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22628900000001

第1章 真水无香(1)

【茶生涯】

每天一早醒来,眼睛还涩涩地睁不开,朦胧的意识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来一口茶。

几乎是靠着这个念头的召唤,我才能让自己还算敏捷地爬起来。起床之后,照例是清洗茶壶和茶杯,然后拿出茶罐,从里面用茶则或者小调羹舀出些许茶叶,放进茶壶——因为我早起总是先喝绿茶,所以并不用紫砂壶,只是一把日式瓷壶,然后就用饮水机的水——那个不够开的温度正好泡绿茶,注进茶壶。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适时停下,要喝一杯就是一杯的水,两杯就是两杯的水,略微多一点,是预备让茶吸掉的,然后,徐徐摇晃茶壶,心里默数到十,就斟出来。一定斟尽全部的茶汤,茶壶里面不留一滴水。

这时候,茶杯里就是一汪嫩嫩的、黄里泛绿的春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下,肺腑之间隔夜的闷气一扫而尽,然后啜上一口,心神稍安,再啜几口,嘴里喉咙里舒服了,五脏六腑都妥帖了,头脑也渐渐清醒,一股太和之气遍及全身。老茶客们管这个过程叫做“喝通了”,也有人说是“喝顺了”。确实如此,早上起床,整个人是木木的,七窍都是淤积的、塞住的,有气无力,而且那气也断不是什么“浩然正气”,而是一团闷闷如黄梅天的“下床气”,必须要一盏茶及时赶到,七窍才通,气才顺,人才清爽。

对我来说,不吃早饭可以,但是如果没有那一盏茶,我的早上就没法开始。不管这一天是忙是闲,一定要把茶先喝通喝顺了,我的一天才能开始。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一日之计始于茶。

接下来——被茶唤醒的整个上午,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单位,我的手边都有一杯绿茶,还是一个小茶壶一个小杯子,若是在外面开会或者旅行,为了带着方便,就用一个直筒玻璃双层杯,给我带来随身随地的茶爽。听冗长无聊的讲话时,还可以极其隐蔽极其礼貌地开开小差:看着碧绿茶芽和清澈茶汤,幻想自己正走在春雨后的九溪十八涧,两边都是碧绿的茶树,还可以默背几首茶诗……茶喝淡了,就换上新叶,有时候是同一种茶,有时候则换一种。

一般到第二泡绿茶也淡了的时候,我就不再换茶叶了,因为不久就要吃午餐了。然后是午餐。虽然任性,午餐后一小时内我是不喝茶的,这是喝茶人最重要的养生法则之一。一小时之后,我又开始喝茶,这个时候一般不是温文尔雅的绿茶,而是换上性情刚烈的乌龙茶,才能提神醒脑,应付有些困倦的午后。真正的铁观音是非常耐泡的,七泡有余香,等到铁观音喝淡了,晚饭也就近了。晚饭后还是有一个小时左右不喝茶,然后喝什么茶,就随意了。若是晚饭吃得油腻了,不妨新泡一壶大红袍或冻顶乌龙,酽酽地喝下去解油腻助消化,这时候的茶可以喝到最浓,因为不怕茶醉。如果晚饭还清淡,那可以品一杯淡雅的白茶,偶尔来杯花香暖人的红茶。晚上我不喝绿茶,因为有过喝绿茶而失眠的记录,奇怪的是,我喝其他的茶,哪怕是极浓的乌龙茶都照样能睡,喝绿茶却会失眠。不知道为什么。

泡绿茶不能用紫砂壶,会把细嫩的绿茶焖熟焖黄。北方人常用盖杯,江浙一带一般用透明玻璃杯,且多为直筒无花无磨砂的那种,便于观赏嫩芽,这个自有道理。但也有缺点,一是没有握柄,烫手。二是,泡茶和饮茶都在一个容器里,总是不够讲究。所以我平时一般用瓷壶,瓷壶发茶不像紫砂那样厉害,正好适合绿茶,而且瓷器无隙孔不易吸附香气,便于完好保留绿茶的香气。我有两个日式茶壶(一个是有田烧,一个是清水烧),都有一个类似药罐的“横把”握柄,壶嘴上有一个极细密的金属滤网(壶内脱卸式滤网也可以),可以避免茶末对饮用的打扰。水就用饮水机的水——那个温度只有七十多度,正好泡绿茶。

我泡茶有一个习惯,特别注意水量,而且每一泡都要斟干茶汤。喝一杯就是一杯的水,两杯就是两杯的水,第一泡可以略多一点,是预备让茶吸掉的。然后,徐徐摇晃茶壶,如果是细嫩绿茶,心里默数到十,就斟出来。当然各种茶会有区别,泡上一两次便可以掌握最佳时间。时间一到就快快地斟出来,动作要迅速,而且一定斟掉全部的茶汤,茶壶里面不留一滴水。等到下一泡再注水进去,然后再斟得干干净净。这样泡绿茶的好处有二:一是有层次,每一泡茶汤的颜色和香味、滋味都有变化,始终清澈明亮,不是一下子泡熟、泡死——茶汤昏暗。二是,泡茶和饮茶用不同的容器,避免唾液、食物残留异味等沾染茶叶、败坏茶汤。如果是女性的话,可以避免口红对茶叶的直接污染。缺点是:不如玻璃杯那样便于观赏。所以,有闲心或者出门在外时,我偶尔还是会用玻璃杯泡绿茶的。

说到乌龙茶的泡法,一般人马上会想起功夫茶,既然功夫了,那就有十八般武艺多少招式,看着眼花缭乱,做起来繁琐死人。其实那是茶艺表演,真的喝乌龙茶的人不会那么费功夫的。我家有一套功夫茶具,平时基本上就是摆设。乌龙茶的泡法,要诀就是一个字:烫。我们老家的人一般是用盖杯泡,然后倒进龙眼大小的小杯子里啜饮。我怕烫手,不用盖杯,我用一把小小的紫砂壶,就是光货(没有花样图案的),器形上我选石瓢、秦权、井栏那些简洁、朴拙的。杯子可以是瓷杯,也可以是紫砂的。

泡乌龙茶,饮水机的水不能用,要另外烧水,泉水、雪水不容易办,我是用纯净水在电热壶内烧开,然后先烫壶,烫壶的水倒进杯中,将两小包的铁观音(如是散装,以装满茶壶的二分之一为度)放入壶中,将一百度的沸水从高处划着圆圈冲入壶中,盖上壶盖,静置一分钟。如果是寒冬,可以用沸水在壶身上冲淋以保持温度。这时可以抽空倒掉杯中的热水,然后把茶斟入温热的杯子,大功告成。

如果要洗茶,可以第一遍沸水倒进去后马上倒掉,然后再加沸水静置。乌龙茶如果第一泡没有用沸水,茶叶就不能舒展,茶味不出,后来再用沸水也无济于事,有点像夹生饭了,那整泡茶就可惜了。多年前我曾经犯过这个错误,被家父发现,他是个可以看人家浪费钱不能看人家浪费茶的人,对我暴殄天物的行为岂能放过,批评了至少五六次,我因此牢记在心。

有人说,可以接受妻子婚后不和自己姓一个姓,却不能容忍她到茶楼不和自己点一样的茶。茶的影响力不能小看呢。我先生是“北人”,但成年后长年在成都,所以和竹叶青、蒙顶黄芽、蒙顶甘露是多年的知己,作了我们南方女婿之后,受闽南老茶客的岳父影响,很快爱上了我们南边的乌龙茶,而且不能自拔,认定铁观音是最过瘾的茶,如同饮食中的川菜,使其他茶黯然失色。后来稍稍扩大范围,武夷岩茶和台湾乌龙茶也列入每天必饮的茶单。这位“北人”如今每天上午喝绿茶,下午到晚上一律铁观音、大红袍、大禹岭、冻顶……总之是乌龙茶到底。在饮茶这件事情上我们算是有共同语言的。彼此都在家时,他泡了茶,总会给我斟上一杯,送到我手边,我喝了不说什么就表示默认,一开口就不是好话:“有点熟汤气。”他就老实招认:“我忘了马上倒出来,焖过了。”前几天他在电脑上忙,我给斟一杯茶过去,他喝一口,马上说:这是锡罐子里的那个吧?你还舍不得动新来的小铁罐?锡罐子里,是黄山的松萝嫩毫,铁罐子是一位囊中颇有银子的朋友刚送的明前西湖龙井。早上谁先起床,都会先去泡茶,只要不是很匆忙要出门,一般都会给对方倒上一杯,送进去。我到底还是自私些,有时候自己坐在外面都喝了两杯了,才想起来,急忙倒了一杯送进去。这绝对不是举案齐眉,基本上是平等互利的习惯,加上一点利己的小算盘:我现在不给他倒,明天早上我睁开眼也许就看不到那杯及时茶了。及时雨算什么?双眼强睁、口唇干涩、神思不清的时候,那一口及时茶,才是动人心魄,没齿难忘呢。己所欲,先施于人。

既不可一日无茶,出门我一般都自己带茶。一小罐绿茶,一小罐乌龙茶,里面密密实实塞着独立真空包装的小袋子,数量一般是略略多于出门的天数。有时候开笔会遇到也是茶客但是忘记带茶叶的作家朋友,来向我要茶叶,这事用《红楼梦》的语言叫做“讨茶吃”,用诗词的词汇叫作“索茶”,夸张一点就叫“乞茶”。有的交情深的还会打上门来让我泡来喝,我就摇身一变成了“烹茶”、“奉茶”的人了。茶中同道有一种特殊的交流,因为有茶这个风雅的媒介,彼此都非常愉快。

也有出门不带茶的。比如去南京,或者成都。大概十几年前,我几乎一年去七八次南京,不是出差,没有事情要办,就是逛逛古迹,喝喝茶,有时住上一个晚上,有时不住,就回来了。那时最经常去的是鸡鸣寺的一家茶馆,可以看到玄武湖的,我第一次到里面,坐下来后发现许多茶客在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发现茶馆里面清一色的男人,而且老年人居多,中年男子都是点缀,像我这样年轻女子突然出现,确实有点另类。而且邻近的茶客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我,发现我既不等人,也不东张西望,要了一杯雨花茶,独自专心喝起来,于是渐渐放心了——知道我也是真心来喝茶的,便移开了视线,恢复到我进来之前松弛的状态。我至今记得那种气氛微妙的变化,和我自己窃喜的心情。后来我去得多了,茶博士看到我会微笑点头,把我带到我喜欢的那个位置,要是那个位置有人,他们会对我抱歉地笑笑,说:“要不您今天换个位置坐坐?”还有一次,我刚进去,邻座的一位老先生对我打招呼:“您来啦!今天来得早啊。”我急忙答礼,又和他寒暄几句,心里充满了被自己人接受的温暖。要知道,茶人都是平和温文的,但是一般也是清高自持的,如果他们不认可你,在饮茶时是不会理睬你的,免得破坏饮茶的境界。最近几年不常去南京,心里常常想念那个茶馆,想念用当地的水泡的当地的雨花茶,想念那些面目和善、举止从容的老人们,当然,还有窗外那安静苍凉的玄武湖,那波光和茶烟,真是南京这个六朝古都最有韵味的部分。

北京的茶馆总透着天子脚下的气势,好不好的,都很贵,而且除了茶钱还要另收水费。这在别处闻所未闻,后来看到书上有记载,才知道是古已有之。清代,京师茶馆“列长案,茶叶与水之资,需分计之。有提壶以往者,可自备茶叶,出钱买水而已。”原来如此,想必那时茶与水都要比别处的茶水合一的费用便宜,这样不但有道理,而且还可以自带茶叶只买水,还不乏以茶会友的忠厚。现在茶资已经如此高昂,再按人头收同样不菲的水费,加上自己带茶叶去肯定是不受欢迎的举动,茶、水分别收费就成了高门槛,茶馆似乎就很难成为一般人早晚流连、乐而往返之地了。

有一次和几个朋友在故宫边上一家茶馆喝茶,环境不错,但是五个人喝了五六百块,后来一家杂志的主编因为约稿在另一个大茶楼请我喝茶,三个人,居然七八百块。京城的茶费着实惊人,这好像与“茶性尚俭”相去太远了。后来爱上大觉寺慧明茶院的清静,每次到北京都要专门大老远地去一次,消磨上半天时光,才算完了来北京一趟的事。二〇〇六年秋天到北京开会,我父亲去世不久,自己又七灾八病的,朋友们邀请的各种活动都打不起精神参加,有一天大会安排听一个重要报告,可是我只觉得在会场里整个人要崩溃,觉得茫茫天地无处可去,突然想起了大觉寺,于是马上起身叫了辆车,就去了。那天下午,天气阴冷,整个大觉寺几乎没有客人,我进去的那间茶室空调也不太足,两个衣服单薄的服务员看上去比我更冷。我坐在洁净的榻上,守着一大张宽阔而踏实的木桌子,茶上来,茶香溢出,猛嗅了几下,好像劫后余生见了故人,几乎想哭出来,但是酒才是对情绪煽风点火的,茶只会让你渐渐平静镇定。满心悲哀、诸念纷纭之间,我把一壶茶从浓喝到淡,第二壶,从润喝到枯,好像整个人都暖和了,心却苍凉了,但是也安顿了许多。苏东坡在一首谈论茶饮的诗中写道:“人生所遇无不可。”那天在大觉寺,我用无数盏茶把这句话送了下去。二〇〇六年十一月十三日,北京大觉寺,如果此生的茶可以喝成铭心刻骨,那就是这一场。

因为单纯的兴趣,在报纸上开了几年写茶的专栏,渐渐被不少人误当成专家,被问许多问题。我最怕的问题是:什么是好茶?这是很难回答的一个问题。几乎和哲学上的“人是什么?”一样深不可测。不过,我被人问得多了,有时会反问“人生在世,和谁结婚好?”问者会笑起来:“这是什么话?要看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然后看他喜欢什么样的人,或者适合什么样的人。”我笑了起来,因为这就是我的答案,世上没有绝对的好茶,要看喝茶的人是谁。看他(她)的体质、年龄、经济状况、气质、偏好,具体到这样的一个人,才能说什么是好茶,什么是不好的茶。当然也有不管不顾、无理可喻喜欢一种茶的,那就像爱情冲昏头脑一样。世界上有绝对低劣的茶,就像有绝对卑鄙恶劣的男人,绝对粗俗虚伪的女人。也有绝对是假冒的茶,就像有骗子那样,但是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放之四海而皆准、让所有人都喜欢的好茶,就像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一样。好茶是相对的,某种意义上,自己喜欢的茶就是好茶。只要喝了舒服,就是好了。最高境界的好茶如好姻缘,可遇不可求,遇上了是缘分,是天机,说不得的。平日里,终究是,也只能是凡茶俗汤的市面。谁若真格不肯退而求其次,也只得有茶时饮茶,无茶饮清水,随缘而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