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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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真水无香(8)

【花事】

三月里,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到花园一看,母亲种的贴梗海棠开了。白色的,很柔,花瓣圆圆的,很润,是江南娇小女儿态,居然冲寒而来,让人心头一热。连续两个月反反复复的病,好像好了起来。

三月底,樱花开了。特地去复旦南区看,原先最大的一株,不知道为什么少了很粗的一枝,不知道是台风刮断了,还是砍掉的。这一来就不成气势了,一瞬间的失望几乎变成怨愤。真是不如不来,不来的话,这里的樱花在记忆中照旧浮一片云霞。

可是若是不来,待到花期过了,肯定以为是人辜负了花。谁知却是花辜负人。可是那么美妙,那么短暂,比起辜负来,还是宁可被辜负吧。

四月中旬。竟不知道自己住的小区里有樱花。就在后面一个自行车棚前面,有三大棵,是日本晚樱,似乎又叫八重樱的,一棵白色,两棵粉色。想必是自己也知道是开得迟了,于是格外盛大地开了,在花下仰了头看,一层花上面还是一层花,竟是花天。让人薄醉的明媚梦境,难怪“花天”是和“酒地”连在一起。

(上一次这样仰看樱花,是几年前在扬州的徐园,就在院子门内一侧,牡丹正开,盛大无比,色泽灼人,上面居然一棵樱花,密密盖住了天,这种搭配在别处从未见过,给人的感觉足够奇异,简直有几分妖魅。人坐在中间的石凳上,眼睛被花光照得晕眩,只好闭上,关闭视觉仍觉花气填满了肺腑。人生到此,还有什么愿望?大概只有一个:希望这个梦不要醒来。)

但是樱花还是谢了。最初几瓣飘落,就让人担心风雨。但是风雨该来的时候还是来了,于是樱花雪一阵比一阵密。一夜风雨之后,出门时倒吸一口气,台阶下,堆了一堆的粉色花瓣。

本来想改后主词一个字,叹一句:阶前落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正好我白发苍苍的母亲走过樱花树,抬头说:“不要这样嘛。”我就觉得不必说了。

今年天暖得疯疯癫癫,花期都乱了,还没到谷雨,牡丹都开过了。好不容易到了植物园,人家告诉我,牡丹都谢了。心想,只要还有三四朵,让我看看,也算没白来这一趟。到了一看,十停里谢了七八停,开着的那些也是萎靡。

站在这样的园中,才明白什么叫大势已去。

牡丹是热闹到不避杂乱的花,红的,粉的,紫的,白的,黄的,还有一种接近黑色的紫绛。花前的小牌子都写了品种名,无心看。没有花,秃秃地光知道名称做什么用?若有花时,更不需要了,它本身就是最好的说明。

这有点像爱情,爱着的时候不需要任何概念和定义,不爱了,多少种界定和解释都不能挽救。

那么,地上的花瓣是没有结果的爱情,而那些没有花只剩名称的植株,是无爱的婚姻。

春天是一年中最让人心烦的季节。伤感细密而黏稠,有时让人觉得自己脆弱到可耻。

春暖花开?不,春天是花谢的季节。你不会在别的季节里,看到这么多的花凋谢。

许多花争先恐后地开了,然后谢去,一场场花事是一个个陷阱,等着我们的心情陷进去,防不胜防。

对人,为了躲避散时惆怅,你可以不聚,可是对花,你能怎么样?那花该开时就开了,你不能不看,不能不爱,那花该谢时就谢了,丢下你狼藉满地的心情。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销香断有谁怜。谁不怜?可是怜又能怎么样呢?

为了想躲过心痛,其实不要花开。但是春天一到,偏偏花开,偏偏花谢。

五月六日,立夏。

昨天半夜,或者说今天的凌晨,起风了,然后打起了雷,怪不得昨天开始头疼。雨下下来了,头渐渐不疼了。起来出门,看到第十宿舍围墙外的地上,一片雪白的细碎落花。那几棵绣球不落则已,一落就到了这步田地。走近了看,五瓣五瓣的,依然精细着,像满地的小篆,曲曲折折的心事无人能懂。比起“立夏”这个抽象的节气,这满地的雪白小篆,更加让人彻悟,春天过去了。

过去也就过去吧。一千个春天都凋零了,一万场悲喜都凋零了,多少代看花人都成了别人的追忆。

【因为纯粹,所以美】

假日里有点闲暇,重看了纪录片《鸟的迁徙》。就像另一次飞翔一样,依旧领略了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灵魂沐浴在高空的风中,光线穿透身躯,醍醐灌顶,宛如新生。导演雅克贝汉的名字几年前就已经广为国人所知,一起被啧啧称叹的还有他拍摄此片的一系列壮举——是的,壮举。摄制花费的时间:四年(其中飞行时间达一万五千个小时)。动用的人数:三百多人(包括五十多名飞行师和五十多名鸟类专家)。使用的技术设备:动力伞、小型飞机、内藏摄像机的像鸟一样大小的航模等许多高科技的设备(无法计算的是他们在拍摄飞行中的各种冒险)。他们所耗费的精力和耐心更是惊人:在第一年里,他们基本不拍摄,而是进行一个叫作“铭印”的实验——从鸟类一出壳开始,就在它们身边,让它们第一眼就看到,然后在整个成长过程中充当父母,照料它们,让它们对“父母”产生信任和依赖(我想到《小王子》中所说的“驯化”),大获成功。他们跟着鸟迁徙(有时候他们一定遗憾自己没有翅膀),鸟儿们习惯了他们几乎是陪伴的存在,还有飞机和各种机器的声音,直到鸟群跟着小飞机跑,就像放学后从教室里冲出来的孩子一样自然。然后第二年,他们才开始真正的拍摄。鸟是自由的,但和人很亲近。和鸟一起飞翔的体验“融入了生命”(导演语)。而且,他们果真像《小王子》里所说,对自己驯化的动物负责,直到影片拍摄完毕,他们仍然在鸟类基地留下七名“父母”,继续照顾鸟类。

第一次看,我主要被鸟的命运所震撼,第二次我更多地为这些记录飞翔的人而感动:如此温存、不取巧的态度,如此忍耐、漫长的过程。鸟完成迁徙,而人抵达一种纯粹。

突然想起友人送我的一张碟,也是纪录片,《樱烂漫》。从头到尾拍摄的全部是樱花——日本各处的樱花。有的是在阳光中,有的在薄阴中,有的是月光下。含苞,初绽,全盛,飘飞(日文叫作“花吹雪”)。地点有山峦、水上、寺庙、平原、牧场、街道……每一种花都选择了最能体现出它的美的地点、时间、光线和角度。我莫名其妙地想到《红楼梦》里宝钗吃的冷香丸: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配上雨水这天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天的霜十二钱,小雪这天的雪十二钱。“最难得是‘可巧’二字”,“等十年也未必碰的全呢!”樱花花期很短,素有“樱花七日”的说法,要寻找、遴选代表性的樱花,要等待和捕捉这么多种樱花最美的风姿,这大概也不是一年之中可以完成的。何况,还有许多并不唯美的环节:比如有时需要打扰一下梦中的樱花、暂时打上灯光(拍摄夜樱),有时需要办理特殊防疫通行许可(进入牧场拍一棵樱花)。

我为什么会从鸟儿想到樱花?当然,飞翔很美,樱花也很美,而且都是几乎没有台词和旁白,纯以画面和音乐来说出一切。是这个原因吧,但又好像不全是。

慢慢地,我领会了:相似的,是那种纯粹的感觉。就一个主题一个内容,不追加任何社会政治、道德教化的内容,也不卖弄任何花哨的拍摄手法,即使是迷恋、痛苦、陶醉这样激越的感情也都压进浑然天成的画面背后。就一个内容,就把它表现得充充足足、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纯粹。用一句话来评价,就是:好到你无法指望更好。要做别的,如果你够才气也够运气,也许可以和他做得一样好,但是这一项,你只好算了,高山仰止也好,退避三舍也罢,你最好放弃。

纯粹、专一到一定程度,就接近孤注一掷、铭心刻骨了,这不是工作,就是一场生命体验。但做成了这样的一件事,就可以这样自我介绍:我就是拍了《鸟的迁徙》的那个人。我是全世界拍夜樱拍得最美的人。

既然值得,那就纯粹。因为纯粹,所以美。不能至,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