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22628900000003

第3章 真水无香(3)

功课倒是一直好,年年“三好”,奖状贴了家里一墙,还是中队长、大队长,因为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所以老师们经常说“龙生龙凤生凤”;有一个调皮捣蛋的同学,老师就让他和我坐,希望使他近朱者赤,这证明在老师心目中我是好学生。现在想起来那时简直是模范得乏味,正统得呆头呆脑。

幸亏我喜欢看书。我不太喜欢和小朋友出去玩,一做完作业就只喜欢看书。有时上课老师讲的内容我懂了,也在下面偷看小说。我的阅读速度快,大学里曾一个中午就看完了《百年孤独》(从上午的课结束到下午的课开始,因为急着要还,没吃午饭),现在还能一个通宵看完四五十万字的小说,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训练出来的。

在同龄的孩子中间,我算是有条理的。书包里总是很整齐,一发新书就用包书皮包得漂漂亮亮,闲下来喜欢整理文具盒。

自尊心很强,因此反而胆小,容易紧张,表面上却总是很镇定,那么小的年纪便学会了“故作镇静”。“无忧无虑”这个词对我的童年是不适用的,我经常为了一件小事而难过、沮丧,为第二天一件要面对的事而提前闷闷不乐。甚至会为与我无关的事而心虚恐惧。

记得有一次班上有一个同学的钢笔丢了,老师决定查所有人的包,我一下子手脚冰凉,心狂跳起来,咚咚咚地越来越响,好像全教室都充满了我的心跳声,我觉得老师和同学都听见了,并且开始怀疑到我,于是更加紧张,只能拼命地低下头去。当老师走到我面前打开书包时,一种可怕的预感几乎让我晕倒——我觉得那支钢笔一定在里面!而我的人生就因此而毁掉。但是没有,当然没有。最后钢笔找到了,不记得是在谁的书包里,还是在地上了。因为过度的紧张已经使我昏沉虚弱。不知道能不能用原罪意识解释这一切,如果不能,那么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爱干净,很知道爱惜衣服,一般不会弄脏,脏了就很难受,一回家就马上换下来洗。我的衣服保持得都很完好,后来留给妹妹穿时大多数都还七八成新。只有一个例外。有一次妈妈给我新做了一条蓝色的裤子,是用海外亲戚送的衣服改的,料子厚厚软软的很舒服,第一天穿了去上学,回家时不小心在坡道上摔了一跤,把膝盖那里磨破了。我难过极了,回家时都不知道怎么对妈妈说。但是妈妈却问我膝盖破了没有,我说没有。妈妈看了看,说:“咱们老家有句话,叫‘皮破裤不破,裤破皮不破’,你看是真的。”她这样说时笑微微的,因为我没有受伤而很欣慰的样子。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条早已不知去向的蓝色裤子,记得穿上它时感觉到的快乐和温暖,还有它破了的时候感到的深深的母爱。

那时爸爸每年回家一次,带来一些肥皂、白糖之类的东西——这些都是凭票供应的,还有给我的椰子糖和万年青饼干。椰子糖特有的浓郁的香甜和万年青饼干的带葱油的香脆,是我童年记忆中无上的美味。每次爸爸走后,我都要把这些好东西分成几份,放在不同的铁罐子里,好有计划地慢慢享受它们。后来爸爸还给我买过一双红色的小皮鞋,上海产的皮鞋样子好,而且颜色如此鲜艳,是所有小朋友都不曾拥有的奢侈品,一下子成了所有人赞美和羡慕的焦点。我不但穿它上学,而且穿着它踮起脚尖跳芭蕾,把鞋尖给磨毛了才停止。

爸爸对我文学上的启蒙可能是无意识的。因为他自己深知文章满纸书生累,绝不想自己的女儿再沾这些惹祸的东西,但是我想看书却没有书看,我已经看完了所有我能买到借到的书。在我饥渴的要求下,他给我抄录一些古诗词,其实不是抄,就是凭他自己的记忆写下来。后来当我为此感激他时,他才说:“我是实在不忍心看着你读那么多有毒的垃圾。”每次他回家就给我抄上几首,写在文稿纸的反面,非常工整,都是繁体字,有李白、孟浩然、王维的诗,后来有苏东坡和岳飞。因为年纪太小,爸爸又不在,许多意思根本不懂,但是我还是觉得它们很有意思,很美,而且爸爸说趁记性好先背下来,以后长大就懂了,所以我怀着极大的热情很努力地对待这门学校之外的功课。小朋友们在玩在闹,他们觉得我看书不可理解,我觉得他们都在浪费时间,其实是无是无非,各得其所而已。记得背岳飞的《满江红》时,我在“凭栏”的“凭”字边上写上发音“平”,就这样爸爸的蓝色钢笔字旁站着我的铅笔小字,这样的课余读物伴随我度过了童年许多时光。等到下一次见面,我总是主动要求爸爸检查,我站在他面前朗朗背出烂熟而不知其意的文字,爸爸专心地听着,然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有时还会和妈妈交换一下微笑的眼神。虽然他们并没有夸我——他们坚信爱孩子就不要随便夸奖她,但我已经非常高兴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的自信满满,那样的亲情交流,那样的甜蜜完满,真是我童年的好时光,也是一生中难得再现的好时光。

此后我再没有勇气说,都好了,你检查吧。因为我一直没有准备好。作为一个成年人,要让父母满意,让他们为我骄傲,需要做的事太多太难了,而我再不能像童年那样专心致志了,有太多的牵绊和矛盾耗费着我,而他们也渐渐地老了,我只能用掩饰痛苦、报喜不报忧来表达我的爱了。这大概也是人生最无奈的几件事之一。

然而,我的童年毕竟拥有过爱,就像一棵得到灌溉的植物长得生机盎然那样,我从小就懂得感情,和由此而来的悲哀。

有一天晚上,隔壁的雪蕉阿姨(她是位数学教师)在我们家闲坐——她是我们家的常客,也是母亲最重要的女伴。妈妈拿出她自己抄的歌本,唱起了其中的苏联歌曲。都是我听过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卡秋莎》。

妈妈是俄语专业出身,她可以用中文唱也可以用俄文唱,舌头一卷一弹的,很好听。妈妈一唱俄文,我就有些担心,总觉得她变成外国女人不再是我妈妈了,等到她唱回中文,我就会很高兴,好像妈妈从远方回来了一样。我最喜欢用中文唱外国歌的妈妈,就像看见她穿上了一件外国衣服,显得很漂亮,但眉眼还是我的妈妈。

那天晚上除了雪蕉阿姨,后来又来了几个妈妈的同事,不知怎么妈妈唱了一支我没有听过的歌。我当时在一边看书,那歌声吸引了我,我停止了读书,静静地听她唱。

那首歌是多么奇怪啊。“当年我的母亲,整夜没合上眼睛,她坐在灯下,为我缝一条手巾……”,我还那么小,小得不知道忧伤的旋律和歌词里的离愁的厉害,只知道听着听着,心里就难受起来,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要离开家离开妈妈的人,觉得妈妈正在灯下为我缝手帕,然后我们伤心地分别,我回头向她挥手,然后分别,走得很远很远,但是我是多么不愿意离开她啊……突然,一声惊叫惊醒了我,“看,小丫头流眼泪了!”是雪蕉阿姨的声音,我回过神来,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我脸上,我才知道她们在说我,然后才发现自己早已满脸是泪。那一刻我非常窘,同时有点怨恨,似乎她们破坏了我心爱的东西。

到了晚上洗脚的时候,妈妈问我为什么哭,我觉得她很奇怪,自己唱了那样的歌,怎么还问别人。我说听到有人离开妈妈,心里很难过,好像是我自己。妈妈说傻孩子,以后不要这样了,那是假的。妈妈说时似乎有点心事重重。

现在想起来,那是我对艺术或者说非现实的东西最初的领悟和感动。但是妈妈有点像个解构的高手,她明明能那样感动了人,自己却又否定消解了它,好像我的这种流露是一种不应该,是不是因为在当时,这也属于资产阶级情调,会遭到批判、带来麻烦?但也许是我误会了,妈妈只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如此善感又不会掩饰,为我的明天、我的一生有些担忧罢了。

如今的我,依旧是容易被感动的。并且我还写作,想通过写作来感动别人。我好像常常达不到。也许因为别人没有我当年那样柔细纯稚的心等待感动,也许是我没有妈妈唱歌那样的感染力。也许所有的艺术家都会羡慕我妈妈,因为她唱歌毫无目的,纯凭一时的兴致,却赢得了一个孩子最清澈的眼泪。

关于童年,好像我还是说不清。也许这本来就是多余的探寻,因为童年并没有离去,我们的成年只是现实的白天,而童年是梦,会在夜里来访;喧闹时它远遁无影,沉静时它又会出现在我们左右,轻盈地玩着捉迷藏。

我们确实走得很远了,回头张望,来时的路上已云雾横遮,但就在那苍茫之中,有细细柔柔清清幽幽的歌声传来,那就是童年。

【生命的拼图】

最近几个月,基本处于闭门不出的状态。焦头烂额地忙,加上身体不好,下了决心:哪儿都不去,谁都不见。因为即使勉强去了,见了,整个人也是形不散神散,对别人不礼貌。

从父母那里传来消息:一位父亲的老朋友要来。这位伯伯姓吴名长辉,是我们的同乡,父亲大学时代开始的好朋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去了香港,从此很少见面。这次他偕夫人回内地,先到上海,再回福建老家。心想:可惜我不能见了。

吴伯伯来了,不住宾馆,就住在家里。第二天,妈妈给我来电话,说:“他们想见你,你不能来吧?”我说:“不能。找个时间通一个电话好了。”

第三天,妈妈又来电话,说:“你吴伯伯还是想见你。他说当年他去香港的时候,你放了学赶来送他,但是没有赶上,他从车窗里看到你失望的样子,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忘记,所以很想见见你。”我愣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明天回家见他们。”

我不记得他说的那一幕了,甚至不记得我去送过他。但是我知道那是真的,因为当时我确实在泉州读书,所以他没有记错。那真的发生过,而且被一个人在心里记了二十多年。所有闭门谢客的理由都融化了。

“打的”回了父母家,客人去浦东参观还没有回来。等了几个小时之后,见到了他们。吴伯伯的轮廓没有大变,只有头发和体态泄漏岁月的秘密。伯母不复我童年记忆中的天仙美女(我看过她的婚纱照),但是有着这个年纪的大陆女人少有的单纯的笑容。吴伯伯看了我一会儿,说:“你没有变,如果在路上遇到,我会认出你。”我想:是不是他曾经想象过我们在街头的人流中偶然相遇?

提起当年的那一幕,吴伯伯说:“那时候,你在泉州北门读书,放学以后赶到华侨大厦门口送我,车已经开了,我看见你远远跑过来,看见车开了很失望,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那个样子我一直记得,这么多年一直记得。”之所以记得,不仅仅因为当年的我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也不仅因为我是他的好朋友的女儿——而是在一个离开家乡的人的心中,我的面容和对家乡的最后一瞥重叠在了一起。

而当年,我是那么重视那次分别,因为当时父亲不在泉州,不存在父亲命令我去送行的可能,是我自己要去送行,而且一定在上课时心神不定,下课之后一溜烟地跑到华侨大厦——就是骑自行车也要二十分钟的路程。在当年的我心目中也许觉得会是永别,因为那时的香港,还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像月球一样遥远、陌生而难以到达。没有能够见上“最后”一面,我的失望和伤心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岁月已经把这一节抹去了。关于这个吴伯伯,我记得的,是我更小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到他在石狮的家里做客。那里保留了当时全国少有的繁华热闹的自由集市,我自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么丰富的蔬果,那么生猛的海鲜,记得摊贩们纷纷大声招呼吴伯伯,说自己的货好、新鲜。吴伯伯出手阔绰,根本不还价,买了许多鸡鸭鱼肉和海鲜,还有我从未见过的大芦柑。他的家是一幢石头的大楼房,今天想起来就是别墅,底层养着一条大狗,我很害怕,所以上了楼就不敢自己下来,吃过丰盛的午餐,当爸爸和伯伯聊天的时候,我就在楼上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房间,手里不停地剥着芦柑。再后来,关于吴伯伯的记忆就是一九九四年我去香港,从爸爸那里要了他们的电话号码,打了几次,不论白天晚上都没有人接,就没有能见上。说起来才知道,那时他们去了美国女儿家。

我们一边吃着螃蟹,一边聊天,感觉似乎没有分别过那么多年。他说想看我写的书,我在家里找到了三本,都送了他们。往扉页上题词的时候,心里既没有骄傲也没有自卑,因为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写作者最渴望的朴素的接纳。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还充满了重逢的温热。但是,那让他难忘的一幕,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在这以前,我一直觉得我的记性很好,而且很早就开始记事。现在看来,也许并不是这样。

生命是一幅拼图,由许多块小拼板组成。人总是想争取更多更好的拼板,好将自己的人生拼出美好的图案。但是在我们成长、奋斗的过程,有一些拼板却被遗落了,有的散落在岁月的某个角落,谁都不能再到达的角落,永远无法回到我们生命的版图上;有的握在了某一个故人的手里。没有他们手里的那块小拼板,我们的生命其实是不完整的。寻找那些小拼板,然后放回生命里应该的位置,让生命少一些空虚和遗憾,这也许就是重逢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