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海怪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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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和尚

船靠岸系缆之时,会有一种叫做“海和尚”的海怪从海水里冒出头来,与此同时,它那双带蹼的手掌早已搭在了船舷上。从船身一侧露出的光头,霎时间就把船上的边边角角都照亮,就连船的每一个卯榫也在海和尚的光头照耀之下无处躲藏。每当此时,海和尚嘴里还会不停地发出呼噜声—像一头小猪仔进食的声音,急促而又含混不清。它的身子是龟形,浑身赤红,背甲上是难以索解的图谶。它的头却是人头,一张娃娃脸,如八九岁的孩童,脸上光洁无褶皱,双颊接近于浑圆的满月,只是头上无发,令人想起寺庙里刚剃度的小沙弥。

海和尚只在船靠岸系缆的时候出来,它喜欢缆绳上的桐油味。翻动缆绳,尤其是新缆绳,便会惊动海和尚。它循着桐油的气味急急赶来,从不迟疑。好在海和尚从来不伤人,只是喜欢把渔船掀翻而已。较之于伤人,把船掀翻已是微不足道的害处了。你若听到海和尚的呼噜声就回身去看,它不待你把它看清,就把船掀个底朝天,然后潜水逃走。若不回头,海和尚的自尊便会受到伤害,认为你对他不屑一顾。结果是一样的—把你的船掀翻,再逃之夭夭。怎样对付海和尚,成了一大难题。

海和尚在水下力气极大,甚至能拖着船直接潜到深海,这样一来,船就永远找不回来了。船可是渔家的性命,船丢了谁也吃不消。在这方面,海和尚的破坏力是惊人的。寻常人家谁都怕招惹到海和尚,而那时的海和尚却又那么多,多到了令人见怪不怪的程度。那真是海和尚的黄金年代—每一家渔户的船舷上都要趴着一两个海和尚。海和尚的光头也宛如灯盏,照透了船舷之上那片暮霭沉沉的天空,小船也罩上了一层薄而冷的光,海和尚已成为渔船的一部分。这是渔村早年记忆中罕有的亮色,并在今日不断引发着怀旧之恸。

许多年后,海和尚在梦中成群结队出现。那天晚上,一队海和尚游过,宛如暗夜里漂流的灯盏,它们把海上的梦境戳出了几个明晃晃的白斑。我看到它们从水底钻出来,甩甩头抛开了那些水珠。不多时,它们的前额上有盐粒的结晶出现,这使它们的头顶折射着满天星斗之光。海和尚的频频出现,竟然令睡眠不得安稳,一夜辗转,不觉窗外天光大亮。

海和尚入梦,令我长相忆。

十几年前,我在扇子崖遇到一位老船夫。我看见他时,他正拿着锤子修补一条小船。我和他交谈时无意中提到了海和尚,老船夫给我讲了一种办法,能轻松地赶走海和尚。他说,海和尚最怕羞,因为它长得难看。脑袋上的鼻子只有两个黑洞;眼睛是两条细缝,几乎看不到眼珠;而眼皮是透明的,这样的结构更适合水下生活,它在水下闭着眼游动,照样可以透过眼皮看到水下的世界,轻松躲避水底的暗礁,也可寻找鱼虾的踪迹。

海和尚的眼波在眼睑内流转,这是世上最为含蓄的眼睛,它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我们却看不到它的目光。因此,它的心事无从窥测。好在它还是有自知之明,平时很少出来见人,也最怕人看到它的真面目。它肉墩墩的光头在月光下能照出很远,两只鳍状的手搭在船舷上,满船都被它的光头照得雪亮。老船夫嘱咐说,在系缆时听到背后有一连串的呼噜声,或者有大片亮光照出自己的影子时,千万不能回头,那是海和尚来了。呼噜声是它喉咙深处的剧烈抖颤,大片的亮光是它的光头在自动发光。只要你一回头,海和尚就会把船掀翻,船上的橹桨锚缆等物什,连同舱里的锅碗瓢盆都会掉进水里,要想把船再翻回来,要找很多人帮忙才能办到。要是海和尚耍起性子来,会把掀翻后的船拖进深海,便再也找不到,那时就麻烦大了。渔家丢失一条船,就丢掉了生计,这便是海和尚带来的灾难。

我赶忙请教破解的办法。

老船夫笑着说,海和尚最怕羞,只要你不住地大喊“光头、光头”,通常情况下,喊到三四遍时,它以为你看到了它的脸,就会因为羞愧而离开。要是听见“扑通”的一声,那就是它跳水走了,我们的船会没事的。它的记性也很好,因为你笑话过它的光头,它再也不会来捣乱,看到你的船也会躲着走。因为你羞辱过它,它心里还会记着你,从此你就不用再怕海和尚了。

真有这么简单?我有点不相信了。

老船夫重重地点点头说,就是这么简单。

海和尚是知道害羞的,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说,细细想来倒也有道理。海和尚日夜与海为伴,白天在礁石下看着海鸟箭一样穿进水里,身后拖着大串气泡,看海鸟们追赶银鱼。夜里,海和尚浮出水面,看满天星斗旋转。它澄澈的内心或许还没有沾染尘世的污浊,对整个世界还抱有美好的希望,仿佛世界也似它们一般。我甚至想,当我系缆的时候,身后即便响起雷鸣般的呼噜声和探照灯似的雪亮,我也实在不好意思扯着嗓子高喊“光头、光头”,这样恶毒的言语怎忍心对它说出口?我宁愿船被它掀翻,也不愿伤害到它单纯的心。而在此之前,老船夫讲的方法已经在海上秘密流传了百余年,海和尚或许早已受到了来自不同人群的伤害,其艰难处境可想而知,忧愁的种子或许已经埋在它的心中。

可惜我一直没有遇到过海和尚,或许它只存在于老船夫的青年时代—那是各种美德并存的年代,而到了我生活的年代,害羞这种美德已经不复存在。不但在人世间没有了,在海和尚中恐怕也消失殆尽了。对此,我们无话可说。眼见着海浪拍上礁石,远处的海水层层叠叠,海面无数的褶皱里也不见海和尚的踪迹,只得悻悻而归。许多年来,我们把对海和尚的神往留在心里。

无论如何,我终于了解到了这种怕羞的海和尚的习性。在以后的岁月里,我遇到它时可以不必惊慌,顶多把船交给它,任它掀翻。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喊“光头、光头”。就算我最后找不到船,一家人失去赖以活命的生计,我也不愿喊出那两个字。因为海和尚们简单而又直接,每每令人生出怜悯之心,并慨然引以为同辈知己,全然忘了它们的海怪身份。海和尚是海怪中鲜见的弱势群体,虽然相貌骇人,内里却孱弱不堪。古老的秘密一旦勘破,就会带来无尽的灾难。我仿佛看到有人张嘴吐出那两个字的魔咒,一遍又一遍,像车轮一样循环往复。海和尚惊慌落水,硕大的龟壳在水面上只剩一片赤红的暗影,旋即沉没。

这就是我对海和尚的最初印象。除此之外,海和尚在传说中还有一番血腥的往事,而海和尚的大批量灭绝也与此有关。

那是在一百多年前的东海。那时候,海和尚只是俗名,其雅称为“在子”。用藿叶引火炙烤它的眉心,便能听到它发出汽笛似的尖锐长鸣,声音在海面上逆风也可传出几十里。曾有海盗船捕得海和尚一只,忽然想到用海和尚的长鸣来壮声势。当燃烧的藿叶触到海和尚眉心的那一刻,青烟在藿枝一端汩汩流淌,火光隐藏在青烟之内。不多时,海和尚的眉心烙出一枚黑斑,外圈焦黄。海和尚挺不住,立刻长鸣不止。以该船为中心的几十里之内,所有人都觉脊间一凛,颅腔似要震裂开来。海盗船因此声威大壮,往来船只无不惊骇,纷纷转舵躲避。

海盗们在船头喜形于色。在海和尚的鸣叫中,群盗胆气陡增。他们的满身横肉在海和尚的叫声中不住抖颤。趁此声威,海盗船冲进了商船队,接连手刃绑缚来的海上客商数十人。手起刀落,一时间血光迸溅,就连海盗们的狞笑也沾染了红色。

黄昏到来时,漫天火烧云把海水都染红了。在这大红的海天背景下,海和尚的哀鸣渐趋嘶哑。当它力尽之时,天边的红云退去,海上的长夜来临,海盗船借着夜色遁走。在遥远的海平面之外,似乎还隐隐传来海和尚喑哑的喉音,搅得海平面也一阵抖颤,海和尚的痛苦在彼时被我们触及到,似乎感同身受。我们不禁为它的安危而揪心,海盗船却早已驶出了海平面之外。随着船影的消失,波动不止的海平面也终于恢复如初,变成了一条毫无瑕疵的直线—那里是万事万物开始的地方。

几天之后,滞留在海盗船上的海和尚便因眉心创痛难忍而死去。有渔夫看到海盗把海和尚扔到浅滩里,落水时发出的闷响使那个藏在礁石后的渔夫瑟瑟发抖。其他海盗纷纷效仿,开始大规模捕捉海和尚。

在海盗船上,海和尚的消耗量极大,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死掉一只。渔村的夜晚再也没有了海和尚的身影。侥幸漏网的海和尚们则逃至深海不敢露面。海盗们四处寻不得,只好作罢。以海和尚的长鸣充作号角的做法也就取消了,但幸存的海和尚们是再也不敢回来了。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海和尚的鸣啸已成遥远的绝响,当年的海盗多已不在人世。他们当中有一位仅存者,已是百岁开外的老翁,不需借助拐杖,依然可以健步如飞。他常出现在海滨地带的滩涂和沟汊上,那是他晚年的活动场所。他在一次谈话中说道,在海盗船上时,他还是个孩子,是群盗的跟班,每当海和尚死后,他们会把海和尚抛到岸上,他也曾跟着搭手。触到海和尚的皮肤时,他的手被牢牢吸住了,费了好大力气才挣脱。不多时,被弃置的海和尚寸草不生的光头上会生发出密密匝匝的新发,转瞬即可垂肩,但一夜之后,长发雪白。

这忽然生出的长发是海和尚的生命由荣至枯的真实写照,仅仅一夜,就再现了普通人一生的时光。原本头上无发的海和尚,终日在海边厮混,看到了人们头上的发丝,便有了生发的渴望。在它死后,这一愿望居然成真,人们见了无不悲伤唏嘘,不忍直视其头顶,纷纷把身子扭到了一边。

就在他们转开身的刹那,时间的怪兽拔地而起,从众人的肩膀中间腾跃而去,影影绰绰的,俨然是海和尚的光头形象。它飞过了人群,不少人的两鬓因此而平添了不少白发。你知道,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