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海怪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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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半岛的码头被细雨浸湿,似乎更显破败。码头的背后,我又看到了渔村的小屋,它们被随意安放在海岸的丘陵地带之上。那些屋顶下有我的童年记忆,尤其是在冬夜的炉火旁,古老的海怪故事被反复讲述。一种海怪往往拥有无数种故事版本,其结局各不相同,甚至互相矛盾,一个渔村少年的心中因此有了广阔的世界。

在古老的故事里,海怪的出现往往伴随着凌厉的攻势,它们在水中猝然现身,防不胜防。它们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貌,足以震荡平庸的日常生活。海怪遗世而独立,海怪的生活不为我们所知。到后来,海怪的频繁出没使沿海居民瞠目结舌。海怪带来的震惊,更接近本雅明对现代城市生活“震惊体验”的描述,古老经验与现代经验在这里有了奇异的重叠——面对海怪而见怪不怪的态度最终发展为一种生活态度时,就可在光怪陆离的当下城市生活中保持不动声色。

许多年后,在远离海的地方,我开始了《海怪简史》的书写,并从中感受到当下的局促——古老的想象力被抛弃了太久。在此期间,常有人瞪大眼睛问我:海怪真的存在吗?你写的这些都是真事吗?这样的问题实在令人哭笑不得。海怪是否存在,不是我探讨的问题,这本书毕竟是文学而非科普,更非猎奇探秘,亦非文史资料。问这种问题的人,受遮蔽太深,最可宝贵的想象力被强行摘除了,对那些预设程序中没有的内容,会立刻做出激烈的排异反应。须知文学写作不是提供答案,而是提供审美,偏偏有那么多人对正确答案翘首以待,对审美则无能为力,更有甚者,时时以狭隘的个体生活经验来诘问文学想象,这是现行教育的尴尬之处,亦是个体成长的悲剧。

随着童年时代的远去,海上已经难以听到海怪故事了,当年的海怪故事讲述者们,也凋零殆尽。神话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轰然塌陷,取而代之的,是无知与无畏。

你知道,海怪是一个尴尬的群体,半岛的渔民们提起海怪来总会说“这家伙”,就像提起自己不成器的兄弟或者子侄,可说是爱恨交加,且夹杂着自僭为长辈的倨傲,于今想来甚是可笑。海怪也是弱势群体,因与众不同,每每被视为不成器。海怪超乎常人的神力却被搁置不议,海怪逍遥世外也无人羡慕。海怪的数目当然也远远少于人群,不幸占了少数。原来这器与不器的标准,全在人多势众的生民一端,念此方知何为世俗标准。天生异秉、惊世骇俗,随波涛来去自由,这都是海怪的才能,这些异秉却在日渐平庸的人群中难觅踪迹。种种海怪,可惊可怖者为人所惧,于是为之建庙并敬奉香火,弱小可欺者则为人所治,受人役使。一切可嗔可怪之事,都有自圆其说的世俗逻辑,不单是海怪,世间事亦如此。

本书分为外篇和内篇。外篇为来自底层的海怪,它们身上还带着原始的野性,千百年来,它们的故事在民间秘密传递。内篇所记,则不乏三皇五帝之苗裔和龙宫水府皂隶。可见,前者是“体制外”的海怪,后者是“体制内”的海怪。照我看来,前者比后者可爱,故有此前后之序、内外之别。在掌握了海怪的分类之后,可据此记诵一番驱逐海怪的咒语,先看来的海怪是什么来头。如果是体制内的纨绔海怪,就可高呼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如果是体制外的野路子海怪,就要高呼一声“妈祖娘娘快显灵”。有这两句咒语防身,就可以保障一船平安,全身而退。当然了,这种方法只适应于中国海域,外国海怪根本不吃这一套。与此同时,身份的辨认也是难点,这些海怪变化万端——体制外的海怪也会装扮出堂堂威仪,体制内的海怪也会流露出一身江湖野气,令人猝不及防。遭遇之后的万全之策,便是两句咒语一起喊。这些古老的驱魅经验,是我的人生启蒙课。

在当下,重新审视本民族关于海洋的终极追问,承续洪荒年代的奔放想象,无疑是告别平庸与浮泛的一条捷径,亦是物质年代的自救方式。书中的个别故事,或许也和你母亲所讲的不一样。正所谓猛药除沉疴,莫指其怪诞不经,也莫发雷霆之怒,不妨先做反躬自问,直面庸常与偏仄的生活成见,才是当务之急。

是为序。

盛文强

2014年秋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