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休莎 我为了这个爱情已经作了许多牺牲。我的一生是这样悲苦，这样悲苦，简直不值得怜惜。
不幸人 你这样说一点也不害怕？
阿克休莎 不害怕，即使现在……
不幸人 （在她的头顶上伸出双手）天使啊，用你们的翅膀保护她吧！
〔阿克休莎默默地垂下头，交叉着双手。短暂的静场。
阿克休莎 哥哥，请您别生我的气！不要把我往坏处想！我真难于向您开口……
不幸人 你说吧，你说吧！
阿克休莎 哥哥，别把我当做骗人的姑娘，求人施舍的穷亲戚！哥哥，我一直跟我母亲过穷苦日子。我小时候，就从来没有向人低过头，从来没有向有钱的亲戚伸过手。我一直做工。现在，哥哥，我只请求您一个人，并且是在黑夜里，何况您也看不见我脸上的羞愧：哥哥，您有钱，您单身一个人，请您给我幸福，请您给我生命吧。（跪下）
不幸人 （扶她起来，极受感动，声音颤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阿克休莎 如果不是我那罪恶的爱情让我感到羞愧害怕，我永远不会，永远不会请求……您就做我的父亲吧，我是善良的、诚实的姑娘。我将教会我未来的子女，为您祝福，为您祷告。
不幸人 噢，你别说了，别说了！我懊悔极了。噢，我的孩子！我是罪人！我本来是有钱的，我本来是能够帮助你的！我本来是能够使你幸福的，可是我把钱都浪费了，瞎花了。我把所有的钱和我的青春、我的生活一起都践踏在污泥里了。现在需要钱的时候，我却没有。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就光吃面包，穿破衣服，把每一个卢布都缝在这件破衣服里。我们喝酒，胡闹，表现出庸俗的、虚伪的热情，炫耀自己在小酒馆的英雄气概。可是这里却有一个穷苦的妹妹站在生与死的边缘。哭吧，酒鬼，哭吧！
阿克休莎 哥哥，哥哥！
不幸人 原谅我，原谅我！我现在比你还穷，为了来看看亲戚，我步行几百里路。我并不爱惜我自己，却爱惜这件衣服，为了穿得漂亮些，为了不让人家赶我走。你把我当人看待，我谢谢你，你求我给两千卢布，我没有。妹妹啊，妹妹！你不该向我要钱！而是我要敲你的窗户，向你讨五个子儿去醒醒酒，你可别拒绝我。给我五个子儿吧，五个子儿！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阿克休莎 （抓住心口）啊呀，啊呀！又是一个痛苦，又是一个痛苦！又一次欺骗了我的心！我为什么要使自己难受呢！我这个蠢东西还存希望呢？难道我还敢存希望吗！难道我还有希望吗？告别了！（后退，摇摇晃晃，然后愈走愈快，终于奔跑，下）
不幸人 （看着她的后影）她到哪里去？她跑了，扔下了头巾，她到湖边去了。不，不，妹妹！你死还早呢！（跑下）
〔幸福人上。
幸福人 好，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要去投湖吗？那倒好了。他也该走这条路！我到凉亭里去，收拾我的书。那就告别了！在树林子里坐到天亮，然后开步走。钱有了。谢天谢地，总算把钱借到手了。这是弄钱的好方法。我直到如今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走运，人们变得这样神经过敏。嗳，现在我可以找个戏院演演戏了。（到凉亭去）
〔不幸人上，他扶着阿克休莎，后者几乎寸步难行。
不幸人 不，不，我的孩子！不管你的痛苦多么大，我可不能让你死。你应该活下去，你还这样年轻！难道痛苦把你吃掉了，难道你厌倦了年轻的生命？忘掉这个痛苦吧，抛弃这种生活吧！妹妹，为了光荣、为了艺术，我们去开创一种新的生活吧？
阿克休莎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是一个死人。我要休息一下。
不幸人 （扶她坐在长椅上）你什么也不知道？不，我的孩子，你比别人知道得多，你知道激动，你知道热情，这就足够了！
阿克休莎 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有什么指望了。您要把我领到什么地方去，您为什么要领我去，那里怎么样，我都不知道。反正不会比这里更坏。
不幸人 那里也有痛苦，我的孩子；但是，也有快乐，别人所不知道的快乐。为什么要白白消耗自己的心灵呢！这里有谁会对你丰富的感情产生反应呢？有谁会重视这些珍珠般的眼泪和钻石般的眼泪呢？除了我，还有谁呢？可是在那里……噢！假使你只把这些宝贝的一半扔给观众，整个戏院就会被掌声震得倒坍了。你就会被埋在鲜花和礼品堆里。在这里，对你的号哭，对你的呻吟，是不会有回音的。可是在那里，看到你的眼泪，会有上千只眼睛哭起来。哎呀，妹妹啊！你看看我。我是一个叫花子，是一个可怜的流浪汉，可是在舞台上，我却是一个王子。我过着他的生活，我为他的思想而苦恼，我用他的眼泪，为可怜的奥菲利娅痛哭，我爱奥菲利娅，四万个兄弟的爱合起来，还抵不过我对她的爱。可是你呢！你年轻，你美丽，你的眼睛里有火，你的声音里有音乐，你的动作有美感。你走上台去是皇后，你走下台来也是皇后，一定会是这样的。
阿克休莎 我已经死了，哥哥，我已经死了。
不幸人 你会复活的，妹妹，乐队的第一声演奏就会把你复活。
阿克休莎 彼佳怎么样呢？
不幸人 妹妹，你是女人，女人是容易忘怀的。你忘记他吧，正像所有的人忘记自己的初恋的人一样。你的每一个眼神，你的每一句话，都会吸引许多年轻漂亮的小伙子，许多有钱的人。
阿克休莎 （摇头）这可不好。
不幸人 那更好，我的孩子。那你会得到更大的荣誉。你要轻蔑地扔开、抛弃大富翁的金子，去爱一个穷演员。决定吧，我的孩子！
阿克休莎 随您的便吧。我怎么都行。
不幸人 你将是我的骄傲，我的荣耀。我的孩子，我将做你的父亲，做你的保姆，做你的女仆。上我哪里去！这样的夜晚不应该睡觉。我那里有几个角色的台词，我念给你听。这一夜我奉献给你了。在这一夜我封你做女演员。
阿克休莎 好，我们去吧！（走向凉亭，幸福人拎着包裹迎面而来）
不幸人 站住，你这逃犯！我很宽大，我饶恕你。庆贺吧，阿尔卡季！我们有女演员了。我和你要跑遍所有的戏院，让全俄罗斯都感到震惊。
〔三人到凉亭去。
〔古尔梅斯卡娅和乌莉塔上。
第七场
〔古尔梅斯卡娅和乌莉塔。
古尔梅斯卡娅 你对他说了没有？
乌莉塔 怎么不呢，太太，我说过，并且说得很客气。我说，太太不睡觉，因为天气非常好，她在花园里散步，也许，她很寂寞，因为她一个人，她没有什么人可以一起消磨时间。您居然躺在床上享清福，您这样算个什么骑士。他听了立刻就跳起来，穿衣服。
古尔梅斯卡娅 那很好。
乌莉塔 还有，太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告您。
古尔梅斯卡娅 说吧，怎么一回事？
乌莉塔 小姐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古尔梅斯卡娅 她走了？
乌莉塔 房间里没有人，床上也不像睡过人的样子。
古尔梅斯卡娅 那好极了。
乌莉塔 怎么，太太？
古尔梅斯卡娅 就这样。我很高兴。我早就讨厌她了，就是不知道，怎样把她从家里撵出去。现在有一个理由了。既然她不自爱，我还怜惜她什么。我本来说过，她配不上阿列克西斯。
乌莉塔 配不上，配不上……她还差得远呢！我也早就有些奇怪，这样一个可爱的美男子怎么配这么一个……
古尔梅斯卡娅 你别管这事！
乌莉塔 是。我还打听到一件事，不过，不敢说出口。我一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吓了一跳，甚至浑身发抖！
古尔梅斯卡娅 我命令过你多少次了，叫你不要说这些蠢话。我自己就是一个神经过敏的女人。你总是先吓唬我，把我弄得有些歇斯底里的，然后说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情。
乌莉塔 小事情，太太，小事情，请您别着急！是关于根纳季·杰米扬内奇的话。
古尔梅斯卡娅 什么话？
乌莉塔 他骗了您。他不是老爷，是个演员，连自己祖传的姓都改了，现在艺名叫不幸人。再说，他也不是常在戏院里演戏，更多的时间是喝酒。他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这个我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他是背着背包步行到这里来的。
古尔梅斯卡娅 原来他就是不幸人。听见过这个名字，听见过。好，这更好。
乌莉塔 他的仆人也是个演员，太太，不过，他是戏子里面最下等的，是专演魔鬼的。
古尔梅斯卡娅 那更好，那更好！这一切可给我安排得太妙了！
乌莉塔 太太，好在什么地方呢？
古尔梅斯卡娅 好就好在明天早晨就可以把他们撵走。我的家不是旅馆，不是接待这种人的小旅店。
乌莉塔 真是的，太太。赏我亲亲您的手。（低声）阿列克谢·谢尔盖耶维奇来了。（后退）真可以说，简直美得像一幅画，而不是老爷。（下）
〔布拉诺夫上。
第八场
〔古尔梅斯卡娅和布拉诺夫。
布拉诺夫 （匆忙地整整农冠）您怎么，赖萨·帕夫洛夫娜，怎么没有早点吩咐我呢？您告诉我一声就好了。
古尔梅斯卡娅 什么？
布拉诺夫 说您喜欢夜里散步。
古尔梅斯卡娅 这关你什么事！我喜欢大自然，而你呢，也许并不喜欢吧？
布拉诺夫 您吩咐我怎样就怎样。既然您一个人寂寞……
古尔梅斯卡娅 在这样的夜晚你不寂寞吗？无论是月亮，无论是这样的天空，无论是这样清新的空气，都不能感动你吗？你看，湖水的闪光多美啊，树木的影子多好看啊！你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吗？
布拉诺夫 不，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我只是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怎样可以使您更愉快些。
古尔梅斯卡娅 啊，我的亲爱的，你想做得万无一失？
布拉诺夫 只要我能知道你爱什么，那么我就，真是天晓得，什么都愿意做。我就竭尽全力来做到。
古尔梅斯卡娅 那么，你想我爱什么呢？听你说说倒很有意思。
布拉诺夫 爱月亮。
古尔梅斯卡娅 他多么纯朴啊！哎呀，我的亲爱的，我曾经爱过月亮，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不是十六岁了。
布拉诺夫 （想一想）爱亲戚？
古尔梅斯卡娅 哈，哈，哈！真是莫名其妙！他叫我笑死了！啊，真单纯！（笑）说得多好听：“爱亲戚！”
布拉诺夫 对不起！
古尔梅斯卡娅 你说吧，你说吧！我命令你！
布拉诺夫 我不知道。
古尔梅斯卡娅 爱你，傻瓜！爱你！
布拉诺夫 是吗……我自己也想过，但是不敢。您早就该……我在这里已经待了这么久了……这样就更好了。亲爱的赖萨！你早该……（拥抱古尔梅斯卡娅，想要吻她）
古尔梅斯卡娅 （把他推开）你怎么啦，发疯啦？滚开。你这粗鲁的家伙，坏蛋，小娃娃！（下）
布拉诺夫 我一时糊涂做出了什么蠢事啊！明天就要把我从这里……赶走……（在古尔梅斯卡娅身后叫喊）对不起！明天就要把我轰走了！她听都不听了。（喊声更大）对不起！她一点都不愿意听了。（瘫倒在长椅上）完了，完了，完了！
第五幕
人 物
古尔梅斯卡娅
米洛诺夫
博达耶夫
不幸人
幸福人
布拉诺夫
沃斯米布拉托夫
彼得
阿克休莎
卡尔普
〔布景同第一幕。
第一场
〔卡尔普，然后布拉诺夫。
卡尔普 （收拾桌子上的茶碗，看见古尔梅斯卡娅的盒子）真有你的，把自己的金库忘了，然后又得去找。还是不动它的好，让它放在这里吧。
〔布拉诺夫上。
您不等候根纳季·杰米扬内奇一起喝茶吗？
布拉诺夫 还有这个！太需要了！
卡尔普 听便。
布拉诺夫 等他来的时候，就通报我，不要去惊动赖萨·帕夫洛夫娜了！
卡尔普 是。
布拉诺夫 卡尔普，我要你好好听从我的吩咐。我不许家里没有规矩。我对你们可不像赖萨·帕夫洛夫娜。在我这里你们都得老老实实干活，不然就给我滚蛋。任何一点差错我都要追究。
卡尔普 有什么办法呢，老爷，我们遵命就是了。我们见过的何止这些。活在世上，什么事都见得到。这样的怪事有的是。
布拉诺夫 别说废话。我不喜欢这一套。
卡尔普 可以不说，这更好。这有什么好说的！说什么呢？事情很清楚嘛。
布拉诺夫 嗳，你可以下去了。
〔卡尔普下。不幸人上。
第二场
〔不幸人和布拉诺夫。
布拉诺夫 您好，不幸人先生！
不幸人 不幸人？你知道，我是不幸人吗？
布拉诺夫 知道。
不幸人 我很高兴，老弟，那就是说，你知道，你是在跟谁打交道，因此你就小心点，放尊重点吧。
布拉诺夫 这算什么话？一个内地的演员，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幸人 哦，那就是说，你还不知道，不幸人是怎样一个人，应该怎样跟他说话。很遗憾！我不得不教你开开窍了，这样做，当然，对于我并不愉快，对于你就更不愉快了。
布拉诺夫 哼，那还很难说。要知道，只有在古时候，体力才有很大用处。
不幸人 怎么，我得跟你动火枪还是怎么的！不，老弟，我是一个普通人，我喜欢用普通的方法，自然的方法。
布拉诺夫 别说这些了。请问，您要什么？
不幸人 当然不是要你。
布拉诺夫 那么要谁呢？
不幸人 怎么，你是天生的笨蛋，还是今天突然变笨了？要谁？要谁？你在这座房子里，就像在歌剧里那样，是不知名的人物。我在这里，是在自己的家里。我是来找自己的婶母喝茶的。
布拉诺夫 请您原谅。
不幸人 原谅你什么？我说呀，你还是背上挎个书包，衣扣上挂块石板，去念书吧。
布拉诺夫 请您原谅。
不幸人 好，我原谅你。
布拉诺夫 不是原谅我，是赖萨·帕夫洛夫娜请您原谅。她不能接见您了。她不大舒服，并且觉得，什么拜访啊，各种各样的客人啊，即使是亲戚，现在对她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
不幸人 她撵我走？为什么呢？
布拉诺夫 这不关我的事。总而言之，她请求您不要打扰她，因为您的来访使她很不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