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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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大城小记(5)

【都市隐居】

星期一的上午,她醒来后先用遥控打开音响,然后再慢慢起床。

通常是不吃早饭,只喝一杯茶。有时是乌龙,有时是龙井,有什么喝什么。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袋泡红茶也可以。遇上阳光很明媚的日子,无端的心情就好起来,好像意外获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在有阳光的早晨,在自己的家慢慢喝一杯茶,没有比这更自在、更舒服的事了。还有音乐,简直是奢侈,让她担心自己不配。

她有不少朋友。朋友们都是能人,都在大有作为,他们就为她着急。起初是劝她去大公司里当白领,后来知道她不愿受拘束就劝她炒股,后来知道她听见数字就头疼又要她好好写东西。她说这个倒可以。他们就说什么呀,像你现在这样高兴了写篇千字文,早晚饿死,何况等到哪天才能大红大紫啊。要写电视剧,或者写长篇小说,然后再“炒作”。她忙说自己不是瓜子,不想让别人把她放在火上炒——连一代枭雄的曹操都不愿被放在火上烤,她哪里受得了油热火猛的“炒”。

大家无可奈何地问:“你这样过日子有什么意思?”

于是她就想她这种日子的“意思”。好像没多大意思,可也不见得没有意思。

首先,她可以冬天穿一件宽大的棉袄,坐在取暖器边看她想看的任何一本书,安安静静的。忽然有一天棉袄捂着觉得热了,一看园子里的贴梗海棠也开了,她就知道春天来了,有些无功受禄的暗喜。

夏天,可以穿纯棉的圆领汗衫,在家喝热茶、午睡、出大汗,可以听见小鸟、昆虫的叫声——那些成功人士可听不着,他们忙完了公事还有赶不完场子的应酬呢。可是她喜欢,时不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嘀咕一句“虫声新透绿窗纱”或者“闲敲棋子落灯花”,是她父母从小教她念古诗,落下的病根。

还有,她不用牺牲早晨美妙的时间来挤车,她可以悠闲地喝她的“早茶”,名副其实的。从不耽误听每一期的流行音乐排行榜,虽然总是忘了歌手的名字。

她可以认认真真地煲一锅火腿冬瓜汤,或者红枣莲子汤。那种必须耐心等待的香气,使她感到一个平凡百姓也能领受的实实在在的福气。满心感激又不知该谢谁。

她不必吃不想吃的宴席,不必听不想听的话,不必看许多“儿童不宜”的嘴脸做派。当然她也不为股市行情心惊肉跳,也不关心房产动态,不在乎邻居是否换了豪车,不留心明星的婚礼花了多少朵玫瑰和多少钱。

最大的好处是:当那些脚踩风火轮的朋友想找人聊天、纯吃饭、纯喝茶时,总能轻易找到她。因为作为一个闲人,不存在“有没有空”的问题。只有乐不乐意。

朋友们有时遇到挫折,也会说:“还是你舒服,多省心啊。”她笑了,说:“就是因为我是看着都怕,所以离得远一点。”还有一句,想了想就没有说,因为人各有志。

其实也不是有意要“隐于市”,只是眼下心不动罢了。心乱动而人不动,那是和自己过不去;心不动,人盲动,那真是何苦又何必。

忙也好,闲也好,只要是自己的选择,都是不枉的。动也好,静也好,只要你甘心,都会乐在其中。再喝一口茶,看见光线中无数灰尘在跳舞,她想:生活并不在别处,就在心在的地方,比如此处、此刻。

【无芒虾与断尾螺】

我相信大多数上海的上班族都一样,很少没有目的地在市中心闲逛。有一天经过静安公园,突然好奇心起,就进去看看。也许是因为在繁忙的市中心,它的绿地和树荫都是一种招人休憩的好心肠。而它的免费,更让人呼吸到一丝终于与钱无关的清新气息。于是像个远来的观光客一样进去看了起来。

里面的精华是“静安八景园”,是按照旧时静安寺附近的八处景色微缩而成的。每个景色都有传说和诗文碑刻。其中“虾子潭”最有意思。虾子潭,原在静安寺前。相传宋代寺僧智俨,曾向渔者赊虾一斗来吃。后来人家向他要钱,他没钱可付,就把虾吐到潭中,虾还活着,只是已经没有芒须了。从此这个潭中就出产无芒虾,潭也因此得名。

碑上刻的是《成廷诗虾子潭》:“俨师示化当年事,先吐胸中一升虾。玉色尚余真舍利,金襕不见旧袈裟。三生吹断秋风梦,百结开残夜雨花。双树日斜龙象去,沙弥空奠赵州茶。”神奇传说加上想象和参悟,写得禅味隽永,仙乎仙乎。

后来在杭州,去虎跑喝茶,无意间听说这里产一种特别的螺蛳,无尾螺蛳,起源和济公有关。传说济公吃了螺蛳,却没有钱可付,卖螺蛳的不知道他是济公,当然苦苦讨要,济公就笑嘻嘻地把螺蛳又吐了出来,螺蛳还活着,只是已经没有尖尖的尾巴了——南方人都知道,螺蛳肉当然是用吸的,而吸当然要去掉尾巴。

这和无芒虾的故事有着几乎相同的灵魂。主人公都是僧人,都因为一时口腹之欲陷入窘境,最后凭借高深道行完满解决难题。我喜欢这种故事,因为它们有趣。如果他们因为自己不是红尘中人就要搞特权,吃了东西理直气壮地不付钱,那还算什么高僧?他们越是因为一点食物被普通人挤兑得厉害,越发显出“众生平等”的可爱。再如果他们潇潇洒洒地掏出一些碎银子来,那故事还有什么趣?

更妙的是最后东西是还人家了,可已经在他们的口中、腹中走了一遭(和原来不一样了就是明证)。但是又分明是活着的,卖家并无损失,既不杀生,又不欺人,连自己的嘴巴和肚子也很对得起,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双赢。如果把水产品的品种改良也算在内,简直可说是三赢。

如此举动,既戏谑又风雅,不经意间就让人跌破眼镜,想着都十分过瘾。只有一个缺点:难学。因为人家是神仙。神仙,从来就是这样酷。

【街上的卧室】

初夏的街上,景色多了许多活泼泼的人间景气。今天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男人,约四十岁,在买水果,也奇也不奇的是他穿了一套睡衣。就是上海人都很熟悉的那种睡衣,绒布的,白底印花的,由于大量积压,曾经才二十块一套。不由想起,上海人穿睡衣上街好像在全国都是出了名的,女性穿蕾丝半透明睡衣上街也早已成了沪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记得有一个传媒机构曾就这个问题在上海作过调查,结论是:在上海,睡衣的概念与众不同,睡衣等于“廉价而且方便的休闲服”。正想着,又一个男性“风景”映入眼帘,这位很年轻,大概二十多岁,穿了一套暗红碎花的真丝睡衣,短袖的,袖口和裤脚还镶了边,慢悠悠骑在自行车上,身上的衣服在风中飘飘拂拂,好不舒服自在的样子。睡衣上街这个“创意”本已不新鲜,但是人家将睡衣穿出这份从容自如,竟令我想起了个典故。

那典故的出处大大有名,出自《世说新语》。其中《任诞篇》说“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纵酒放任,还在房间里脱了衣服赤身露体,有人看见了嘲笑他,这位仁兄却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裈字读“昆”,就是裤子——他反说是别人钻进了他的裤子。

穿睡衣上街的人,好像还不乏这种名士风度呢。

“竹林七贤”可不是寻常人,他们蔑视礼法,行为怪诞,但是他们看似疯魔的举动背后,是完整的人生哲学,过人的才情和高洁的情怀。今人真的等闲就学了去了吗?可又谁说不是?睡衣原是仅限于卧室之中的,不宜示人,而今堂堂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招摇过市,穿的人全无羞色,也无半点躲闪掩饰的意思,一派“君子坦荡荡”,那无异于在宣告:“我以街头为卧室,诸君何为入我卧室?”是了是了,怪不得我每次见了都觉得尴尬,原来我沿途经常不小心穿过了人家的卧室!

这原来是一场无形的心理战,你不能让他觉得穿睡衣上街不雅,他一点不觉得不自在,就反过来让你觉得不自在。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和睡衣上街具有同样“风度”的,还有强迫别人对他的私事家事“知情”的。比如公共汽车上,就有用手机煲电话粥的,绵绵情话,使一车人若不掩耳便个个成了电灯泡;还有和同行者控诉婆婆或丈夫的,义正词严,恨不能诏告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好在受害时间有限,只要不塞车。

至于办公室里纵谈家事的,对听者就类似于一种修炼了。事无巨细一一道来,有时还来一番历史追溯、深入剖析,颇得“焦点访谈”的三昧。于是乎,有幸躬逢其盛的人很快就会获知此君家中的猫狗健康状况直到昨天晚餐的菜谱,其夫君近来呼噜打得厉害,其夫人的化妆品换了牌子……你当然绝对不能不耐烦,在当今信息社会,这样纯私人的“独家资讯”人家居然免费发布,你还有不感激涕零的道理吗?这比穿睡衣上街当然差了一等,不是以街道为卧室,只不过临时“征用”公共场合作起居室罢了。

【碧玉树 纯银花】

有一位远方好友来上海,说是住在一家叫“御花园”的宾馆。我没听说过,就问在哪里?友人说在淮海中路近瑞金路。我听了越发奇怪,因为我的三年研究生是在社科院读的,想当年,出了淮海中路622弄,到对面长春食品店买东西吃,到沪港三联豪华看书节俭买书,那一带很熟悉的,怎么会不知道友人所说的那个弄堂呢?等到下了出租车,边打手机边走到地方,发现自己居然就站在622弄口,就是这里,沪港三联书店隔壁,弄堂到底就是社科院的院子。正面的是办公楼,右边的一幢楼,我读书的时候是我们研究生部,研究生部办公室、研究生们的寝室,都在这幢楼里。记得研究生部办公室在五楼的一头,五楼的全部和六楼的一部分是男生寝室,女生寝室占六楼的一部分。然后我知道,所谓的“御花园”宾馆,就是我们原来的研究生楼改建而成的。出于好奇,我到了五楼,看到原来的办公室已经成了一个套间,而我们研究生的寝室都成了一个个标间了。

全上海只有一条淮海路,不,应该说,全中国只有一条淮海路。在淮海中路有这么大一个院子,而且有来历——是昔日著名教会学府圣约翰大学的旧址,还有花园,这还了得。友人对这家宾馆的评价是:地点好,而且出了大堂有一个花园作为缓冲,“不用直接被推上马路!”

友人刚去过越南,对越南意犹未尽,所以我们到了力宝广场的金越房,我对这家店的评价和杭州楼外楼的评价相似:吃环境。楼外楼可以近距离饱看西湖,这里当然没有湖,但可以饱看延中绿地——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重金打造的。大家到这里吃饭,总是要抢靠窗的位置,为了清晰地看到窗外的延中绿地。而他们唯一的包间,因为视野好,是上海尚存的为数不多的设有最低消费的包房。看在那悦目的碧绿份上,我们只是腹诽而没有大声抱怨。

上海市中心的地价和房价都很惊人,所以延中绿地的造价当然也惊人,但是没有人反对这样的“豪华”,因为,城市需要绿肺,而且这是城市文明程度、人性化等许多方面的一个脸面。上海人知道,在这些地段,代价再高也要有绿地,这是脸面。都说上海人实际,其实上海人从来是顾脸面的。当然,上海的绿化现状还是很不够的,大型绿地建设、老公园改建、街头绿地改建、土壤改良等,都还需要更切实地从顾脸面上升到合身份——现代化大都市的身份。如今,拥有延中绿地的卢湾区在这些方面开始着手。今年,就将在延中L4绿地、复兴公园、世博林三期绿地进行“春景秋色示范建设”,既然上升到“示范”,可以想见决心和投入。据介绍,延中L4绿地将结合生态保健科普内容,其中还开辟中草药园,种植银杏、枇杷、紫玉兰、贴梗海棠等既有观赏价值又有医药功效的植物。复兴公园将建成蔷薇园和水生植物园,前者以各种月季组成图案,后者结合中国风格的水榭、风雨亭,广植水生植物,形成水体景观。世博林三期则是从生态发展角度出发,以自然栽种为主,用雪松、香樟、含笑、乌桕、银杏、栾树、无患子、合欢等色叶乔木和花灌木,加上萱草、八仙花,形成错落有致的植物群落。都是很好的构思和不小的手笔。

但愿不久的将来,市中心的绿色不再那么可遇而不可求。那种珍贵得近乎脆弱的绿色真是让人感叹、感伤——车水马龙、尘埃废气之中,人类和植物,就这样同病相怜、息息相通、唇齿相依。无论是远眺延中绿地,还是在复兴公园近看一花一草,我会觉得树不是寻常树,花不是寻常花,树是碧玉树,花是纯银花。它们就是这么珍贵,这么稀罕。再想到它们是远离自己的故乡,来这个城市拯救我们,让我们可以维持正常呼吸,可以稍稍复苏一下对四季的感应、对大自然的亲情,这种恩德就比碧玉、白银更加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