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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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昔我往矣(2)

【瓷缘如梦】

从来没有想过要当收藏家,但有时会幻想:如果,有一天,我很有钱了,我会想拥有什么?答案经常是:许许多多瓷器。不是古玩店里那些越脏越有身份的古董,也不是瓷雕摆件之类用于观赏的工艺品。我对瓷器没有研究,也不想附庸风雅地学习“格调”,我只是单纯地喜欢瓷品,通常是平常家居用得着的茶壶、茶杯、酒壶、酒杯,还有碗、碟、盘子什么的。只有它们才能与我平等相亲,可以在任何时候“相看两不厌”。

我毫无酒量,别说烈性酒,就是啤酒也是几口下去就脸红,在酒桌上属于没有权利表达感情的一类人。但是我私心里很向往饮酒的陶然,所以对酒具有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超功利的感情。几年前,我在东京留学,有一次我家教的学生送我一个小纸盒子,外面写着某商店周年庆的字样,里面是一对小酒盅,她说这是购物时的一家老店铺的赠品,她不喝酒,送给我。后来细看,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却是相当耐看,一个是砖红晕褐色,一个是豆灰带一抹青绿,造型一样,盅口不是浑圆,而是有荷叶似的微凹,这一点起伏使它们顿时有了动感,想象中连注进去的酒都多了几分活泼。我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绿肥红瘦”,没有工夫容我得意,那个“红”便让妹妹给失手跌破了,她虽把它粘好,但是已不复完好,成了“绿肥红残”了。

后来我又在地摊上买了一个清酒壶。说是“壶”,和我们习惯上的“壶”大相径庭,更像一个小的细颈花瓶,日语里叫做“德利”,专指这种细长的盛酒器。大瓶的清酒开了瓶,倒进“德利”里送到桌上,然后再往杯里倒。“德利”的品种和花式很多,成了瓷品里壮大的一个分支。我的这个清酒壶是很平民的,糙米色的底色,很写意的两朵折枝芍药,一朵褐色,一朵墨青,清爽又朴素。可是它在我手里没有用来装过酒,一次也没有,倒是用来插过花,春天是蔷薇秋天是菊花,走过时一眼瞥去总觉得花带着酒意。

我不喝酒,但是喝茶。我的老家是福建,功夫茶的家乡。我的小舅舅早年在德化工作过,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送了我们一套当地产的“宝石”功夫茶具,介于栀子白与杏儿黄之间的颜色,上面描了纤细的兰花,细致典雅,莹润如玉,在当时是让人惊讶的奢侈品。后来我在日本得了一套有名的“香兰社”出的“夫妇茶碗”,风格品质和它如出一辙,我马上想:这准是跟我们学的!

日本的瓷器当然是跟中国学的,但是这个学生很争气,已经超过了老师。我有不止一套的日本茶具。我用的一套“库山窑”的茶具,我给它起了“桃园”的名字,它有一把大大的壶,藤编的提梁,五个杯子(成套茶具常为五个,日本人不喜欢四,认为不吉利),泥金底子上繁复的金绿花草,还有一个个桃子,杯子里面是纯白的(好欣赏茶汤的颜色)。这套杯子华美浓烈,容量又充足,不习惯细品的人喝起来也不拘束,所以经常用来招待朋友。另一套“有田烧”,是我自己天天用的。这是我的好朋友(一对夫妇)从北京给我买来的,因为他们读了我的小说,里面提到“有田烧”。这真让我惊喜和感动。这套小巧,杯子口只有一个鸡蛋大,偏巧颜色也像蛋壳,上面描了素朴的几茎小草花,很有一种毫不造作的村野之风。壶的造型和“桃园”不一样,它可是有一个手柄的,就像过去煎中药的药罐儿那样。这两套茶具都用本色的木制盒子装着,珍重,清逸,有禅味。

我经常提醒自己,必须控制对瓷品的热爱,否则把它们往哪儿安置呢?我这个人还没有足够的住处呢。幸好我知道:没有人能真正拥有一件完美的瓷,暂时的拥有和舍弃也没有根本的分别。缘主万事,得失之间,只求会心一笑,足矣。

【瓷箫传说】

关于瓷箫的故事,很遗憾,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并不比你多知道些什么。

我没有想到过人间会有如此美好的物什,当我听到“瓷箫”这个名字,我才知道我的想象力是何等贫乏。

面前的白纸黑字告诉我:那是明代福建德化窑的产品,是一种乐器,现在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我是去过几回那里的,怎么没有见到?也许是没有展出,也许是我把它错过了?

那是一支白釉瓷箫,不施五彩,天然本色,这才是大家风度。“釉质滋润白嫩,造型精巧端秀”,那已不是淡雅闺秀,而是一位最清俊脱俗的士子,孤高自许而全无造作。

它的制造者,不是天下无双的名师,也是人间少有的雅士。不然焉能有这样的慧心、灵思、巧技,来成全这种奇特与美妙?那个人一定是在某个清晨,在山明水秀的天地之间,忽然生出一种感动兼惆怅的情怀——万物美好如斯,而人生匆匆,如同朝露,空怀了一手绝技,竟不能把我此生对世间所有美好的感悟留下。我不是文人骚客,不能吟出千古绝唱的诗篇;也不是画师,无法将眼前景、心中事倾诉在画中。我的一生,都在对瓷艺的精研中度过了……

正在这时,山风过处,落红成阵,远处绿色的波涛翻动,也传来几声清啸,不绝如缕。大师心头一震,于是想到了一件他可以做的事。

瓷坚硬光润,历久不变,可得永恒。箫可以吹奏乐曲,多少年后的雅人依旧可以从中吹出当年的流水桃花、扁舟蓑笠、平沙落雁、春江月色,知音者便可以从中感受到千般风物、万种情怀,跨越千百年的时光而悠然心会。

这就是了,烧制一支瓷箫,绝妙的主意。他欣喜如儿童,匆匆回到了瓷窑。徒儿见师傅如此兴奋,问:“师傅,可是上次的贡品蒙皇上喜悦,县官传下话来,要再烧制一批么?”师傅说:“不是皇上,这次我们要烧一件完美无瑕的东西,留给天下。”

许多日子过去了。无食无眠地过去了。大师从来没有这样费神过、仔细过。选土、配料、混合,他都亲自动手,成形、干燥、入窑,他更是不让徒儿插一点手。所有的细节,他都格外小心,徒儿在一边看着,感到空气都变得凝滞了。

火点燃了,大师的眼睛也点燃了。然后,火熄了,出窑了,大师拿起其中的一支,抑制住颤抖,放在唇边,但是传出的是含混的声音。大师惨然一笑,将手松开,不待徒儿发出惊呼,第一支瓷箫就碎了。再试一支,又一支,不是模糊,就是尖厉,有的又音不准……地上的碎瓷越来越多。徒儿眼中开始沁出泪水,多少日子的心血呀,不用说是大师的作品,光是它们的造型、釉质,就会有人出高价的。可是他看着大师严峻的脸色,什么也不敢说。

大师拿起一支箫,这是最后一支了。万籁无声,大师将它轻轻放在唇边,轻轻吹响——那是什么声音?如空山凤鸣,如幽涧鸟啼,是香兰泣露,是修篁临风,悠扬凄婉又浑圆清朗。音质纯正,音色优美,这哪里是竹箫可以相比的,简直是仙乐呀。

箫声流泻,月悄悄升上了树梢。徒儿不知道大师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吹什么,可是那乐声中有一种什么触动了他,使他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箫声消歇了。大师含泪说:“就是它了。我这一生总算没有白过。”

后人就在文献中这样记载:“(瓷箫)百支中无一二合调者,合则其声凄朗,远出竹上。”大师的一生果然没有白过。他留下了这样一种创造:既是艺术品,又是乐器;它是凝固的,又永远流动;它的躯体是坚硬的,它的灵魂永远活泼。岁月流逝,沧桑变幻,它的神韵不老,它的吟唱永远像第一次那样美妙!瓷是世间最珍贵的艺术品之一,箫声是最美妙的声音,一件有箫的形状的瓷器,一种发自瓷的肺腑的箫声,这是多么奢侈,多么不可思议,又是多么高贵得不可方物!

可是这些都是我的想象,也许是恍惚中的一种错觉。虽然对于我来说,更愿意相信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启示我,告诉我这个故事。我没有见过瓷箫,也不知道关于它的来历。关于瓷箫的故事,很遗憾,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但是如果你能够找到它,如果你懂得吹箫,那么你可以在一个寂静清凉的夜里,把它轻轻放在唇边,你就可以听出当年的花香、月色、竹露、荷风,还有凝结在里面的欢乐与哀愁、失落与憧憬。那就不需要任何人来饶舌了。

【星暴揣想】

据加拿大科学家在《皇家宇航社会》季刊第二期发表文章指出,地球每三十三年遭遇一次星暴,那时彗星爆出大量碎片,它们穿越大气层时发出光亮并燃烧掉。在一九九八年末或一九九九年,太空将出现一次星暴。

——题记

看见过流星,那灵慧的一闪,如含泪的明眸,临去一转。

听说过流星雨,那是天上的谁在哭,晶莹的泪溅落,淋湿了地上的梦境,唤醒了沉睡、麻木的心。

可是到了世纪末的某一天,将有一阵流星的暴雨向我们袭来,我们的眼睛将无法转动,呼吸也将暂时停止,为那罕见的、奇异的美。说是一阵骤雨么,雨又怎能炽烈地点燃着?那么是烟花吗?又怎能在梦境之后还是梦境,璀璨之后还是璀璨,如此挥霍,令人狂喜、惊悸?

那样的壮烈、辉煌,又那样的浪漫、忧伤。心已碎,魂已断,最后的燃烧还是让人惊叹。不回首来路,不眺望去路,就那么燃烧着,迅速坠落,不在乎世人的讥嘲或者惊呼。只是当它们燃尽,让人们的眼睛久久不能适应黑暗。

不知道我的这一双眼睛能否不错过它们。如果能,我又敢不敢正视,正视了又如何承受那样的冲击。

我们的一生,几曾有过这样的坚定、决绝、不计后果、光明磊落、义无反顾?我们的一生,何曾修到这样的坚贞、纯净、表里如一、始终不渝?星暴,星的暴雨,该如何刺痛我们,因为它照彻了我们克制外衣下的中庸、保守和卑微。

人类是不配和它们一起哭的。

地上如果有什么可以与之对应,除非是樱花,当花期落幕,花吹雪的时候。坠英如雪,漫天飞舞,优美凄楚,那是地上的流星雨了,可是花瓣到了地上,依旧凄艳,并不马上化水、化雾、化作无形无痕。

而星暴过后,空中将一无所有,地上也将一无所有。所有的都已焚尽,躯体焚尽,痴情也焚尽。是自己将痴情点燃,是痴情将躯体焚尽。躯体是自己的,痴情也是自己的,自己让自己夺目,自己将自己毁灭。在最后的灿烂中极美极乐,然后彻底消失。不是不问结果,而是根本鄙视结果。在空中发光是自己的心愿,在空中运行按的是自己的轨道,宁可撞击、毁灭也不改变初衷。

等它厌倦,它将爆裂、坠落,把一生的能量一次耗尽。个中缘由,不劳我们纷纷猜度,也不是凡俗的我们能够明白的。也许在坠落中的每一片碎片都在为它获得的自由而骄傲,它们将微笑,并且把大气层摩擦得更加剧烈,让燃烧的光焰更加耀眼。

也许我们将听见它们的欢呼——

让那些恒星永恒去吧,让反射别人的光的月亮端庄去吧,我存在过、闪耀过、炽热过、狂喜过,连我的毁灭都是稀世的绝响。当最后的激情燃尽,让整个世界的阴冷理所当然。

【欲寄彩笺兼尺素】

记得宋人有一首《蝶恋花》,里面有这样的几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小时候半懂不懂,就觉得它很美,便背诵下来。后来明白了它的意思,还知道王国维用它比喻治学的三境之一,就更加喜欢。可是如今再读,却有了另一番感慨。

那就是,现代人的乐趣比之于古人,究竟是多了还是少了?我怀疑是少了,至少绝不是增多。

有了火车、飞机和许多现代化通讯手段,许多离愁别恨便失去了基础。

即使身处两地,相思之念一动,打个电话,相隔再远也可以从容聊天。实在是非见不可的,立即买张机票飞去便是,几千里地只要几小时。还有谁像古人那样寻寻觅觅、殷殷切切?即使你为了体味爱的真髓而有意为之,那算“为艺术而艺术”呢,还是矫情、自虐?有些难说。

现代生活越来越快速、简便,但什么都可以高效率、快节奏,唯独人的感情是不能如此催生、速成的,也是万万不能简化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少了外界的强制性,谁会舍近求远、弃简就繁?于是爱情失去了相隔一定时空酝酿、过滤、提纯的可能。

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就失去了相思、等待、望远、思乡的艺术。也失去了与此相关的“鱼雁”、“锦书”、“尺牍”、“彩笺”,而这曾经是哪怕最贫寒的先人也拥有的乐趣。我们只有电话里的唾沫飞溅,甚至只有手机上的一句留言。我们都成了“言而无信”的家伙。

其实大部分人还是喜欢信的,即使是浮躁的年轻人。我的一个朋友说:“你多多给我写信,我虽然不回,但是会很高兴。”这是不少人对信的典型态度。

当然,有一些人还是写信的。比如我的一个在外企工作的朋友,他平时不写信,但每次出差,总是每到一地寄—张当地的明信片,寥寥数语,报告行程与对异地风光的印象。作为满天飞的忙人,这当然算难得。不过对方其实是一个谈吐风趣的人,文字也清畅生动,如此惜墨如金,我才开始读就结束了,不禁让人觉得有些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