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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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真水无香(2)

【须还我口去】

几年前写“茶可道”专栏,写过一篇《春天,想起台湾茶》,说“做梦都想去台湾,到那些古风犹存的茶馆里好好发呆,用闽南方言向台湾茶农请教茶事,但是直到现在,我的台湾之行还是停留在梦想阶段。偶有亲友去台湾带回台湾茶,让我一亲芳泽,聊慰相思,如此而已。”这种情况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虽然去台湾旅行已经大热,但是忙忙碌碌的我,似乎还需要一个有力的契机来推动。还有一篇《一饮倾心说冻顶》,里面说:“我对台湾茶最早的印象来自冻顶乌龙。大概是十年前,偶然喝了,觉得香烈、味厚、韵远,直可以与安溪铁观音媲美而风味颇异,惊讶之余,拿起那个沉重的锡罐来看,只见上面刻着‘冻顶乌龙’这个名字,一饮倾心,从此不能忘情。”

平时喝乌龙茶以家乡的铁观音为主,加上正宗台湾茶不容易得,所以和台湾茶的缘分很浅,仅限于偶尔在茶馆里请朋友点一下金萱或者包种,从来不点冻顶——因为价格最贵,而且假冒很多。去年承蒙老朋友徐兄送了我两罐冻顶茶,唤醒了我对台湾茶的念想。说起来,徐兄以各色好茶赠我,斟酌分享茶中滋味,总有十年以上历史,但是这一回的冻顶茶,真是不同凡响。

茶装在一个纸盒子里,盒子上地址电话网址俱全,里面是两个“氮气充填可长期保持新鲜”的铁罐,身份证明非常清楚:罐身上大字开题“冻顶茶”、品级大书“叁等”,下面落款“台湾省南投县鹿谷乡冻顶茶叶生产合作社”,盖上有“冻顶茶叶生产合作社”的凹凸纹样,上面加贴“春茶”和编号的纸质标签,罐底则是“09春茶”和生产日期的凹凸字样。至于分量,每罐写明“净重:300公克±10公克”,这样两罐就是一斤还多(我想:徐兄真是慷慨呢)。还有成分表,这是我在大陆的茶叶罐子上从未见过的。

打开盖子,拉开一次性封盖,只见条索拳曲、紧结成半球形,色泽墨绿油亮,用茶则量取时就感到“茶骨”够重,有下坠感,送入紫砂壶触底铿然有声,其声悦耳,不由暗暗称奇。沸水浇注之后,静候片刻,斟出茶汤,泠泠之际,已觉香气扑烈,一室皆春。汤色鲜亮却柔净,让人想起上等田黄的温润色泽。而一啜入口,其香也醇,其味也厚,唇颊间顿时为之一爽。再三品尝,觉得这茶天生带些出身名门的脾气,中度发酵得也恰到好处,浓酽爽利,端整大气,有一种王者风范。过喉处留下一缕回甘,悠悠回升,袅袅不绝,这便是“喉韵”了。如此好茶,真是让人喜出望外。马上给徐兄发了一条短信,赞叹一番,表示感谢。半天不见回复,我几乎怀疑他是否心疼后悔了,回答来了,却是:“好茶送给爱茶人,开心!”惭愧啊!人家是君子。

如此好茶,居然只是“叁等”?我不由仔细看起了罐子上的说明,罐子上除了“高级冻顶茶”五个字以外,下面的说明毫无自吹、夸饰等常见的弊病:“优良比赛茶等级包装——为了提升茶叶的品质,鹿谷乡冻顶茶叶生产合作社每年办理春、秋优良茶比赛各一次,将茶叶评为特等、头等、贰等、叁等、三朵金梅、二朵金梅、优级等七个等级,以利消费者选购。”这样实实在在,朴朴素素,反而让人觉得素朴可信。前些年许多一般的茶,自诩“特等”“精品”“极品”“茶王”,叫人一喝只会更加失望,而这样的好茶,只是“叁等”,看似本分低调,其实是骨子里真正的矜持,让人对他们的品质之好、评判之严心服口服,而且激发你的向往:三等就这样,头等、特等会是何等光景?天哪,我要去台湾!

说到等级,想起一个笑话。我有个表哥,是医生,又生活在出乌龙茶的地方,送他茶叶的人很多,他喝不完就经常转送别人,可是各种乌龙茶包装上要么对等级语焉不详,要么就是自夸“观音王”但是厂址电话等彻底“三无”,所以每逢要送长辈或者对茶讲究的朋友时,我表哥不得不先“偷喝”一泡。具体做法是:从中抽出一罐,想办法挖开罐底(不少茶罐是金属的,但罐底为一片圆形黑色塑料),费力地抠出独立包装的一小包,自己泡来亲口试过,觉得不错,就再塞上罐底,“原样”送出,如果不好,就留下自己喝。也就是说,在我表哥送出包装精美的茶里,其中有一罐是少一泡的。我当时听了哈哈大笑,不记得有没有答应过他要保密。

揭穿了表哥的这个多年秘密,如果他怪我,我就将刚收到的一罐阿里山高山乌龙茶转赠他,对他说:“这是真空包装的一整包,我保证一点都没有偷喝过。”呵呵。

写到这里,又思念起刚喝完的冻顶茶来。这些天喝许多铁观音都觉得逊色许多,有的简直风味全无,不禁暗暗想:由奢入俭难,真是一点不假。张岱在《陶庵梦忆·褉泉》中说,有朋友喝惯了他用名泉亲手泡的茶,和他分别后诉苦说:家里的茶实在进口不得,你得把我的嘴巴还给我(原话是:“须还我口去”)。

茶生涯中,有福喝到好茶,然后归于平淡,虽苦于一时无法“还我口去”,这烦恼也是一种奢侈吧。

二〇一〇年四月,冻顶别去、龙井来时

【关于童年,也许】

有一位朋友,读过我所有的散文,问我:“你怎么不写写你的童年呢?”

我的童年?是呀,人对自己的童年总是有许多记忆,何况我是一个能用笔将记忆再现的人,为什么在我的再现里偏偏没有我的童年呢?朋友的问里含着轻微的责怪,一时间,我说不出话,心里竟有了几分伤感,好像一个自尊而卑微的人,对所有的恩情一直等待着能够涌泉相报的一天,不料老大蹉跎,竟被人当成了不知好歹。

但是怎么说我的童年呢?我至今不知道它真实的面目究竟是怎么样的。倒是一些小事,它带给幼小的我的滋味,到现在还没有改变。就像我九岁那年出车祸小腿骨折,接骨后为了恢复连续几个月吃一种叫“健步虎潜丸”的药丸,黑乎乎的,非常苦,而且有一种刺鼻的难闻气味,据说是用虎骨煅烧成灰做的,每天要吃一大把。为了早日能走路,也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每天总是很痛快地几乎带表演性地把它吃下去。妈妈总是说:“这孩子从小很会吃药,再苦也不怕。”爸爸也含蓄地表示了赞赏,有点“孺子可教”的意思。其实过了很久,只要说“健步虎潜丸”这几个字,我的嘴里立即会泛起一种怪味,如果不转移注意力,胃也会抽痛起来。

不回忆童年,难道是因为那里面有许多这样的被掩饰过去了的苦涩,让我不愿或者不敢去重温吗?

有一次,在梦里,我回到了小时候的操场上,在围墙上掏洞,把土块拿开,有一棵鲜绿的羊齿植物猛地弹出来,吓了我一跳。原来它一直在土里面活着,我搬开重压,它就直起腰来了。从梦里醒来,我想,许多往昔,就像那棵羊齿植物,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活着,尽管我的意识忽略它,但它依旧生气勃勃。

现在是一个初夏的周末。我的窗外有树,树间有孩子在捉迷藏,找了一会找不到,一个就急了,开始喊:“你在哪儿?”另一个迟疑了片刻,似乎听出这不是游戏中的诡计,而是真的在寻找,就答道:“我在这儿!”那一个欣喜地:“你在哪儿呀?”“我在这儿呀!”同样兴奋地。稚气、清脆、饱含汁液的声音在树间弹溅,在阳光炽烈的正午,使人觉得十分凉爽。

我相信时间不是一个线性的过程,过去、现在、将来是在不同层面上同时存在的,时间并不真的流逝,人的成长过程,不过是同一个“我”(灵魂)穿越昨日的我、今日的我、明日的我这样一个个躯壳而已。那些躯壳在不同的“层”上存在,只是我们处在一个层的时候看不见其他的层而已。就是说那些过去、未来的故事现在就在不同的地方上演着,但是我们不能触摸,无法改变那一切。

如果我对另一个我——“童年的我”呼喊:“你在哪儿?”我能不能听见她的回答呢?我是多么希望和她见面,问她究竟遇上了什么,使我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她是否受过什么伤害,使我有那些心理上的禁忌?使我总有一种到哪里都是异乡,找不到同类的压抑悲哀,经常一意孤行仿佛胸有成竹其实十分缺乏自信,凡事担忧,总是预想不好的、不利的可能,甚至因为长久的忧虑以致坏的结果到来时反而觉得踏实?

真的,“你”在哪儿呀?“你”能不能告诉我,帮我解开这些结?冤有头债有主,如果是“你”做了什么,应该受到惩罚,那也不该株连到今天的我呀。可是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有什么应该惩罚的呢?那么,是不是缺少了什么留下的后遗症?缺少关心?缺少肯定?还是缺少同伴?缺少自由?缺少安全感?我不知道!

我多么希望当时的一切能够重来一遍,让今天的我能以旁观者的立场了解真相。我不会像电影《时光隧道》里的人那样企图改变历史,但是我也许会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安慰一下幼小的自己,我会说:“没有什么的,小姑娘,这些事情算不了什么,等你长大,你都会想不起来的。”可是她站在漆黑的走廊上哽咽着,非常伤心,没有听见我的话。在梦里那些事仍在上演,仍有泪水打湿今天的眼睛,但是当我醒来,我就又忘了是什么让我悲伤。曾经,在网上的聊天室里,我在个人资料的“梦中情人”一栏填了——“醒来就忘了”,有些悲伤虽然也忘了,但是它们的余波依然使白天变得沉重。

每个孩子都是天真无邪的,但是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无忧无虑的。那种认为只要是孩子就无忧无虑的看法,不但错误,而且因为带着成年人特有的偏见固执而显得不公平。

我不记得那是几岁的时候了,总是在学龄前。我和母亲住在乡村中学的宿舍里,深夜,她在改作业或者备课,我没事可做,又没有人理我,就坐在一边发呆。所有能看的小人书早就翻烂了,左邻右舍的小朋友不是在做功课就是被督促上床了,我真是无聊。于是,我开始胡思乱想。想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想着想着,就自己溜出去,也不敢走远了,就到隔壁一幢教学楼去。楼里没人,灯也都灭了,走廊上黑漆漆的。我记得我走到中间一根柱子旁边,是用红砖砌的四四方方的大柱子,就对着它说话,最后我说:“我怎么办呢?”它默默地守着我,似乎也很无奈。在那样的黑暗里,我感到了人生最初的莫名的孤独和安慰。此后我经常到那儿去,总是到第二根柱子面前,对它说话,和它讲故事,对着它叹气,有时把脸贴着它哭,略略粗糙的、带着太阳余温的砖面把我的泪水迅速吸了进去,无声无息。然后我若无其事地回家,柱子和我共有了许多秘密,它变得像我的亲人一样。我的母亲不知道这些,幸亏她不知道,否则她一定会担忧的。

我的童年最重要的几个因素是:父母被迫分居,我在十二岁之前是由妈妈带着的;还有,在妹妹出生之前,我有七、八年是独生女。生活环境因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难免是清苦匮乏的,不仅因为在乡下,而且因为妈妈一直盼望着早日调到上海和爸爸团聚,所以生活中难免带了临时凑合的色彩——这一凑合,就凑合了十几年。妈妈后来许多次无限后悔地说:早知道会在那个地方那么久,至少放在泉州(外婆家)的那架缝纫机要搬过去!省得一针一线地缝。这种临时心理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什么样的影响,说不清楚了,但是影响是肯定有的,也许我无论到了哪里,都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是处在漂荡之中,源头就是要从那时说起。但是我不能肯定,我的思想如果是灯,灯柱之下,内心仍有一块昏暗不清的地带。

那时和成年人在一起,他们的话我似乎都听得懂,而且时常插上一句不像孩子说的话,他们就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我有些异常似的,后来我就只听不说,那样他们就不注意我了。妈妈的同事经常说我“早熟”,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听多了就有点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