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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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大城小记(3)

【一个人的告别】

真安静啊。

没有人说话,没有音乐,没有脚步声……那些往常会有的轻快而不过分的喧闹,都像烟被风吹散了,散得无影无踪。

这么安静,都不像我熟悉的教室了。寂静中,我觉得灯光越来越冷,空间越来越大,而我,就独自坐在这一片空旷、清冷之中。

很久了,我不曾拥有如此纯净的孤寂。

仿佛是一汪清流畅然而深不见底的水,我缓缓沉入,失去了时间、地域的概念,没有回忆,也没有明天的计划,没有兴奋,也没有失落,甚至忧伤与疲倦。

灵魂游走了,丢下躯壳茫然失措。

……

远远地,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沙……沙……沙……,细腻而急促,这都市里最常见的背景音乐,提醒我们有关距离、速度以及一切同样飞速变化着的东西。但它此刻的出现,却提醒我:世界依旧完好无损地存在着。

我浮出水面,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时空位置——

一九九四年。东京。

而且是春天,窗外云霞一般的樱花告诉我。

樱花又开了,好像天上打翻了调好粉色的调色盘,染遍了大街小巷、远山近水。人们不时抬头,眼中就也染上了那种轻柔的颜色。真是梦一般的季节。

可是,这个季节对于我,却意味着告别。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告别。

我望着黑板,上面空空的,没有一个字。周到的女教师,在离开之前仔细地擦去了所有的字。现在除了蒙在上面那细细的粉末,还有什么能证明那上面写过那么多的字,还画过许多图案呢?也许,过去的一切,只有眷恋的心才是唯一的记录者。

我一向不擅长告别,从小到大,每逢毕业或离校,总是不知如何面对离别的场面。我本能地压抑着忧伤、无助,这种压抑有些过分,以至于常常显得冷漠、厌烦、心不在焉。

今天的告别,我想庄重、温柔地进行,因为只有我自己。既然不得不分离,我愿意单独拥有这最后的告别,也因为这是一次特殊的告别。

两年的“大学院”读完了,我要和这所老牌国立大学告别了;留学生涯也要结束了,我即将与这个国家告别。终于,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时候了。

在这微微惆怅的表面的告别之下,还有一层更深刻的告别——这才是我忧伤的原因,那就是,我正和我的学生时代告别。也许是永别。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眷恋我漫长的学生时代,多么不愿意从中走出来。可是,再长的梦还是要醒的,再尽兴的盛宴也有散的时候,现在就到了时候了,是时候了。

我还坐在教室里,可是最后一堂课也上完了,结业仪式也举行过了,在这里我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我理好了书包,穿上外套,可是没有走。

我只想在这儿再停留一会儿,这么简洁、朴素的空间,这么自由、纯净的空气,仿佛我已在它的怀抱中过了一生。想到不得不和这一切分离,我觉得身体正在失去重量,而忧伤汹涌而来,将我席卷。

从记事起,我的大部分白天都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度过的,对学校的热爱,使我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个不让人操心的乖孩子、好学生。虽然在好学生的外表下是一颗脆弱、容易受惊的心。我不喜欢课外活动,不参加任何团体,不到老师的办公室串门。同学们都不知道我成天在想些什么,我只是在学校的人中间躲着。嘻嘻哈哈的声浪,上课下课的铃声,使我觉得心安。老师,像这个世界的警察、法官,公平地执行着温和的法律,保障我们的安全与秩序。别的孩子自由地玩耍、奔跑着,我自由地孤独着,快乐地胡思乱想着,做着无始无终的梦……岁月就那么过去了。

在同一个背景下,叠现出一个小女孩——少女——今天的我的面容。小学五年半,我随母亲的工作调动,辗转了好几个地方,不断地转学,插班,可是每个地方的学校都以同样的温度不断地接纳了我这株小小的植物,我幼小的枝叶从未萎黄,我的心灵也从未蒙上类似“颠沛流离”的阴影。

然后是中学六年,我这一届是“文革”以后恢复中学六年制的第一批,这样我们要比高一班的同学晚两年才毕业。许多同学都觉得冤,觉得亏,而我不,虽然后来因为偏科感到一些压抑,但对学校依然视作家园。

然后是大学四年,大学毕业我已经二十二岁了,那是我可能改变学生身份的一次机会,我差一点就进了一家报社,一家很大很好的报社。为什么没有去,至今我也不十分清楚。我在找工作的同时考了研究生——这是我没有考进第一志愿大学时立下的誓言,可是没想到我居然能进那家报社——当一个报人其实是我从小向往的。于是,我矛盾起来,我甚至暗暗希望我的笔试失败,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工作,可是我收到了研究生的口试通知。

我考虑了三天,最后,那熟悉的、温暖的、纯净的校园占了上风。也许,我还不真正想工作,我不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未知世界的诱惑敌不过从小浸透肌肤的生活方式对我的召唤,我想那就是命运吧。我留在教室里,一留又是三年。这三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许多事,许多曾经坚固的坍塌了,许多是非贵贱悄悄变化了,昔日的白云成了今日的污泥,静止了的灰尘又满天飞扬,许多让人血液呼啸的概念,已成了讥笑的对象,可是我们当时似乎没有太留意。

如果上海这个城市还有“闲云野鹤”的话,那就是我们,还有当时和我们一样视都市如田野,在垅上陌间读书的人。

我们确实喜欢读书——已经读完了必须读的大学以外继续读,选完必修的课程以外还选其他的——这就是证明,我们确实在读书,又确实在“读书”的名义下睡懒觉、打牌、喝酒、聊天、辩论、跳舞、吵架、恋爱、分手……还有冥想。每个大雨瓢泼的夜里,总有几个夜游的人浑身湿透地回来。在走廊上兴奋地大喊大叫;赶写毕业论文的人与失恋的人一样脸色苍白,茶饭无心。我们高朋满座,宾客盈门,我们日日狂欢,夜夜笙歌。我们又个个孤独得要死,只好钻进古今中外的书里求助。这样的日子一久,个个都像苦恋中的人,精神恍惚,浑身散发着不属于日常世界的气息,那种失常多么好,它使我们忽略了许多丑恶与卑劣。

可是还是毕业了,答辩通过了,学位拿到了,功德圆满。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说不出的惶恐与怅然。也许是上苍怜悯,从云端垂下了一条绳索,那是一次自费留学的机会。绳索一荡,我已经来到了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校园。

异国的校园、不同的语言、各国的同学、打工、租房、旅游、社交……喧哗的日子像一个海,涌动着浪花。我奋力划动双桨,既然离开了安全的港湾,不想灭顶便只有奋斗。可是所有的辛劳、努力都是有报偿的,我依旧可以留在我的校园,名正言顺,心安理得。我愿意缴纳世界上最昂贵的房租与学费,换取在校园里坦然的呼吸和轻松的步伐。

记得新学期开始、考试的日期,惦记着那个可爱的马来西亚邻居的生日和那个意大利同学的回国日程……就没有在意光阴如何从身边一寸寸滑过,就忘记了自己应该和十八岁刚进大学时有所不同,我的笑,我的泪,我的长发,我的步态,都还那么年轻,充满光泽弹性,浑然不知衰老为何物。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冲到这个闸门口,怎么一眨眼,就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

连那个男孩子的求爱都未曾让我如此忧伤,那是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外国男孩子,对我一无所知,不知为什么注意到我,他发现我喜欢紫色的薰衣草时,大叫道:“我以后每天带一束来找你,你会喜欢上我的!”我从没遇到这般单纯的人,这样坦率的追求,不可能没有一点感动,但我知道,对于这件珍贵的礼物,不能回报的接受就是亵渎。我记得那双眼睛是如何蒙上泪水的,其实他不必难过,我并不是否定他,我只是不能接受而已——我是以拒绝来珍惜他的感情。

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今后再也遇不上这样的人了,什么也不知道就可以喜欢一个人,这样的心情只属于校园的芳草地,这也许是时光的最后一次顾盼,我此刻忽然明白,但是明白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我必须离开。

回想我以往的选择,每一次决定的背后,都有同一种坚执:不离开学校。从八岁起念书,到二十八岁,我的无邪童年、豆蔻年华和校园的气息浑然一体,为它所塑造,在我生命里长成了一棵青翠的树,二十年了,这棵树长得郁郁葱葱,现在这棵树必须移栽到其他地方,谁知道它有多么不舍,惊惶?我与它泪眼相向,不要怪我,那狠心的决定不是我作的,我已经竭尽所能。树啊,我们走吧。

真的是我一直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吗?也许是它选择了我,并且给予我宁静的内核,使我无论在穷乡僻壤,还是繁华都市,或者异国他乡,无论我的外表、装扮如何变化,我的内心始终如初。

我总是在梦中复制记忆——上课铃响,所有的人都在教室里坐好,随意无拘的服饰,烂漫无心的谈吐,透明无尘的眼神……可是我的复制总是出现一些问题,因为我分不清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还有在这里遇到的不同肤色的脸。每一次想象中的上课,都成了记忆中所有同学的大会合,然后,他们突然消失,像一个破碎的肥皂泡,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教室,留在原地。就像此刻,人去楼空,黑板上空空如也……

最后一堂课,二十年来的最后一堂课还是上完了,同学们道过再见了,我们初见面时还语言不通,今天却用流利的日语互道珍重,我们不像平时随随便便地说一声“回头见”,“明天见”,而是用正式的“再见”,因为知道此去各在天涯,此生难得再见。

我留在这个最后的教室里。可是我知道,再等下去也不会有属于我的课了。如果有人再走进来,那是陌生的、更年轻的脸,他们将说:“对不起,我们要上课了。”那时,这里就属于他们了。

都走了,我从小到现在的所有同学们。我无论怎么挣扎地留在原地,一切还是向前走了。时光,还有伴随着时光的一切。我看见时光像一个骄横的君王,握着他的权杖,以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的步伐向前走着;悲欢、爱恨、是非,所有的一切都像谄媚的臣仆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记忆与他们保持着一些距离,像一个前朝老臣,苦苦而又徒劳地想证明自己的独立。

不,不要作如此可悲的想象,还是前人的那句感叹:“逝者如斯夫!”时间像流水,如果你不随波逐流,它就从你身上漫过去。

在一个人的教室里,我终于意识到:时光的水流冲刷过了,这里已是苍凉的荒滩。所有的人都走了,我也不能再留下了。

深深地看上一眼,再深深,深深吸一口气,让肌肤、魂魄记住这一切。然后,我将转身,再不回头。

再见,我的校园——我的同桌,我的友人,我的初恋,我的梦,我的青春年代。

让我在心里和你们紧紧拥抱,最庄重、最温柔地向你们告别。

【巨鹿路675号】

曾经,上海的一位专业作家对我说:“我就羡慕你们上班,早上醒来有地方可去,可以到巨鹿路675号。”巨鹿路675号是上海作协的大院,我研究生毕业后到这个大院里的《上海文学》当编辑。工作不忙,一星期只要上两天班,于是我一周两次出入这个大院。

当时的我,也许确实是值得羡慕的。不是因为“早上醒来有地方可去”,也不是因为做的工作专业对口,自己喜欢,而且有足够的时间写作。而是我的工作环境是上海一流的,如果时间倒流,为了这个环境,我都可能会再次那样选择。

走进这个大院有些偶然的因素,但是第一眼看到它,我就知道,在上海,很难找到比这里更适合冥想的地方了。整个大院是典型的花园洋房,庭院深深,藤蔓覆盖着暗色的砖墙,花园中有喷水池,中间立着一尊半裸的有点像“维纳斯诞生”的女神雕像,不知道在“文革”中是怎么保存下来的。气氛中沉淀着许多往日,里面的人似乎也都不浮不躁的。有客人进来,很快通过门厅,进入光线不足的房间看不见了,厚重的木头和灰尘吸掉了声音,来人便消失在寂静之中。因了这种寂静,大太阳底下也透着清凉。

总觉得,巨鹿路675号里,所有的东西都像是从一个传说中坠落凡尘。这里是昔日的大实业家刘吉生的私宅,汉白玉的楼梯、拼花格子地板、彩色玻璃镶成的窗子,带饰纹的壁炉和露台上的圆柱,残旧与破败掩不住旧日的风华,只是使它像一位迟暮佳人那样欲言又止、耐人回味、引人揣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没有现在这样全民性的怀旧浪潮,也没有“风花雪月”、“花样年华”这些作品来寻上海旧梦,但是每个到巨鹿路675号的人都会为之惊艳。也许没有几个人真的清楚,那是什么风格的建筑,那种楼梯的弧线叫什么曲线、门廊前的石柱是什么式样,但真正的美不需要解说和渲染,它能直达本心,它不争取就赢得了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