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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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大城小记(4)

经常有电影电视剧来这里拍摄,有时上班,一进门厅,迎面遇到一个拄拐棍穿长衫的老者和几个穿旗袍的太太小姐,不由有几秒钟的惊疑不定:我怎么走错地方……不,走错年代了?虽然他们是假的,但是这里的旧和旧里的精致,怎么看都和过去的年代更合拍,和他们一比,倒显得在这里上班像是假的了。

这样的地方用来上班,真是奢侈的事。但是,没有这种奢侈,就不是上海了。

后来读到一些资料,说巨鹿路675号的设计,是设计大师邬达克的手笔。这位美籍匈牙利裔设计大师一九一八年来到上海,设计过国际饭店、沐恩堂、大光明电影院、花旗总会等著名建筑,当时红极一时,是装饰艺术派的领头人物。在巨鹿路675号,他融入了希腊、法国、意大利等不同的建筑风格元素,使得这座欧式庭院典雅精致、不同凡响。据说,邬达克当初是以希腊爱神女儿的宫殿为蓝本进行设计的。喷水池中的雕像就是希腊神话中的女神普绪赫,她正在脱下长裙准备入浴。门廊前四根石柱是希腊风格的爱奥尼克柱,高达12.8米,柱头柔和的一对卷涡和精巧的柱身线条配合阳台围栏的优美曲线,呼应女神雕像,营造了无限的旖旎。至于那尊女神雕像,听说是作协的一位老花匠将她藏到堆放工具的杂物间,才躲过了红卫兵打砸的铁锤。这一切不用加工都那么像一个电影,名字就叫《巨鹿路675号》。

我在《上海文学》工作了七年,那时候巨鹿路675号一直没有翻修,这样的地方要修当然需要一笔大数目,而作协没有钱。后来听说要由证券公司出钱修,修完了就归证券公司使用,不禁起了叹息。现在终于修葺一新,并没有什么证券公司进驻,装修时暂迁另楼的几个文学杂志编辑部也都回到老楼。这里的装修严格地“整旧如旧”,每个细节都保持原貌,显示了足够的文化素养和专业水准。虽然我已经离开了那里,但是看到这个美丽的庭院没有花落别家,还是感到欣喜和庆幸。

上海这些年出现了许多新的建筑,新有新的好处,但还构不成追忆的内容。上海的味道,是要到像巨鹿路675号这样的地方来品味的。

【都市的秋意散句】

对于城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印象或者想象。

说香榭里舍大街,耳边会响起清脆的马蹄声,香水和咖啡的气息绕鼻而来;说银座,想到的是名品店、画廊的晶亮灯光,穿和服的女子身上的粉香。那么,说淮海路呢?

有人说,南京路是上海人贡献给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大客厅,热闹跳动,川流不息。至于淮海路,是上海的后花园,安安静静、精精细细,留给上海人自己的。从上海人对这条路的感情来说,这个比喻是很贴切的。可是,淮海路本身究竟是什么呢?有秋色梧桐,有衣香鬓影,也有法国香水味,也有家常的白兰花香。若说她是个妙龄女郎,气质中既有纯东方的婉约典雅,又有欧化了的浪漫高贵。可是它不是一个女郎,因为没有一个女郎能这样永远留住妩媚风韵。也许,它是一幅影影绰绰的画,吸引你看,你竭力想看清,又总是看不清它。

淮海路不是矿泉水,一眼就能看穿,一口就能品出所有的滋味。淮海路也不是烈酒,让人入口就像噙了一团火。它不是供人狂饮解渴,也不会让你烂醉如泥。它是鸡尾酒,看着是悦目,入口是柔和绵长,平心静气地浅啜慢品,一层层地绽开丰富的味觉。每一层都是独特,都是美妙,那么多的独特美妙居然这样和谐共处,算不算一种神奇?

最高雅的时装,淮海路是流动的橱窗;最前卫的装束,淮海路是自由的舞台;而它却是真正的兼容百川:传统的茶庄和精致的咖啡店相对不厌,舶来名店和小店小摊相安无事,亮丽的街景和古朴的弄堂垂直,幽雅的浓荫和耀眼的灯光在追逐。圆领汗衫、大蒲扇的老者,笑看染发高靴短裙的少女,知道彼此是对方的背景,却不知道长者的安详是这条街的清凉剂,而少女的活力是这条街的催化剂。所以这条街永远流淌着梦幻和激情,却不会浮躁浅薄;永远沉淀着沧桑和阅历,却不会褪色凝固。梦幻、激情、沧桑、阅历,使它出落得风姿楚楚、落落大方,把多少天生丽质比得全无颜色。

像许多这个城市的外来人一样,我一开始并没有和上海立即互相接纳。我住在远在东北角的复旦校区里,从衣食住(没有行的问题)到看书都在远离市中心的那个地带里“自给自足”。我们把到市中心叫做“去上海”。这成了许多人取笑的把柄,其实再真实不过地说明了我们对自己的定位以及和上海这个城市心理上的距离。由于经济能力以及方言习惯,上海在相当长的年代里排斥着许多人,而许多人也排斥着上海,因为它的喧嚣、优越感和市井俗气。

当然,上海有上海的好处,但那是要过一些年才会明白的,是要到那些不以自己是上海人为骄傲的上海人身上,和不张扬优势、不强迫所有人同化的区域去发现的。我和上海的互相走近是在读大学的时候,那时我发现,上海有许多可爱之处,是平素不显山露水的。至于感觉到她的心跳、气息,那还多亏了淮海路。

我读研究生的三年在这条路上生活。闹中取静,既是我们的愿望,也是这条路的成全。它在富有的人面前毫不谦卑,在清贫的人面前全无骄矜,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它无意于改变你、强求你融入,但不论你寻找什么,在这儿都可以找到你感情、兴趣的对应物,都可以和它相看两不厌。这样的街区,岂止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真可谓雅者见雅、俗者见俗,浅者得其浅,深者得其深。

我想我是熟悉淮海路的,可是我依旧不能描写它。而且我很难认可任何人对它的描写。我想,在到过淮海路的人中间,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条淮海路。而那一千条路都是真实的存在,谁也没有错,但谁也没全对。

去国外两年回来,正是上海开始大变样的时候,出租车到了一个崭新的街道,我惊讶地问:“这是哪里?”司机回答:“你出去很久了吧?淮海路啊!”我顿时紧张起来,这是我曾经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掌的淮海路吗?那些旧里透着矜持的小店呢?那些终日笼罩着梦幻的法国梧桐呢?还有、还有……呢?上海,你可不要变得重新遥远起来啊。

一个人到淮海路走了几次,渐渐放下一半的心。淮海路没有根本的变化,它的骨子里没有变。就像一个人换了入时的衣服,猛一看像换了一个人,细看之下,又一点一点看出了原来的面目,依旧是柔和的眉眼、依旧是娴静的笑意……想来一条有传统的街也不那么容易被改变。如果外来的力量不是强大到毁灭它,往往在冲击过后反而被它原有的氛围渐渐同化,成了融为一炉的风情中的一个滋味、一种色泽。

那么,这个城市还是有寻梦的去处。那些新的开发区太新了,新到在那里发生的一切还构不成追忆的内容。不像淮海路们,那里是旧梦叠了新梦,忧伤掩了忧伤,欢笑盖了欢笑,一重一重,哪一重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无限滋味。

我和这条街其实没有什么深的纠葛。如果比作和人的交往,大概是属于“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的那一种吧。当然它不会“来”,只能是我去。去了就会想起一些平时淡忘了的事,那是淮海路特有的“场”。

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住在淮海路上的时候,有一次过圣诞节,本来也就是同学们一起开个舞会,晚上却来了两个朋友,说和我一起过圣诞。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他们也无所谓,我说,酒总是要买的吧。于是就一起出去了。那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对面的大食品公司已经关门,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在一家饭店找到了酒柜。我们和老板商量,让他照市价卖一瓶红葡萄酒给我们,也许那个老板是个好说话的人,或者因为是过节,反正我们终于买到了一瓶酒往回走。大家都没有带包,老板也没有给我们什么袋子,两个男孩子抢着把酒插在大衣口袋里,好像是一个奖杯似的。后来其中的一个干脆把它掩进大衣,两手环抱着酒瓶走路,逗得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他自己则唱起了舞曲,还不时滑了一个潇洒的舞步,地上的黄叶也被他带动着飞舞起来。那时的温度其实很低,但我们完全忘记了严寒的天气。那是我非常难忘的一个圣诞之夜,没什么特别的,什么也没有,然而时间、地点、气氛、心情,什么也不缺。

说起个人对这条路的感情,只要我让哪一位朋友陪我逛淮海路,如果不足以证明他或她在我心里的地位,至少也说明我对其修养、情趣有起码的信任。倒不是我不愿与人分享一段美好的时光,而是如果同行非人,败坏了我的感觉,那该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也许我真的是个挑剔的人,我至今不愿轻易和人约在淮海路。

有一个很看重的朋友,平时很少见面。有一次,难得一起吃一顿饭,对方问我想到哪儿,我反问,他说:“淮海路吧,你挑一家。”——如同听见一声悦耳的铃声,我知道遇上了同道。那天吃完饭从饭店里出来,发现下起雨来了,我执意不坐车,要走走。那个朋友真是善解人意,在店员和出租车司机困惑的眼光中纵容了我。幸运的是,他还带了一柄大大的木柄伞,伞下的天地毫不局促,只把漫天风雨变成了一种背景。许多商店都关门了,还开着的也门前冷落,整条街是平日少有的空旷清寂。雨中的灯光照在法国梧桐,水淋淋的树叶反射灯光,灯光又照得雨丝晶莹透亮,在夜色中就像衬着深色天鹅绒的珍珠……才知道雨中散步,即使在城市里,有时也是妙不可言的。那天以后,我觉得和那个朋友真可以不再见面,免得破坏了那份完美的记忆,因为再次相逢也不会比那个晚上的更好,哪怕我们仅仅想复现当时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也许我不必如此在意。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每一个情境都是不可重复的,既不必指望它重现,也无需刻意防止。何况这条路本身一直在变,像一潭秋水,看似宁静,其实几曾静过、定过呢?所以我还有一半的心终究放不下。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如果它在意我的心情,它就不是淮海路了。因为它不是一个心情的收容所。

淮海路是一个完美的舞台,它以宽容、优雅的微笑注视着每一个人。至于主角,在你我之前已经在那里,你我之后还将在那里。那又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舞台,它永远不拉上大幕,似乎总有许多人在表演,又似乎大家都在侧幕、在远景、在道具的影子里,静静地等待主角。

你若忍不住,跃跃欲试地上了场,便会发现,你成了一个活的装饰,与别的一切融成了背景。而那主角依旧没有上场。等你灰心或者释然地想离开,有人却注视着你的背影,把它看成最好的风景,而你是不知道也不能回头的。

关于淮海路,最完美的构思是:子夜时分,商店都关门了,在和两个白昼同样遥远的地方,地上铺着的宽宽的落叶,霓虹还亮着,但闪着的不是繁华而是落寞。这时可以有一个穿风衣的修长身影飘然而过,带着微微的风声。那是这个城市最妥帖的秋意散句了。

【夜里的生活,不是夜生活】

两位广州的朋友来上海,一起吃了晚饭。餐后,不惯熬夜的我要先回去,问他们“今晚怎么安排?”,其中的一个“上海通”说:“在上海,晚上还能干什么,泡吧啦。”他未语先笑,好像觉得彼此多余这番问答。

从什么时候起,上海的夜生活成了这样?必须和那些霓虹、酒杯、杯中的液体、迷离的烟雾、轰响的音乐纠缠在一起,还有那些隐隐的香气,艳艳的唇和倦倦的眼波……真是浓得化不开,有时浓得让人窒息。除此之外,好像都不叫夜生活。

那么,我是没有夜生活的人。

我在夜里生活,但不是通常的“夜生活”。我的白天已经那么光天化日,那么人来人往,信息纷飞如乱云,眼光照射如雷电,在夜里,我只想安静,只想在相对暗淡的光线中,无所事事。连音乐都不需要,我只要安静,躲避所有的信息和刺激,哪怕是优美的刺激。

通常是看看书,喝喝茶。要喝茶,先要认真地擦洗茶具,洗得洁白、光滑,然后倒扣在茶盘里,让上面的水滴自然蒸发。然后烫壶,然后取一些茶叶放进去。这个茶则是竹子做的,色如玉,光润细腻也如玉,是从井冈山来的。我喜欢得不知怎么好,曾经用一个红木底座托将它供起来,后来用来取茶,但是一直不知叫什么。叫茶勺?太粗野。叫茶匙?形状还是不对。它是细细的一截,一头削一个斜面。后来读一本书,无意中看见一幅插图,就是它的模样儿,写的是“茶则”,一时欣喜若狂,就像一直暗恋着一个人,有一日终于知道了这人的名字!

晚上喝茶其实不是为了把茶水送进口中,是为了借个名义,和茶叶、茶壶、茶杯、茶则、茶托片刻相亲。和它们在一起,心会渐渐静下来,渐渐湿润、舒展开来,如水中的茶叶。

室内有时会觉得闷,那就换上跑鞋去散步。

梧桐的树影是好看的,商店和酒吧的灯光远远看去也是好看的,出门沿着长乐路走到茂名路,然后右拐向淮海路走。这一段真是上海街景的精华。花园饭店、锦江饭店各踞一边,赶走了那些想插足的市井俚俗。整条街清静典雅,矜贵的风韵越内敛越明显,幸亏有适度的空旷清冷来中和。到了路口,一边是地铁站,一边是老国泰电影院。好似两军对垒,各不相让。我生活的城市就是这样,新的和旧的,谁也吞噬不了谁,反而都要甘心做对方的陪衬,只有这样,上海才有它的立足之地。任何一统天下的企图,在上海永远都是幻想。

闲闲地走着,从繁华的核心穿过,风一样淡漠地穿过,慢慢酝酿成的,是一种隔岸观火的心情。沿着梧桐的暗影,慢慢地走着,我的脚步,夜的裙裾,我正在逃逸。

遇见一位老太太,她说:“小姐,要白兰花吗?”她的竹篮里有最后几对白兰花,边缘已经焦了,憔悴疲惫得像她的笑容。我说:“要。”我统统买了,希望她能和我一样回家。等我到家,弄堂口的灯照例是坏了的,黑暗中我掏出钥匙,心想:“又一个晚上没有想任何乱七八糟的事,真好。”

这当然不是夜生活,因为没有金钱的喧响和酒精的撩拨,没有宣泄和刺激,没有浪漫和神秘。但这也是夜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