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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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昔我往矣(7)

可是有几个人是真正无畏的?那么你是敬畏命运、神明的了?如果敬畏,你怎么会认为这样神奇的事是凡人可以妄自猜测、窥探的呢?我们的先人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天意高难问”,而西方的哲人也说过——上帝是一种巨大的能量存在,没有人能够活着看见他,或者说没有人可能看见了还能活。天也好,上帝也好,其实就是人不可违抗的命运啊,我们怎么能预知,又怎么能选择?趋利避害的企图就是最大的亵渎,你怎么可能一边玩如此可笑的伎俩,一边声称你是敬畏的呢?

不要自己骗自己了。相信算命,究竟是相信命运本身还是相信人——相信人可以预知并且可以局部改变命运?也许大多数人是二者兼而有之,但这是多么可笑。渺小的人啊,你怎么能这样三心二意、首鼠两端?你是想靠一个小小的忠告来与命运抗争呢,还是想对命运表示你毫无必要的好奇与臣服?

宇宙的秩序,按照它自己的规律运行着。无声而威严,不容商量、不可改变,它是不会顾及其中一个小小星球上的一个生命种类中的一个最小单位的悲喜的。“君子畏天命”,是建立在对规律的认识与自我定位之上的。

因为清醒,所以敬畏。糊涂的人是不会那样的。为什么糊涂的人比清醒的人容易快乐,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常常同情那些演艺界的名人。他们频频发生情变、婚变,而每一次都说:“这才是我一生寻找的人”、“终于找到了真爱”,可是过不多久,这个“真爱”就又成为一次不堪回首的错误。幸亏他们无法真的预知未来,否则他们该怎么办?连短暂的完满、幸福都无法得到。是心惊肉跳地等着祸起萧墙,还是干脆拒绝过程不恋不婚,单等命中注定的最后一个烧饼?天哪,那肯定比反复折腾、出尔反尔更没法忍受。自打耳光、阿Q精神,都算不了什么,人总要活呀。

还是不要去企图知道明天的命运吧。

如果我将有大的幸运,请不要预先告诉我,让我那时惊讶、狂喜,像一个意外发现了美味食物的儿童。在上苍的恩宠面前,我愿永远单纯如婴地领受。

如果我将遭遇打击,我也不打算躲避——连耶稣都说:“我父赐我的杯,我岂能不饮呢?”我不想逃避属于我的苦酒,但我是懦弱的人,请不要提前告诉我,那只会把我提前放进恐惧的石磨中。

不论今天的日子多么苦涩,允许我盼望明天开放的含露的玫瑰;不论明天会有什么忧愁,且让我痛饮手中的这一杯美酒。否则,我们的一生就不过是一次长长的弥留。

明天的风明天才吹起,每一个“今天”都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是今生不能再逢的一瓣、一杯。

不想知道我的命运。为了敬畏,为了珍惜。

【食肉者说】

记得有一首这样的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我起初不知道这诗的“版权”归谁,一直对它有些腹诽。人饿的时候,别说是肉,就是窝窝头,也比几竿破竹子有实际意义呀。说那种话的人,要么是矫情,要么就是从来没有挨过饿。也许是读书人“学而优则仕”,成了官老爷,每日里山珍海味吃腻了?还是林黛玉式的人物,弱不禁风,吃一点子肉就经不起?后来有行家告诉我这是苏东坡的作品,才知道自己一直想歪了,我一向对这位东坡先生五体投地,真是唐突先贤。苏诗是赠给一位和尚赞美他居所的竹子好,当然不乏雅人高致,可是在苏诗里实在不算出色,对其“中心思想”我也仍然持保留意见。

我在心里把这首诗改成——“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若能居有竹,只为笋煮肉。”当然是胡诌,而且俗到了底。但却是真正的“诗言志”,“思无邪”,方家勿怪。

从小被人说不像女孩子,一是因为我脾气倔,遇事不肯撒个娇求个饶;还有呢,可能就是因为我旗帜鲜明地爱吃肉。

读大学时,还在长身体,胃口好得出奇。上午第二节课以后,必要去买一个肉包子垫上,否则底下的两节课准会“岂不愁煞我也么哥”(元曲里印象最深的一句)。

古代汉语课上读到一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断章取义地吓了一跳:要是吃肉的人都那么没出息,我到底是要吃肉呢还是要能远谋?神经过敏地痛苦起来。及听清了“肉食者”专指当时那些饱食终日的当权者,才放下心来——我等草芥一般的小人物还可以安心吃肉的。顿时神清气爽,一堂课听得至今不忘。

午饭在食堂里排队,遥望写着菜名的小牌子,心想:要是红烧肉卖光了就买大排,大排卖光了就买糖醋小排,小排也没了就买炒肉片……要是所有带肉字的菜都卖光了,那我这一顿饭就吃得无精打采、没情没绪,有时觉得还不如不吃,免得破坏我对食堂的美好向往。

同班有个男同学,比我大几岁,为人挺慷慨,有一次请大家上西餐馆。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就请东道主替我点菜。结果他替我点的是:吉力猪排、火腿蛋、意大利浓汤和一个炒饭。那时的猪排有两块而且每块足有我的手掌大,炸得喷香。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分量足够而重点突出。从此认定那个男同学是个好人——慷慨而且善解人意,至今这么想。

读研究生的时候,同房间的女孩子都是馋猫。其中一个沈阳女孩更与我同好,也爱吃肉。

冬天的晚上,宿舍里没有空调冻得够呛,我们早早躲进了棉被里。我看唐诗宋词,她看古龙金庸,看来看去,就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讲到了吃。讲到吃还不要紧,渐渐觉得肚子饿起来了。这下子哪里还睡得着?房间里有饼干、巧克力,可是这些东西只能止馋不能解饥。说来说去,何以解忧,唯有吃肉。减肥计划?明天再说吧。可是大冷天的,已经躺下了,难道还重新“披挂”好,跑到外面去?那是需要一点勇气和决断的。

我们就躺在被子里商量。商量来商量去,要吃肉而肉不会自己跑到眼前来,既然大山不肯到穆罕默德这儿来,就让穆罕默德到大山那儿去吧。下定决心,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到不远的燕京楼去(其他店已经关门),每人来二两小笼包,热热地吃下去,然后跑回宿舍,心满意足地重新睡觉。经常这样,她那未必需要的减肥计划一再推迟,直到读完三年的研究生。我觉得她是“性情中人”,她觉得我不像上海人,交情就远在众人之上。——吃肉可以增进感情,像喝酒一样。

抽烟的人都知道,生病的时候不想抽烟,抽烟会嘴里发苦。吃肉也一样,不但生病,就是身体状况不好,都会影响对肉的食欲。所以,至少对我而言,吃得下肉是健康的标志。吃肉这件事,和抽烟、喝酒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于烟、酒两项全不精通,否则也许可以进行一番比较,可得一篇绝妙文章亦未可知。

能吃肉,不仅表示经济上已经“脱贫”,而且代表身体健康,不贫而无病,难道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食肉者再说】

读梁实秋的散文,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篇写火腿的(请教现代文学的先生原谅)。其中写到:一次宴上,有清蒸火腿一色,系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见方高昂寸许的小块,纯用醇酿花雕蒸制熟透,味之鲜美无与伦比。主人微酡,击案高歌。那是一九二六年的事,七十年后读之犹有余香,深恨我生也晚,没有赶上那样的盛宴。

读书时,因为没钱,在吃上其实还不是随心所欲。不过苦中有乐,因为我爱吃肉,给食堂卖菜的老师傅留下深刻印象,每回见我就说:“今天的红烧肉不错!”或者是:“卖光了,怎么不早点来?”我从他那儿买出来的肉,总是红白适中,个头足足的,还给加上许多肉汁,显得分外诱人。往往排在我后面的人就说:“嘿!今天的肉真好,咱们也买吧!”结果出来的一份肉几乎全是肥肉,而且小了许多。日子久了,我们班的男同学就常常托我买肉,有的还自己找心理平衡——“咱和人家女孩子不能比,说不定老师傅有个儿子还没娶媳妇呢!”我倒是认定那个老师傅自己也是个食肉党。

工作之后有三百多块工资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吃肉不成问题。可是这时开始知道女孩子应该文雅秀气,吃肉这件事似乎是与淑女风范不协调,犹豫着要不要收敛一些。

不料在我的前辈同事中不乏肉食者。特别是研究理论的蔡先生,不但爱吃肉,还为吃肉找了不少理论根据——什么吃肉补脑子啦,吃肉的人才能干大事啦。虽然我不至于因为他是个评论家就盲从,但有现成台阶下,何乐而不为?我就变得为所欲为了。

张先生喜欢吃焖肉面,我吃厌盒饭时就跟他一起去。不用多说,每人一碗焖肉面,两大块白肥红瘦的焖肉。半冻着的,入口即化,妙不可言。可惜张先生太君子,总是不让我付账,于是一起吃焖肉面变成“敲竹杠”之代名词,所以不好意思经常相邀。后来那家面馆拆了,不禁扼腕痛惜。早知今日,当初何必酸文假醋?

去年夏天,我们常常在小饭店举行午餐会,轮流做东。轮到金先生点菜时,他总是点清淡的莱,比如清蒸鲈鱼、糟凤爪,还有脆皮豆腐。满桌的淡远意境,可哪有肉食的热辣鲜香?怎奈“客随主便”,只好敢“怨”而不敢言。

轮到“同党”蔡先生当道,我顿时有拨云见日之感——从冷盘的肴肉到腐乳肉到霉干菜扣肉煲到最后的腌笃鲜汤,无不深得我心。轮到我做东时也常常请他代劳点菜。只是也有问题,就是这些菜上来时,他与我颇有一山不容二虎之势,面上谦让,心里紧张。不过,据说有一次我不在,蔡先生终于有机会一人独揽肉食之胜时,他却不无怅然地说:“今天没人竞争,肉也不那么香了。”我闻得此言,不禁大笑不止。心想蔡先生也是熟读武侠书的,怎么忘了武林高手没有对手是何等寂寞?

我非常感谢上帝给了我一个好胃口的同时,给了我一个豁免权——无论怎么吃,吃多少肉,我的体重多年来一直没什么变化。上帝爱世人,阿门!或有人问:“日后若一发不可收拾,如之何?”我思之片刻,徐徐答曰:“生死有命,胖瘦在天。”问者摇头复点头,相对哑然。

但人间事总不是如我俗人所料的那么简单。虽然不发胖,可是也不是一点后果都没有。不久前,蔡先生去南京,遇到了一个共同的熟人。席间无意中提到我,竟异口同声说:“无肉不饱,无肉不欢。”蔡先生回来对我说:“你可真是名声在外了。”

我还以为这只是在熟人圈里的秘密。直到有一天,我们编辑部来了一个人,她听到我的名字就说:“你就是潘向黎,我早就知道你了。”我“一心以为鸿鹄将至”——以为她是看过我的什么文章。谁知她接着说:“我听人家说你可爱吃肉了,我还以为你是胖胖的呢!”我的小小虚荣心顿时遭到迎头痛击。你说一个人以什么出名不好,因为这个!

这才开始反思自我。看来,人做什么事都不能没有一点分寸、禁忌,更不能自以为是、得意忘形。否则……

我终于决心有所改变。比如在大庭广众时,不要那么见肉则喜。但是——在家的时候,或者都是同道的时候,还是要我行我素的。

在外地则天知地知了。杭州楼外楼的东坡肉,去年曾经大快朵颐,今年若是再去杭州,难道竟可忍心不吃吗?

对外自然编好了极雅的说辞,就说是——去买新龙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