想都让人热血沸腾!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著名的新丰美酒一斗值一万钱,咸阳的游侠多少年轻潇洒!彼此相逢又这么意气相投,且一起去畅饮一番吧,把马系在酒家旁的柳树下,且别管它。多么飞扬跋扈,多么潇洒不羁!第一次读这首《少年行》,我就想,这是我要的生活。所以,我要生活在唐朝,做那自由自在的咸阳游侠。那个胸胆开张、元气淋漓、高歌狂欢、八面来风的唐朝,才出得了这样英气勃勃的少年郎。什么少年老成,什么仕途经济,都成了饮酒时的笑谈!除非是那些无情无趣的呆子,谁“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何况“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我要练就一身好武艺。我要四处游历名山大川。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轻财重义,一诺千金。我来去如风,形迹萍踪。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在自我放逐中用乡愁下酒,这是我的宿命。什么“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我可不喜欢这样的柔情羁绊,那会让我的马蹄沉重蹒跚。青春作伴,四海为家,我的心像一羽飞鸟,功名利禄和儿女情长都是我要躲避的罗网。哒哒的马蹄一路惊起许多卷帘人,我也不会回头望上一眼。

也许我会在江南多停留一些日子。烟雨水上,画舫船头,那个长得露珠一般的姑娘对我唱:“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她的嗓子真是动听,琵琶也弹得好,害得我那天晚上差点失眠。但是我不能像一个白面书生那么多情,他们可以红袖添香装模作样地读书,而我不能,握剑的人,心要纯正专一。

别以为我终日到处游荡,饮酒作乐,挥金如土,不务正业。我是一柄宝剑,别看我在壁上假寐,可是始终一尘不染,削铁如泥。一旦外敌入侵,边关告急,我就会精神一振,飞身上马。那班御养的官兵还在那儿磨磨蹭蹭地“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我早就等不得了,我为我的马备好鞍,带好我的弓箭和宝剑,最后把我所有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把夜光杯砸碎,然后纵马绝尘而去。

此一去,“西出阳关无故人”;此一去,“大漠风尘日色昏”;此一去,“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什么区区百夫长,什么赫赫万户侯,在我眼里都一样,都是那灰尘粪土!男人生长于天地之间,国家有难,岂能袖手旁观?为了我所挚爱的田园山川,钓叟牧童,珠帘翠幕,雕栏画栋,我会在冰天雪地的塞外履险如夷,横扫千军,饥餐敌肉,渴饮敌血,叫他们丢盔弃甲,叫他们闻风丧胆。

一旦凯旋,我要马上去久违的酒家痛饮一场。我会痛快地喝至酩酊,醉里绝不挑灯看剑,而是胡乱唱着我喜欢的歌:“人生短短几个秋呀,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哪西边黄河流,来呀来个酒,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真的,生在盛唐,又正年少,我不知道什么叫“忧愁”!

【赠帕】

罗帕之为物,真是缠绵。

一方罗帕,在佳人手中、才子眼中,是何等的风流韵致,我们今天已经不能想象。(戏台上那程式化的表演,只是一种技艺,远不能还原真实的美好。)听说过赠帕定情的故事,可是久远得连主人公的名字也已湮灭。

今天的小姐,如果在花园,遇上月华如水,隔墙有人拂琴或者吹笛,该用什么来酬谢呢?吟诗固然不知道平仄了,连用一方手帕包上一朵花抛过去,急切之间恐怕也不容易办到——如今的女孩子,有几个随身带着绢儿帕儿的?更不用说是自己缝、自己绣的了,那是绝对奢侈的事。这样一想,也许只能隔墙抛去一声长叹。

罗帕到了今天,有如佳人落难,白璧蒙尘。说不得当年,只剩了追忆。

古时的手帕真是讲究。用的料子好,好得不是凡间物。是叫“鲛绡”的那一种。《述异志》里说:“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指鲛人)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传说中鲛人所织的呢,鲛人大概和西方童话里的美人鱼相似,她们“泣而成珠”,也是多情而愁苦的。是什么样的忧伤不能化解,日复一日地哭泣,日复一日地织进千丝万缕,又到人间来拭啼痕?

鲛绡原是经水不濡的,但是沾上泪水却是会湿的,想来也奇。亘古男儿陆游在《钗头凤》里伤心:“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鲛绡不但湿了,而且湿透了,想来那不是泪水,也不是脂痕,已经是伤心人的血了。血浓血热,有灵性的鲛绡哪能不湿透。

《红楼梦》中宝玉遣晴雯给黛玉送帕一节,妙就妙在帕儿是家常旧的。若是宫里用的、皇上赏的,与黛玉都不相干,宝玉唯有用自己的旧帕拭心上人脸上的泪珠,那才是用心拭她心里的泪痕。那真是怡红公子最清纯的礼物,而且只此一份,默契有如密码,亲密有如耳语。难怪黛玉一经领悟,“不觉神痴心醉”。她不顾嫌疑避讳,在那二方旧帕上题了诗,其中以少有的坦率写了“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哪得不伤悲!”为知心感动,为知心伤感,为知心的前途忧虑,万千情怀,尽在其中了。小小的帕子,威力何其巨大。

今天的人是绝不赠帕的。除了实用上的考虑,还有一些忌讳,说是送手帕给人家是让人拭泪,不吉利。多么无聊的谨慎,又多么愚不可及!生而在世,哪会不痛不苦,若为性情中人,哪能从无泪水、不动声色?赠帕赠的是一片相知相惜的情意,视为不祥之物的,不是糊涂人一个吗?

反过来想,互不赠帕,便可以逃过生命中的忧伤、悲戚了吗?那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啊。繁花开后,就是片片飘落。生命的花瓣也同样,青春、红颜、功名、意气、友朋、亲人,层层飘零,最后是生命本身。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谁能不痛彻心扉?能不在午夜梦回、人散酒醒时放声一哭?一念及此,恨不得取云一样柔海一样宽的帕儿,来助这场亘古难全、无法安慰的痛哭,哪里是红巾翠袖揾得尽的。

如果相信每个人都有不可触摸的伤口、不能痊愈的隐痛,为何不能赠帕,让柔软的罗帕相伴左右,默默无言?

也许今人不赠帕,不是因为忌讳,而是我们已经到了一个为真情羞耻的年代。我们谁也不肯在帕上留下斑斑泪痕,湿湿的成为证据,只用纸巾多多吸尽、匆匆扔掉,仿佛我们从来不会哭泣,仿佛我们已经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刀枪不入之心一般。

但愿不要有那么一天,人类已经永远不需要手帕,因为我们的泪腺已经枯竭。那时,关于手帕,恐怕要考古学家写上一片洋洋洒洒的论文了。

【轻罗小扇,夏夜的传说】

城市里的生活是身不由己的,紧张地追赶着节奏,越来越方便的表面下,精神空间的生活越来越潦草。许多美好的东西从我们的生活中悄然远去或渐渐隐退,而忙碌的人们还未知觉。直到有一天突然念起,才发现失去的一去不返,于是怀旧又增加了新的内容。

大的比如年代久远的老建筑、园林,中的如那些挂着老招牌可以赊账的小店铺,那些传子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绝活手艺,小的如手帕(以前叫罗帕),书信(不是E-mail,更不是手机里的一句留言,是那种用笔墨彩笺的信),还有——扇子。

原来用的两柄团扇眼看不能再用了,还想着哪天要专门去一趟王星记扇庄,可不知道地铁施工,扇庄还在不在原地,于是又拖了下来。那天经过一家蓝印花布店,里面有旗袍、背心、裙子,还有背包和各种小包小袋,我问有没有扇子,看店的小姐一愣,然后说,有啊,有啊,她从一个角落里给我找出了一把,是蓝印花的团扇,竹子的手柄,看上去清雅悦目,可是已经满是灰尘,看来是被冷落了很久了。佳人落难,美玉蒙尘,今天的扇子已经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是啊,到处都是空调,夏天不再和扇子有必然的联系。可是原本,我们和扇子是多么亲密啊。遥想当年,谦谦君子,翩翩名士,谁不在扇子上题诗作赋,点染丹青,随时赏玩,互相切磋?至于白袷书生哪怕身无分文,可是那手中一把折扇,可以赠贫妪以救穷,可以赠佳人以传情,是何等的风流韵致。传说中的武林高手,竟然可以用手中轻轻的扇子,抵挡敌人卑鄙的暗器,又是何等的举重若轻,潇洒倜傥。还有,你能想象一个手中没有羽扇的诸葛亮吗?

汉代的美人班婕妤,她的形象永远在一把洁白的纨扇上浮现,似乎纨扇是她的躯壳,她是纨扇的灵魂。那首《纨扇诗》就是今天读来依然委婉动人:“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再才智过人、明哲保身的女人也是女人,她的内心永远有着对情爱和安全感的渴求,当她失去这些时,那悲伤真是千百年后犹有余哀。

扇子和女性的关系似乎更加富有诗情画意。“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遮不住的是寂寞;“歌尽桃红扇底风”的扇子舞动的是喜悦的兴致,而关于夏夜最清新的描写或者说是关于最清新的夏夜的记忆,难道不是“轻罗小扇扑流萤”吗?一句“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写了手,又写了扇,美丽的手衬托着美丽的扇子(洁白细腻),扇子的美更衬托出人的美。连神态都依稀可见,而他只用了这么几个汉字,到底是苏东坡!

《红楼梦》到处都有扇子的影子。宝钗扑蝶,是这个中庸的未老先衰的女子难得的天真流露;晴雯撕扇,一撕撕出了两个人的性情,宝玉的风雅和宽容,晴雯的任性和率真。扇子和人各得其所的是“湘云眠芍”,湘云姑娘喝醉,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在石凳上睡着了,“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那真是诗意馥郁的画面,正像没有心机的湘云之所以可爱一样,那把半被落花埋了的扇子,因为无用而闪出永恒的美丽。

除了“动摇微风发”,带给我们阵阵清凉之外,扇子本身就能给我们带来多少美感和联想啊。过去的生活方式让较多的美感存活,当我们不得不告别那种方式,我们仍可接受来自那种方式的一点安慰,比如一把相伴度过夏日的扇子。

【爱瓷说】

仅仅用于观赏的瓷器,远远没有平常家居中用得着的茶壶、杯、碗、碟、盘可爱。只有它们才会与我们平等相亲,在任何时候相看两不厌。

那玲珑剔透、轻盈细致的套盘,纯净的白底,描着蓝色唐草花纹,放上任何时令瓜果都宛如一幅静物小品,在任何一个时空都能熠熠生辉。

那种圆圆胖胖、稚稚拙拙的碗盏,不论有没有凹凸纹样,都一样生动可爱,盛上一碗晶莹的白米饭,令人一望而生知足感恩的心情。

看瓷看得久了,有时会有些恍惚,觉得有一些前缘旧梦,在那莹润的釉中,呼之欲出,欲诉还休。

瓷的静止中有一种完成了的舞蹈。旋转、飞扬、轻盈、俏丽,但全无声息,你一恍惚,又没有了,你就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瓷的娇弱正是她的刚烈。

不能冒犯的冰清玉洁,不容轻慢的心高气傲——会以死相争的那一种。

瓷的圆满、光滑中潜藏着尖锐的锋刃。一旦它被击碎,它就变成许多锋利的碎片,满含仇恨,往往第一个就伤害击碎它的人。如果瓷能选择,它会不会为了伤害谁而故意将自己击碎——比如从一张高高的红木桌子上跳下来?

心也是一件瓷。它也会碎,只是碎了在地上找不到碎片。如果把它们收齐、补好,那也不能复原为一颗完好的心。但可以是艺术,比如一首歌,或者一部小说。

瓷来自泥土,正如生命一样。如果不幸被烧成了瓷,便不能回归泥土。瓷的命运有时是不幸的,要么被打碎,要么被汗浸的手触摸,被贪婪的手把玩。瓷忍受着,想象着有一天经毁灭归于泥土。瓷有痛苦的灵魂。

瓷有肌肤,瓷有呼吸。

瓷是朋友,接纳你所有的倾诉,共鸣你的喜怒哀乐。

可是瓷却永远沉默。她不是没有语言,只是永远在你的梦中出现。喧嚣的白天,她是不肯开口的,即使开口你也无法听见。

瓷出现了裂缝。我惊恐地注视着,所有的欢乐都冻结了。最后,世界只剩下这一条裂缝。

我无能为力,我几乎想向她乞求,但我知道那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我把它举得高高,然后松开手。因为这是我最爱的一件瓷,我拒绝裂缝,拒绝残缺,永远。

在生活里我们姑息容忍的,在瓷身上却可以毫不苟且。

没有人能真正拥有一件完美的瓷。

或者是天意借你这个人陪伴一件瓷最后的日子,然后它便会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割断尘缘,别你而去。

或者是时光的魂附在一件瓷的身上,你把玩着它,实际上是它把玩着你,因为在你们默默相对的时候,时光从你身上漫过去,头也不回。瓷穿越过你的一生,你消失之后,它还可能存在许多年,完好无损、多少昔日也全不留痕。

谁能真正拥有一件瓷?就像拥有一朵落在掌心的雪花,或者拥有年复一年的春风里不变的桃花?

做一件最精致典雅的中国瓷器,与一个最质朴流畅的乡间泡菜坛子,哪一件事更值得、更美好呢?这是一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