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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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真水无香(7)

现在的人,都习惯了没事不见面。起初还抱怨别人,你怎么不露面,也没个消息?后来渐渐发现自己也是这样,埋头清除堆在面前的日常工作和家务、琐事,都顾不上抬头寻找一下亲友或远或近的身影,于是,为了希望被谅解,先就放弃了对别人的指责和埋怨。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忙完所有的事情,觉得想和某个想念的亲人或者朋友聊一会儿了,抬头一看,已经是半夜时分,只好放弃这种冲动,等到第二天起来,太阳高照,那种冲动就像夜雾一样散去了。“反正也没什么事。”我们会这样安慰自己。有时候,我们是决定打扰一下人家了,固定电话打过去,没有人接,我们一不做二不休打手机,对方压低嗓门说:“我在开会,你有什么事?”或者明显心不在焉的声音:“我在开车呢,没事,你说吧!”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你忙吧,我没事。以后再联系。”确实是没事,我只是想知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此刻的坏心事或者好消息。我只是想说,我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彼此看上去可能都老了一点。我只是想说,你就不想知道我怎么样吗?可是,我不会埋怨,因为换个时间,我也可能是这个样子,需要别人的原谅。

于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想起来,又放下;这样一次又一次,想彼此靠近又疏离。于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如果这样一年又一年呢?渐渐地,许多本来要说的话都忘了,许多想沟通的情绪都淡了,我们彼此会不再了解,慢慢生疏,甚至猛然相见,发现已经无话可说。因为日复一日,我们会变得和过去不同,如果不能注视这变化的过程,知道变化的缘故,还有对对方意味着什么,那我们就不再“知情”了,彼此都不“知情”了,那么我们如何能够“知心”呢?互相不知心,那就会慢慢成为陌路人的。可是,当大部分亲友成为陌路人,即使你拥有顺遂的事业、傲人的财富、显赫的声名,那样的人生,真是可以算成功吗?又和谁来分享呢?

春风得意也好,风雨兼程也罢,我们的人生需要交流和分享;飞黄腾达也好,龙困沙滩也罢,我们的日子需要记录和见证。且不论你无心的倾诉,也许可以换来有心的相助,至少你的成长你的奋斗,会有真挚的祝福和齐心的期待;你的成果和喜悦,会有更多的喝彩和共鸣。既然独木难支,就让我们组成树林。似水流年,就让情谊是水底的金沙。

彼此交换一下平安账,你会真切地感到,茫茫人世,谁都不是孤单一人。未知的一年,你可以带着希望和信心去面对。过去的平安账已经记载,将来的平安账,等待你创造。年复一年,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属于你,和爱你、关心你的人。

如果你和我一样,从来没有写过平安账,现在就加入吧。祝愿你的那份平安账能让人舒心微笑!因为笑容,是平安账最好的装帧设计,最好的读后感。插了梅花好过年,报了平安就过年!

【遭遇夏天】

第一次到海南,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首先,突然降临的明媚的夏天真是让人惊喜。不是不知道海南的天气没有冬天,也不是事先没有看那里的天气预报,可是有时人的想象力真是非常有限。我出发的那天,上海的温度是零下二度到五度,而且有冰冻,给淡忘了严冬滋味的上海人来了个“冷不防”。那真是冷不防,因为心理上“不防”,所以觉得特别“冷”。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理智可以想象二十八度的气温,但是我的手脚、肌肤却不肯配合——那么热,怎么可能?

我是直接飞三亚,飞机晚点,而且事先没有人告诉我途中必须降落一次,上了飞机才知道,心情被闪了一下腰。在珠海降落又耽误了一些时间,原本晚上七点半起飞的飞机,我却到了半夜十二点四十才下飞机。折腾了那么久,加上两次起飞两次降落,到了天域,早已腰酸背痛只剩爬上床的力气。

第二天醒来,已是满室阳光。到阳台上一看,哇!一片碧蓝的海,艳阳高照,浪花欢快地舔着洁净的白滩。近处是天域的庭院,有椰子树和许多色彩浓得要流下来的热带花卉。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那么鲜明、那么浓重、那么放肆的色彩,让我这个从一片萧瑟中来的人一时有些不适应。

精神顿时振作起来了。换上一件衬衣,到海滩上去。走了没多久,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打扮不合适,尤其是脚上的皮鞋。到小卖店买了一件棉的圆领衫,白的,短袖,印着贝壳图案。又脱下鞋子、卷起裤腿,这下可自由了,在沙滩上漫步,又凉快又自在,任海风吹乱头发海浪打湿双脚,时而仰起脸贪婪地享受阳光,时而弯腰捡起一个个小贝壳。像一个突然有了许多珠宝的守财奴,不知怎么才好。从毛衣、长大衣里一下子解放出来,那种感觉真是美妙,好像每个毛孔都在深呼吸。这时我觉得,长途的飞行是值得的。仅仅为了在冬天看到如此浓烈的色彩,或者仅仅为了呼吸一下没有工业污染的纯净空气。或只是让如此热烈的阳光打在我脸上。何况整整多了一大片海,意外地让我温习了童年在海边的感觉。

难忘的,还有房间床头柜上的一张彩色卡片。起初以为是什么广告,拿起来一看,上面印着森林、海洋和动物,还有一段文字:“亲爱的客人,我们酒店每天都为您更换床单。但是清洁剂正在污染我们的海洋,为了保护我们宝贵的水源,如果您认为当天的床单不必更换,请将此卡片置于床上。谢谢!”

还有英语和日语,说的是相同的话。通情达理的,忧心忡忡的,真挚诚恳的。他们没有降低自己的服务标准,而是在尊重客人的同时,提醒你一个事实,把你做为一个关心地球、关注人类的文明人来沟通。我相信,一定有不少客人会把这个免换床单的卡片放在自己的床上,而且,脸上带着微笑。这是给我们一个机会:举手之劳,让自己显得节制,甚至高贵。

美丽的风光,充满风情的度假宾馆,是让人愉悦的,但是在这样的美丽之中看到这样的环保卡片,则让人感动而骄傲——尤其这不再是在国外,而是在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度。

【那一念】

参加第七届作家代表大会,让我想起上一次到北京。并不是相隔遥远的另一个年份,就是今年,六月。距离现在不过五个月而已。不记得我来过多少次北京,但只有二〇〇六年六月的那一次,让我明白什么叫“刻骨铭心”。那一次,我匆匆而来,面色如土地参加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颁奖典礼。在上海,我的父亲已经在病榻上进入他生命的倒计时。我回到上海把沉甸甸的奖座和获奖证书带到医院给他看了。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觉得这样的举动很可笑,但是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奖项如此在乎,因为这给了当时的我“还能做点什么”的感觉:我还能让我的父亲高兴一下。我知道,这也可能只是一个无奈而绝望的女儿抓住的一个错觉。但无论如何,直到现在,我还需要这样的错觉。

仅仅从初夏到深秋,仅仅相隔五个月,一切都不一样了。虽然当时我心神散乱、觉得文学是远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事情,但那时候的我,还是一个父母双全的人。而现在,虽然我能正常地参加大会,但是渐渐恢复的理智也告诉我:不会再有那样一双期盼的眼睛在身后看着我,那篇对父女同行含蓄透露出喜悦的《各写各的》再也不会有续篇了,而我再也不能在杂志或报纸上和他“同台演出”,即使写出再好的作品也不会听到他特有的故作漫不经心的表扬了——“我现在喝了酒随便说说,你这个小说么,那是还不差的。”我是多么后悔多么心痛,早知道他会这样早、这样快地离开我,我为什么不当真努力,写得多一些,写得好一些,不,好很多,做一个像样的作家呢?我之所以那么任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心底里,不就是因为总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长大,而父亲也没有老,一切来日方长?只要父母好好的在,人总是有江山万年的感觉,就是觉得:山长青,水长绿,茶长热,花长开,我只要“父母在,不远游”,自然可以缓缓地写,不慌不忙。那种心态,就像书斋里不好好读书的小童,觉得自己随时可以停下来,溜出去“溪头卧剥莲蓬”。那其实是一种心理上的耍无赖。无赖是轻松的,任性也可以得意一时,可就像《无间道》里那句台词:“早晚要还的。”石坚而朽,父亲竟去了。现在的我,感到了这么多年欠下的债。可是我如何还得起?

可能,这也是我才疏却眼高的报应。回过头看看我曾经怎么想小说这件事。

我曾经想——

小说应该抵达的最高境界是:欲天下哭则哭,欲天下歌则歌。真正的小说家应该是:“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

我还认为——

真正的小说和真正的读者应该这样相遇:“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唯有点头。”(明张岱语)

后来我想——

春秋的时候,申包胥对伍子胥说:“子能覆楚,我必复之”。江山也好,天下也罢,覆之,复之,小说都是不能的。小说,也不覆,也不复。十五世纪人文主义者伊拉斯摩斯从国外返回祖国荷兰时说:“我们回来了,一切都会不同了。”这种豪迈的自信,小说家也是不会有的,似乎也不该有。那么小说有什么用?

后来我又想——有用无用,都是不相干的话。苏东坡《沁园春》中有这样绝妙的词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小说不覆也不复,但可以看覆,看复,就用那么一种透澈的目光,看尽时代的沧桑,看进人性的深处。

当时觉得想了这些,重要的功课已经完成,又可以继续放松,生活第一写作第二,哪知道今天的后悔?

至于个人的创作,无论是《倾听夜色》,还是《缅桂花》,无论是《白水青菜》,还是《永远的谢秋娘》,还有《我爱小丸子》《轻触微温》《奇迹乘着雪橇来》《一路芬芳》《绯闻》《碎钻》……,到目前为止的这些中短篇,除了让我度过一些愉快的时光,没有一篇让我始终满意。我对所有欣赏我作品的人心存感激,因为他们是那么仁厚,那么善意,那么敏感于微弱的优点。我希望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练习,有一天,真正的写作将会开始。

我的一位朋友梦想将来在自己死后,有人在他的墓地上读他的小说;而我,如果说还有梦想的话,就是梦想着,至少有一个人,面对命运的不公或者苦难的折磨能够不动声色,在看我的小说的时候,竟然会流下眼泪。那是我触摸不到也看不见的泪,但对我来说,就是无上嘉奖,就是稀世的珍珠。那样的珍珠,一两颗便已足够。

这样的梦想与时运、与气数有关,与等待无关。所以我不会去等待。虽然不等待,这还是一个略显奢侈的念想。但愿我有资格保留这样的念想。

这样的念想会保佑我继续写下去。哪怕终将万念俱灰,我也希望写作是最后才灰的那一念。

【真水无香】

在博物馆里,看见了一方清代的印,刻的是“真水无香”四个字。

我对文物、金石都全然无知,也不知道这是作者蒋仁的夫子自道,还是另有出处,可是无声地念着这四个字,就觉得像在月圆之夜步入空庭,清朗月光在刹那间照遍了全身、浸透了肺腑。一时间有莫名的感动,很想说出来,可不知道对谁说、从何说起。

读过多少名言、格言,都是有智慧的,可是有哪一句比“真水无香”更宁和、透彻,充满清气?那些名言、格言,往往是教人进取、催人奋斗的,是有目标、要去争,而“真水无香”却是没有目标,也不争,只是一种境界:自然、平静、清澈、淡漠无痕、空阔无边。这才是大智慧啊。回来后把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念,越发觉得深不可测。

读一本随笔,里面提到日本古典名著《徒然草》,正听吉田兼好在里面说:追求金钱的人生是多么愚蠢,追求地位和名声同样不智,无意中发现这样的句子:“真人,无智,无德,无功,亦无名。这类真人的事迹,谁能知解,谁能传扬?此非隐德守愚,而是本已超乎贤愚得失之境。”原来我想找的,在《徒然草》里等着我呢,真人无所谓聪明,无所谓品德,无所谓建功立业,更无所谓声名远扬,难怪“名”字常和“虚”字相连,叫作了“虚名”。可是“祸”却从来是“实祸”。而那些超越了贤愚得失之境的真人,我们是无从得知、更无从了解的。盛名、美名如同芳香,藉此我们才能了解一些古代的人中精华,但是那些真正大智大慧、超出尘俗的人,却如同纯净的水,是没有香气的,更不会远近飘扬。除非有福气接触到他们,否则我们永远不知道人可以做到那样的纯洁和一清至骨。可是那样的人,岂是我们可以得闻其名、得见其人的呢?我们可以仰慕、追随的,无非还是有香之物、有名之人罢了。如果我们拒绝,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以仰慕、追随的了,我们心里的一个地方,只能永远是空的。至于世上所有的建功立业,所有的功成名就,若不为财富、地位,总难脱一个“名”字——无非是想让自己成为有香气的水罢了。真水无香,我们一出发就走了反方向。可是我们不出发,也许本来就不是纯净的水,还不如求些香气、掩了浊气呢。要淡、要透彻,是要大本钱的,而且是与生俱来、不可强致的。想想真是让人悲哀。

真水无香,说到这儿,话是说透了,却也说到头了。既是高山仰止的意思,也是人至察、水至清的地步。

忽又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由“真水”想到“真人”的呢?细细再想,原来这不相关的两处里倒是藏着绝妙的一联——上联:“真水无香”,下联:“真人无名”。其间时间和空间都跨越了很远,真是遥遥相对,玄妙无限。

妙联天成,可是该用什么样的纸和墨来写才妥当,谁来写才能传递出这几个字的神韵?若有了那么天衣无缝的一联,谁又配在自己的住处挂它呢?恐怕任谁也要从身上生生逼出伧俗来的。那样的话,岂不是风雅不得、反成祸害。有些话有些事,也许还是从来不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