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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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城小记(1)

【独立花吹雪】

“您赏过樱花了吗?”

“樱花真美呀!”

街头巷尾,处处可以听见这样的语声。多少年来,日本人一成不变地爱恋着樱花,老年人也总像第一次看见这种花似的,惊喜地发出赞叹。

学校附近有个“染井墓园”,芥川龙之介的墓地也在其中,在东京小有名气。这儿是最有代表性、种植最广的樱花名种“染井吉野”的发祥地。园中遍植樱花,漫步小径,抬头便是云霞,低头又是落雪,叫人恍若掉进一个半透明的、粉色的梦幻之中。

禁不住风花雪月的旧病复发,我一得空便在樱花下流连。遇上几个人,都用那么善解人意的眼光看我。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杖立定,和我一样抬起头,然后说:“真美啊!是不是?”说完径自走了。望着他蹒跚的步态,我心里竟冒出这样一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樱花开始飘谢了。在寂静的小径上,轻轻地,叹息似地飘落。那一声声叹息,该是从千百年前一个明艳绝伦的少女微启的樱唇中滑出的吧。一阵风过,枝上的樱花猛地一片疾雪,簌簌而下,地上的花瓣也被卷起,重新在空中飞舞,顿时天地间一片迷茫、凄丽。叫人且喜且叹,等到风住也不知如何举步。

这景象在日文中叫“花吹雪”,意思是“花的风雪”。我觉得很美,颇耐咀嚼品味,不亚于“粉泪”、“花雨”等中国的字眼儿。

樱花啊,樱花,你这娇柔明艳又脆弱易凋的花呀!你能否告诉我,究竟是你的美使人格外惋惜你的短暂,还是你的短暂格外衬托出你的美,叫人更加怜惜、不忍辜负呢?

回答我的,只是一阵又一阵的花吹雪。

不过两天工夫,枝上已是嫩绿的世界了。只剩下暗红色的花萼在向路人低诉,这儿曾经上演过多么优美迷人的一幕。赏樱结束了吗?不。请低下头——在你面前是一片粉色的地毯,花儿们在向你做最后的谢幕呢。环顾四周,不少茶花正在开放。茶花的花期怕是有好几个星期,开过了也不轻易谢,就在枝头渐渐地褪去红颜,泛出锈色,与新蕾高下相映,有些不甚谐调。

我们习惯于将“长久”、“永恒”当成好的、崇高的,将短暂的叫做“昙花一现”、“一闪即逝”,总有些轻视在其中。其实,短暂的美就不是真正的美吗?樱花,将一生的美丽与柔情,拼作一时的绚烂夺目,然后毫不迟疑地飘然离去,叫人留恋于一瞬,回味良久。甚至,正因为它谢得快而干脆,反而平添了几分空灵、飘逸的风韵。降临尘凡的仙子,不都是惊鸿一瞥、翩然而去的吗?

樱花下是墓地,容易使人起生死无常、人生苦短之类的联想。尤其像我这样,读了几本破书在肚子里,又不曾真正悟道的人,很自然地想到“人生的终极意义”、“文章千古事”等愁不完的命题。看完樱花从盛开到凋尽的一幕,我忽然有了一点感触:人哪,何必自恃万灵之长而自苦不已呢?像这樱花一样,当开时开,当谢时谢,能灿烂时灿烂,该寂寞时寂寞,何其超然、何其潇洒。有许多“永恒”、“千古”的事,不是我等草芥般的人担当得起的,今生今世,但求不错过自己的花期,吾愿足矣。

吾心安处是故乡。心安理得地过完自己的日子,便可以和樱花一样坦然地回到大自然的怀中了。

想到这儿,长舒一口气。挟好书,自向来时的路走去。身畔樱花树上却又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啼。

【日式赞美】

日本人在社交场合温文多礼,谦恭自律,对别人却一般乐于赞扬、捧场。

初到东京,一个同胞便告诉我:“一定会有日本人夸你是美人的。”我置之一笑。不久,参加一个聚会,进门一介绍,两个日本人立即异口同声说:“美人!”就这么光秃秃的一个名词,听得我浑身不自在,心说:“肉麻兮兮的……”

久而久之,渐渐处之泰然。倒不是我真的忘乎所以地自以为美了,而是明白了他们所谓的“美人”与中国人的标准不一样。凡五官未长错地方、皮肤上没有遍布痘、疤、麻点的,都有机会接受“美人”桂冠。你大可不必因其一本正经作惊叹状而当真,这除了表示友好,更多的是一种礼貌。美国人常说别人“你真迷人”、“你今天很特别”,与日本人的“美人”之叹异曲同工。

还有一句常听的赞美是:“你很聪明。”对这句话我不像对“美人”那么过敏,但对它的真实程度常表怀疑。比如偶尔说对了一句日语,对方便会发现新大陆似的说一句:“你很聪明。”更有趣的是,当我家教的学生(几个家庭主妇)得知我出过一本小册子,虽然她们初级班水平的中文看不懂,却也齐声叹道:“你真聪明啊!”看不懂,不妨碍免费赠送好话。我的回答是纯东方式的:“不,哪里哪里。”在国内,有时对亲朋好友会很不谦虚地答一句:“可不是吗!”甚至幽上一默:“你才知道呀!”在日本若照此答去,肯定会令人莫名惊诧的。

也有一些我听了就想忘掉、又怎么也忘不掉的“赞美”。

有一次我穿了一件白色低领毛衣,毛衣领口点缀了一朵玫瑰,很别致,也醒目。一个日本老太太便夸道:“真漂亮!是在日本买的吗?”我说:“不,是在中国买的。”她很不相信地问:“中国也有这么好的衣服吗?”我听了,注视了一会儿那张粉重脂浓、风韵犹存的脸,冷冷地说:“是我一位朋友亲手设计、上海一家厂制造的,连毛线也是中国羊身上出的。”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一出国门,有人对中国发表什么异议,就像在往我脸上吐唾沫一样难以忍受。“我的中国”,这个念头使我像只敏感的刺猬,动不动就竖起刺来。

还有一次,一位日本芳邻对我说:“你这么讲礼仪,真像日本人,看不出是中国人。”我听了,心头的火呼一下蹿了上去,微笑着说:“如果我说你不像日本人,你还会认为我讲礼仪吗?”她也不是傻瓜,马上红了脸,说:“对不起……”我也马上表现出风度:“没什么。我们中国人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的。”

但从此,我与这位芳邻不再往来。我无法原谅她对“中国人”的偏见与轻视。也忘不了那一刹那流露出的骨子里的骄傲。我不认为我偏激,在这种问题上,任何一个个体的中国人都无权太“大方”吧。

最令我感动的一次是武井妈妈的赞美。这位孤身一人、待我如亲人的老妈妈,在她那简洁而典型的日本茶室里,和一杯香茗一道送上了这么一句赞美:“我真不知道怎么会蒙神恩典,让我有缘结识了你,像你这样努力上进的留学生,不愧是从中国来的。”茶的热气蒙上了双眼,我只能轻轻地答一句:“谢谢。”

评价是风,我愿自己是一棵坚定的树,无论在和风或寒风中,都不轻狂摇摆,在异国的土地上伸展我的枝叶,向着可能企及的高度。

【细雨飘灯独自归】

东京有多少条街?不知道。看地图也不会知道,因为一般的地图上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是交通行车线,而不是街。

初到东京,最令我震惊的就是东京的街。新宿的亮丽、原宿的热闹、银座的高贵、上野和浅草的淳朴……一条条四通八达、布满商店的街,一条条琳琅满目、散发着不同气息的街,令人目不暇接、惊叹不已!身处东京,很难体会到日本是个狭小岛国的事实,因此有“小日本,大东京”之说。

若问我最爱东京的哪一条街,我会难以取舍而沉吟再三——买衣服,我最爱到新宿一带;与好友品尝一杯高级咖啡,当然是银座;买日本传统工艺品、逛各种“庙会”,非浅草莫属;看樱花喝啤酒,那又是上野最令人向往……一定要说,我也许只好选它了——一条在东京的“下町”(平民区)名不见经传的街。它是我心中最可爱的一条街。

它是我住了一年的单身女子公寓所在的街。当我捧着学校给的示意图,来看房子时,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它。细细、长长的商店街,地上是彩色砖铺就的路,两旁灯柱上挂着灯笼、插着红红绿绿的纸花儿——这是商业网点的标志之一;各色小店一家连着一家,幡帘玲珑,招牌鲜明,店主们笑容可掬地与客人聊着天,买卖之间都是街坊邻居嘛……浓浓的平民气息与活泼的生活氛围使我觉得“居之容易”。

日复一日,我对它爱之弥深。

我爱它的方便。超市离我仅几步之遥,做菜时若临时缺点什么,出门便有,像放在自家冰箱里一样省力。

我爱它的整洁。每天的洒扫,使它一尘不染。春天的樱花、秋天的银杏,都会在洁净的路面铺上美丽的地毯……

我爱它的安宁。虽然是商店街,但除了过节外从不喧闹,人们答对也都低声细气。入夜后更是一片温柔的静谧,听得见风吹帘栊的细响。

我爱它的淳朴、自然。平民的小楼、平民的店,低矮却厚重;小小的神庙,红红的灯火照暖长夜,远远望见便有一种归家的平安感;居民们穿着拖鞋走来走去,小孩儿牵着与自己差不多高的狗在散步,饭菜的香气在空中飘散,而无主的月亮花开得那么恣意、娇艳……

更难忘的是一次夜半独归的感觉。

那天与我的导师在池袋一起喝酒。他是亦师亦友兼心理咨询的大好人,因为好久不见,一见就收不住话头,清酒也一杯一杯地啜下去。心情好的缘故,也不见头晕恶心诸状。酒酣作别时繁华的池袋街面上也开始显出几分阑珊,酒馆门口已有人在踉跄而行。

坐电车到了田端,我应该叫一辆出租车回家的。因为晚了,公共汽车已经没有了;而且,下起了雨。可是,我却兴冲冲地向我的小街走去。我至今不知道那天我是否算醉了,反正当时的街景、夜色都笼上一层梦幻般的光彩,像薄纱后的明眸,闪着神秘与风情。

我的小街在半夜时分多么美啊!所有的店都关门了,街上无人,显得格外宽阔。只有一排红灯笼照着湿淋淋的砖路,犹待人来似的闪着幽光;雨丝渐渐密了,落在微烫的脸上,终于令我“醉”了,放纵微微不稳的步子磨磨蹭蹭地走,哼哼想得起来的民歌小调,好不惬意。

忽然,对面走来一个老头儿,也醉醺醺地,嘴里哼着:“酒哟,酒哟,你可明白啊……”我一听这首对景对题的《酒哟》,不禁笑了,我知道,他是快乐的。等他与我交叉而过,他依旧唱,这一回,我与他一齐唱出最后的那句“酒哟”!

老头远远喝一声:“好歌!”

以后,怕再没有那么畅快的饮酒了吧?纵有,也没有那夜、那街、那雨、那歌,那种“细雨飘灯独自归”的清凉快意了。

【另一种东方情调】

很早以前,看日本电影,对那灿若云霞的和服留下很深的印象。心想:怕是再平凡的女性穿上也会有一番风情吧。很盼望来日本后能穿上过一过瘾。

到了之后才发现情况与想象的不大一样。首先,和服在日本日常生活中几近绝迹。中年以上的女性大多有一至几件和服,但一般只在红白喜事、盛大节日时穿,平时不穿;青年女性自己买和服的较少,除了成人式、婚礼、毕业典礼等场合也基本不穿;男性更少穿,据说由于医院、疗养院等处都穿便装和服,所以穿和服往往要被人问:“怎么了,身体欠安?”这样一来,和服成了需要理由的衣服。

其次,和服之昂贵,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一件上好和服,比一辆新的奔驰轿车都贵,一般过得去的也都在二三十万日元左右,根本不是我等穷学生所能问津的。由于昂贵,相对于和服店的冷清,出租和服的店却生意兴隆。成人式、婚礼、毕业典礼等都有人租而不买——租一天也相当贵呢。

去年,在町田代课教中文时,学生们(家庭主妇)问我为什么不穿旗袍,又问:“喜欢和服吗?”“喜欢啊!要是发财了就买一件。”我说。她们都笑了。一星期后,当我再次走进教室,她们又笑又嚷地:“老师,看,看!”只见年纪最大的一位打开一个大箱子,我顿时惊呆了——里面居然是一袭艳光四射的和服!她说:“我带来了!”真难为她怎么带来的。又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配套的木屐、衬衣和同样美丽的腰带。这是这位老太太的儿媳结婚时的嫁衣,价值近二百万日元。嫩绿的底色,织着金、粉、黄、藕、白,各色祥云、仙鹤、松、竹、梅……说不出的高贵华美,却又绝不俗艳,显得典雅、柔和,真是太美了!

她们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穿了,拍照,作纪念!”我惊喜地点点头,于是,三个老太太围着我忙开了。先穿上衬衣(像古装戏中白衣书生),再套上和服,又拉又掖又扯,扎上无数带子,勒得我喘不过气,她们说:“再忍一会儿啊!”再扎上正式腰带,在背后打出一个漂亮的“千枚羽根”结……我索性把自己整个交给她们,像木偶一样听任摆布。忙了半小时,总算“完工”了。她们审视了一会儿,一齐爆发出夸张的叫声:“哎哟,太漂亮了!”

我踩着木屐“战战兢兢”地走到镜子前,一看,哟!真有灰姑娘变公主之感。一向自认少女人味,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显得如此婉约、端庄,十足的东方情调。咔嚓、咔嚓,拍了十来张照片,灰姑娘的舞会结束了,留下对和服更美好的印象。

同是东方古典情调,和服与旗袍却大不相同。旗袍讲究合身,熨熨帖帖地勾勒出女性线条;和服却没有肥瘦尺寸,只需要把人裹进去,调节长度即可,而且绝对不显示曲线——胸部丰满的人甚至要在腰际垫上毛巾以求平坦,真是匪夷所思。一个外国朋友对我说:“上到脖子,下到脚踝,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比什么衣服都性感。”也算一家之言。确实,同样衬托女性的端庄、秀雅,旗袍有一份明朗、爽快,和服却更含蓄、内敛,显得温婉、娇弱,甚至有一丝神秘。

今年初夏,我也有了一件夏天穿的和服便装。布的,蓝色底子,淡绿、粉色叶片,远看像彩蝶成阵,配一根杏黄腰带,打一个简单的蝶结,十分乡土,又颇有夏日风情。一个人在家照着书练了一番穿法,准备在暑假诸多节日里好好穿几次。可一想到下摆紧裹着腿,穿着木屐,不得不低头弯腰、纤纤细步时,不禁又庆幸不用天天穿和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