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姜椿芳文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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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森林(8)

卡尔普 难道我责备了?太太是个和善的人,我们在她身边做事都很好。为什么不说真话呢?钱是我到邮局去寄的,钱是寄给谁的,是不是寄给亲戚的,我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幸福人 很有意思的谈话。

乌莉塔 一点意思也没有。您怎么啦!都是他编造的。

卡尔普 给法国医生寄了没有?给意大利人寄了没有?给那丈量地皮的测量员寄了没有?

乌莉塔 哎呀,哎呀!您怎么好意思说这些话!

卡尔普 嗳,那有什么呢!这算什么话!我爱说老实话。不过,该去睡觉了。随你们吧。祝你们幸福!

幸福人 再见,鳇鱼。萨韦利奇!

卡尔普 真有你的,滑稽家!(下)

第四场

〔幸福人和乌莉塔。

乌莉塔 那露酒尝了吗?我不知道好不好。真想好好招待您,但是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幸福人 很好,好极了;一定是您自己做的吧。

乌莉塔 我只能把您这些话当笑话听。要不要我明天给您拿奶油来喝茶?

幸福人 那就承您情了,不过要疯牛的奶油。

乌莉塔 哎呀,我不懂您的话。

幸福人 那就是说,要罗姆酒。我们就是这样的叫法。

乌莉塔 我去找找看。

幸福人 您去找吧,假使您爱的话!……

乌莉塔 您说:“假使您爱”!您知道,我会怎样回答您这句话?

幸福人 不,我不知道。

乌莉塔 您这句话是对我说着玩的。可是,您不是责备我们女人吧!

幸福人 为什么责备呢。别那么想!我很满意。

乌莉塔 男人总是满意的。因为不要男人负责任。可是您看看我们女人的苦处!从前啊……一想起从前的事就使人难过死了,那时候的生活啊,简直不是生活,而是毫无生趣地打发日子。你要出嫁,不让你出嫁,你要谈恋爱,也不许你谈恋爱……我们那时候要谈恋爱,是犯大禁的。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去巴结太太。在太太面前爬来爬去,爬来爬去,就是说,比任何最下等的畜生都不如。后来,总算爬出一点地位来了,才给自己增加一点胆量。因为心究竟是活人的心,也要求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买卖契约不知把人坑害成什么样子了!我给您讲我自己的事情……不过您听起来也很枯燥……那当然喽,无非都是听人家使唤,受人家的气罢了。我也不愿意使我自己、并且使您弄得心里难过,因为您对我是这样亲切。(四面张望)好像,是您的老爷来了吧?

幸福人 他来打我了。

乌莉塔 哎呀,多可怜啊!

幸福人 我蹲下来,您挡住我。也许他看不见我。(蹲下)怎么样,过来了,走近了吧?

乌莉塔 不,回去了。只是狠狠地看了一下。他的眼光多凶啊!简直可怕。把人吓得发抖……

幸福人 (站起来)野蛮人!

乌莉塔 我的亲爱的,您怎么跟这样的老爷生活呢?

幸福人 他是我的什么老爷!我和他是一样的人。他仗着嗓门大,就使起性子来了。

乌莉塔 您这是说的什么!他的老爷身份是真正的、天生的呀。要夺去他的老爷身份怎么也不行。

幸福人 谁要夺他的老爷身份!我不过是说,我跟他是一样的人,两个人都是演员,他是不幸人,我是幸福人,而且两人都是醉汉。

乌莉塔 是演员?哎呀,您说什么呀!您说什么呀!

幸福人 已经有十多年了,我们在俄国各地流浪,从这个戏院到那个戏院,像吉卜赛人似的。为了这个缘故,他一直没有来看他的婶母,不好意思露面。

乌莉塔 哎呀,多可怕啊!

幸福人 现在他带着背包步行到伏洛格达去。没有仆人,他不能露面,他是个贵族,所以他就央求我做他的仆人。那也得好好地待人啊。我在外省,地位还比他高些呢,现在大嗓门的悲剧演员不时兴了。

乌莉塔 您在说些什么呀!

幸福人 他想在这里从婶母手里得到一点好处。他本来可以直说因为穷,恳求帮助。但是,你看,又怕害臊。刚才他失掉了机会,没能把钱捞到手。所以他现在对我发脾气。一个最下流的人!刚才和那个中学生玩牌,骗他。我故意从他们那里走开了。我猜想,一定会让这个中学生输光,赢他的钱,还会打他一顿。真会这样的。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要是打死了什么人,你还得跟他一起坐牢呢。他的一切做法,都像强盗一样,简直是个活着的普加乔夫。

乌莉塔 幸亏您告诉了我。再见!

幸福人 再见,我的亲爱的!

乌莉塔 (惊惶地)我要走了!哎呀,真吓人!

幸福人 啊,害怕了!我可老是这样演鬼怪的,就是这样子在台上跳。(跳,叫)呜!呜!

乌莉塔 我的天哪!请您原谅我吧!

幸福人 你请求原谅对我有什么用!你们和这庄院都毁了吧!我可要逃走离开你们。你们都该死!

〔乌莉塔逃下。

我马上就走才好,但是我又害怕。村子里的狗非常多,这些人真该死!自己都没有吃的,还养狗。再说,一个人穿过森林也怪可怕。那只好在凉亭里过夜了。非得到凉亭里去不可,书和露酒都落在那里了。怎么进去呢?他还没有睡,他会念这么一段独白!恐怕要把我扔出窗外,不亚于菲列尔。我走,到花园里走走,即使把大丽花都踩坏了,也究竟松快些。(下)

〔彼得胆怯地在丛林的荫处偷偷上场,向四处张望。

第五场

〔彼得,然后阿克休莎。

彼得 啊,看样子,屋子里的人都躺下睡觉了。就是这个坏蛋还在晃来晃去。不过,丢半个银币给他,他会把亲爸爸出卖的。今天夜里很亮,也许,阿克休莎根本不会出来了,她一定是怕别人看见。可是我多么需要见她啊!最后一次见见面,什么都完了。唉,你啊,这不自由的生活!心里像羊尾巴似的发抖,别抖了吧!简直拿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两条胳膊两条腿都发抖。做贼还好些!到人家家里去跟姑娘约会,那会把你看成比小偷还坏。这样的爱情啊!爹爹说,爱情是一种任性,要有一年,两年的时间,他说,这也是一种事业,不会占更多时间的,以后就要立刻想法子赚钱了。要等待这爱情的劲头过去,现在,你只能承受痛苦。好像她来了?真来了。〔阿克休莎上,看见彼得,跑到他跟前。

阿克休莎 呀,你在这里!

彼得 我早在这里晃来晃去了。你好!还活着吗?(吻她)

阿克休莎 你看,不是活着嘛。嗳,快些说吧!没有时间,当心,别给抓住。

彼得 我又跟爹爹谈了一次。

阿克休莎 啊,他怎么说?你快些说呀!心都要停止跳动了。

彼得 有点让步。照老规矩,先骂了一个钟头。然后,他说:“看样子,为了你这个傻瓜,有陪嫁的新娘是找不着了!姑娘嫁给你,只要给两千,也可以答应。”你听见没有?

阿克休莎 没有地方去弄这么多钱啊。

彼得 要想法子弄到。

阿克休莎 跟赖萨·帕夫洛夫娜是要不到的,也不用低三下四的。

彼得 你去跟你哥哥,跟根纳季·杰米扬内奇要要看!

阿克休莎 唉,你怎么说这个!可怕,而且多么难为情!

彼得 那就非完蛋不可了,老弟!我们已经山穷水尽,情况不能再坏了。

阿克休莎 那就得把什么事情都向他承认。

彼得 那有什么关系!向他承认好了!他是自己人。咱们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最后的解决办法。

阿克休莎 可不是,最后一条路了。

彼得 可是谁知道他呢!也许料想不到会成功。看样子,他是个和善的老爷。你快些去恳求,明天天一亮就去。中午我跟爹爹来,那时你告诉我结果。

阿克休莎 好,好。

彼得 不过你不要拖延这次谈话的时间,我急得要命;如此这般说这几句,就完了。成,就完全成功,败,就一败涂地。

阿克休莎 是呀,当然,哪还顾到什么害臊,到这种时候……

彼得 到什么“时候”?

阿克休莎 到了要死的时候。

彼得 别说这些话了,你怎么啦?

阿克休莎 你听我说,彼佳!我这里老是空空洞洞的。

彼得 什么原因?

阿克休莎 我没法告诉你是什么原因,我是一个没有学问的人。就是空空洞洞,说不出什么原因。照我自己的看法,我是这样想,我从小就被悲哀和忧愁咬啮着心。在靠近我心的地方,一定是被咬掉了一块,所以就空空洞洞了。我总是孤单单一个人。人家有母亲,有祖母,至少也有个保姆或是女朋友。无论如何总有个什么人可以谈谈自己的生活,可是我却没有什么人可谈,所以什么都存在心里。我哭也哭不出来,我已经没有眼泪了,不过也没有大不了的忧愁,就是,我告诉你,就是在这里,在心里,空空洞洞的。可又是一脑子想法。我想呀,想呀。

彼得 你就别想吧!一门心思地想,那就不好受了。

阿克休莎 但是不想又不成,没有力量撇开。好像有人劝我这样想,我似乎就听了他的话,好像有什么人抓着我不放!我老是想到水。

彼得 什么水?

阿克休莎 就是这样,我的亲爱的,老是有什么把我往水里拉。

彼得 噢唷,你怎么啦,别说了!

阿克休莎 我在花园里散步,自己老是往湖里看。我已经故意离开湖走得远些,可是总有什么拉我去,想要去看看湖水。远远地看到了湖,水在树林中间闪着光,突然之间好像有一种力量把我抓住,并且把我带到湖边去。我好像要奔跑着跳下水去。

彼得 你有这样的坏念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阿克休莎 我自己也不知道。你昨天对我说的话,都留在我的脑子里。我坐在屋里,老是觉得,好像我往水底里走,周围都是绿颜色的。并不是我完全绝望了,也不是我想毁灭自己的生命,不是的。怎么说呢,日子还是可以过的。可以躲一个时期,总可以想法子骗过他们。等我回去的时候,反正也不会打死我。无论如何他们总会给我吃,给我穿,即使吃得穿得不好,但总会给我的。

彼得 哼,这算什么生活!

阿克休莎 什么生活?我以前就是这样过的。

彼得 狗啊,猫啊,才这样生活,可是人嘛,似乎应该过得好一些。

阿克休莎 哎呀,我的亲爱的!我这是说的什么呀?还是那一套。日子是可以过的,不过没有价值。我怎么会有这种情况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要知道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人了!就是十六岁的时候,我也有理性的判断,可是现在突然之间……贫穷和不自由使心灵变得非常干枯了,所以,很想让心灵稍微舒畅舒畅,即使给自己找一件小小的高兴事也好。喂,我的小傻瓜。我为了你忍受多少痛苦啊。(拥抱他)

彼得 哎呀,我可怜的人儿!你这是从哪里学会这样表白爱情的?你的爱抚怎么会这样使我动心,似乎,无论母亲,无论世界上什么人,都不能这样……不过,我请求你,你不能自杀!要知道,你死了,我怎么办呢?看样子,我也免不了……要跟你去。

阿克休莎 那就是你的事了。要是我投湖死了,我也就不知道你是可怜我,还是嘲笑我。我摆脱不掉自己的苦命,不过,你还是自己管自己吧,我是不会好过的。

彼得 不,你还是等一等,即使日子不长,我们还是要尽情享受几天。何必先担忧呢!还要看看你哥哥怎么说。

阿克休莎 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为什么要放过机会呢。

彼得 也许他会救济我们。

阿克休莎 也许会。你刚才在花园里没有看到什么人吗?

彼得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的仆人曾在这里晃来晃去。

阿克休莎 那么你走吧!时候到啦。

彼得 你呢,阿克休莎,回家去。可别……不然……愿上帝保佑你!

阿克休莎 我回家,回家,你别怕。我何苦呢:无论如何我现在总是有一点指望的。

彼得 好,这话才是,你当心吧!(两人接吻)我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下)

〔阿克休莎想回家去,转身时看见不幸人,他正从凉亭里走出。

第六场

〔阿克休莎、不幸人、然后幸福人。

不幸人 (自言自语)女人,美丽的女人。(走近阿克休莎)你是女人还是影子?

阿克休莎 哥哥!

不幸人 啊!我看出你是女人。可是现在,在这美妙的夜晚,我却希望和阴间的人谈谈话。

阿克休莎 哥哥!

不幸人 阴间的人把许多秘密、许多苦难都随身带到坟墓里去了。我的灵魂很阴沉,我不需要活人。我跟活人没有什么好谈的!我需要从阴间来的人!你走开吧!

阿克休莎 哥哥,我也有过许多苦难,我现在还在受苦受难。

不幸人 你?

阿克休莎 我。我非常不幸。

不幸人 噢,如果你是不幸的话,你就到我跟前来,到我的怀抱中来吧。

〔阿克休莎贴在他的胸前。

我是你双重的哥哥:血统上的哥哥,苦难上的哥哥。

阿克休莎 (跪下)哥哥,我有罪……

不幸人 (扶她起来)不,不,你对我没有罪!你怎么会有罪呢?你是这样年轻,这样美丽,怎么有罪?对谁有罪呢?我是什么?我是人类的渣滓,毫无用处的东西。

阿克休莎 我对任何人,对我自己,都有罪!我在爱一个人……

不幸人 我的孩子!你要爱谁就爱谁吧。上帝赐给你心,就是为了爱。

阿克休莎 哎呀,你说什么!爱!我在疯狂地爱着一个人,而且我需要嫁给他,需要,需要。

不幸人 谁阻拦你呢?

阿克休莎 有人阻拦,有权力的人在阻拦。

不幸人 你可以不听他们的话!你爱谁,就嫁给谁。而且我愿意为你祝福!

阿克休莎 没有陪嫁他不娶我,他父亲不允许。要有陪嫁,可是我没有。

不幸人 真是胡说!幸福比钱宝贵。

阿克休沙 我没有钱就没有幸福。

不幸人 要很多钱吗?

阿克休莎 要两千卢布。

不幸人 那还不是小事情!难道赖萨·帕夫洛夫娜不肯给你这点恩惠吗?

阿克休莎 她不肯。她出于恩惠收养我,出于恩惠哺育我。我怎么还敢恳求陪嫁呢!可以给我一点面包皮吃,却不能给我钱。

不幸人 这样一个小小的数目却决定着一个少女的幸福,一个年轻人的幸福……

阿克休莎 不,不是决定着幸福,而是生命。

不幸人 生命?天哪!你是这样说的吗?

阿克休莎 是这样,哥哥。

不幸人 上帝啊,我终于找到了!难道我看见的是一个女人吗?你的爱情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任性要求吧?你准备作出一切牺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