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佳 宪兵、大兵，还有什么长胡子的傻瓜，到你们家来，发号施令，喝茶喝水，把刺刀弄得玎玲当郎地直响，马刺碰得踢踢踏踏地乱闹，哈哈大笑……把人抓来，向他们嚷嚷，威胁他们，女人们哭哭啼啼……可是，你们呢？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人家把你们挤到不知什么角落里去了……
波丽娜 你要明白，你在瞎说！这些人是来保护我们的！
娜佳 （痛心地）哎呀，姨母！大兵可不能保护人不做蠢事，不能！
波丽娜 （发怒）什——么？
娜佳 （双手向她伸去）你别生气！我这是说大家！
〔波丽娜迅速地下。
你看……逃走了！她去告诉姨夫，说我粗暴、倔强……姨夫就会来发表一篇很长很长的演讲……连苍蝇听了都会无聊得要死！
塔吉雅娜 （深思地）你将怎么生活呢？我不明白！
娜佳 （双手向自己周围指了一下）不这样生活！无论如何不这样生活！我不知道，我将要做什么……但是我决不像你们这样做！刚才我和那位军官打从凉台经过……葛列可夫看着，抽着烟……他的眼睛笑着。他不是知道要把他送进监牢里去了吗？你看！那些自己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的人，他们是什么都不怕的……他们多快乐！我不好意思看列夫欣、看葛列可夫……别的人我不认识，但是这些人！……这些人我永久也不会忘记……那个留胡子的儍瓜来了……啊——啊！
〔卜卜亦陀夫上。
卜卜亦陀夫 多可怕！你这是吓唬谁？
娜佳 我怕你……你让妇女们去见她们的丈夫了吧，是吗？
卜卜亦陀夫 没有，我没有放。我是个狠心的人！
娜佳 当然，你既然是一个宪兵。你为什么不肯让妇女去呢？
卜卜亦陀夫 （和气地）现在不行！等以后，把他们押走的时候，我就准许他们互相告别。
娜佳 可是，究竟为什么不行呢？这不是全在于你吗？
卜卜亦陀夫 在于我……也就是在于法律。
娜佳 嗳，那又是什么法律呢？放她们去吧……我请求你！
卜卜亦陀夫 怎么说——什么法律！你也不承认法律吗？啊——呀——呀！
娜佳 你别这样跟我谈话！我不是小孩子……
卜卜亦陀夫 我不信！只有小孩和革命家才不承认法律。
娜佳 那么我是革命家。
卜卜亦陀夫 （笑着）哦！那么应该送你进监牢……把你逮捕起来送进监牢……
娜佳 （忧愁地）啊呀，别开玩笑！放她们去吧！
卜卜亦陀夫 我不能……有法律！
娜佳 混蛋法律！
卜卜亦陀夫 （严肃地）唔……你怎么这样说！如果像你所说的，你不是小孩，那你就应该知道：法律是政府规定的，没有法律就不可能有国家。
娜佳 （激烈地）法律、政府、国家……嘿，我的天呀！这不是都是为了人吗？
卜卜亦陀夫 唔……我想是的！那就是说，首先是为了维持秩序！
娜佳 既然人们在哭，这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如果人家哭，无论是你们的政府，无论是你们的国家——所有这一切都不需要了！国家……真是混蛋东西！我要国家做什么？（走到门口去）国家！这些个家伙，什么也不懂，可是还要说！（下。卜卜亦陀夫有些不知所措）
卜卜亦陀夫 （对塔吉雅娜）这小姐真特别！可是她的思想方向很危险……她的姨夫，大概是一个自由主义观点的人吧，是吗？
塔吉雅娜 这个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不懂得什么叫做自由主义的人。
卜卜亦陀夫 啊，怎么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尊重政府当局，这就是自由主义！……鲁戈华雅太太，我在伏罗聂士见过你……真的！我曾欣赏过你的细腻的、细腻得惊人的演技！也许你注意到过吧，我总是坐在副省长椅子旁边的？我那时是在宪兵司令部里当副官。
塔吉雅娜 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吧。每一个城市里都有宪兵，不是吗？
卜卜亦陀夫 噢，那当然！每一个城市里一定都要有宪兵！我应该告诉你，我们行政当局……正就是我们才是艺术的真正鉴赏家！恐怕还有商人也是。举个例子来说吧，在著名演员举行纪念演出时，募捐给他送礼……在签名单上你一定可以看到宪兵军官的姓名。这就是所谓传统！下一个戏剧季你在什么地方演出？
塔吉雅娜 我还没有决定呢……不过，当然是在一定有真正艺术鉴赏家的城市里！……这不是不可避免的吗？
卜卜亦陀夫 （没有明白）噢，当然！他们在每一个城市里都有，一定有！人们究竟变得文明些了……
克华奇 （自凉台上）老爷！那个开枪的人押来了！押到什么地方？
卜卜亦陀夫 把他们都押到……这里来！把副检察官叫来。（对塔吉雅娜）对不住！我必须稍微办点公事了。
塔吉雅娜 你要审问吗？
卜卜亦陀夫 （殷勤地）稍微浮面地问一问，为了认识认识这些人……来一个所谓小小的点名！
塔吉雅娜 我可以听听吗？
卜卜亦陀夫 唔……一般地说，审问政治案件，我们是不允许的。但是这是刑事案件，而且我们不是在自己衙门里，我想设法使你得到满足……
塔吉雅娜 人家看不见我的……我就从这里看。
卜卜亦陀夫 好极了！在看你在舞台上演戏的时候，我曾得到愉快，我能对你有所报答，是非常高兴的。让我去拿点公文来。（下）
〔两个中年工人押着李亚勃卓夫从凉台上。老马在侧面走着，注视着他的脸。跟在他们后面的有列夫欣、雅戈廷、葛列可夫和几个别的工人，宪兵们。
李亚勃卓夫 （愤怒地）为什么把手绑起来？解开……喂！
列夫欣 弟兄们，你们来把他的手解开！……为什么要侮辱人呢？
雅戈廷 跑不了！
一个工人 照规矩——应该绑！根据法律，需要绑……
李亚勃卓夫 我不要绑！解开！
另一工人 （对克华奇）宪兵先生！可以吗？他是一个很和气的小伙子……我们真奇怪……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克华奇 可以。解开……没有关系！
老马 （突然）你们不该抓他来的！……开枪的时候，他正在河里……我看见他的，将军也看见的！（对李亚勃卓夫）你为什么不作声，儍瓜？你说呀——不是我开的枪……你为什么不作声？
李亚勃卓夫 （坚定地）不，是我。
列夫欣 得勋章的兵士，他比你更清楚，是谁……
李亚勃卓夫 是我。
老马 （高声叫喊）你胡说！你这捣蛋的东西……
〔卜卜亦陀夫和尼古拉·斯克罗卜托夫上。
那个时候你坐着小船在河里划着，并且唱着歌……不是吗？
李亚勃卓夫 （平静地）那是我……后来去划船的。
卜卜亦陀夫 是这一个？
克华奇 对！
老马 不，不是他！
卜卜亦陀夫 什么！克华奇，把老头子带走！哪来的这老头子！
克华奇 老爷，他是将军的手下人！
尼古拉 （仔细观看李亚勃卓夫）对不住，波格唐·杰尼索维奇……随他去吧，克华奇！
老马 别拉拉扯扯的！我自己是兵！
卜卜亦陀夫 住手，克华奇！
尼古拉 （对李亚勃卓夫）厂长是你杀的吗？
李亚勃卓夫 是我。
尼古拉 为什么要杀？
李亚勃卓夫 他使我们受苦。
尼古拉 你叫什么名字？
李亚勃卓夫 帕维尔·李亚勃卓夫。
尼古拉 噢！老马……你说什么？
老马 （激动地）不是他杀的！那时候他在河里划船！……我可以发誓！……我和将军看见他的……将军还说：把船给翻了多好，让他洗个澡……是呀！小孩子，你呀！你这算是干什么呀，啊？
尼古拉 老马，你为什么这样有把握地说，在杀人的时候他正巧是在河里呢？
老马 从工厂到他划船的地方，一个钟头是去不了的。
李亚勃卓夫 我是跑着去的。
老马 他划着船、唱着歌。杀了人的人是唱不出歌来的！
尼古拉 （对李亚勃卓夫）你知道，企图包庇犯人，提假口供，法律要严厉惩办的吗？……你知道这个吗？
李亚勃卓夫 我反正都是一样。
尼古拉 好。那么，这是你杀的厂长？
李亚勃卓夫 是我。
卜卜亦陀夫 真是一个小野兽！……
老马 他胡说！
列夫欣 唉，得奖的兵士，你少管别人的事！
尼古拉 说什么？
列夫欣 我说，得奖的兵士，不关他的事，他来打岔……
尼古拉 那么关你的事吗？你参加这杀人案子吗？啊？
列夫欣 （笑）我吗？老爷，我有一次用棍子打死一只兔子，心里一直不好受……
尼古拉 那么，你就别多嘴！（对李亚勃卓夫）你用的那支手枪现在什么地方？
李亚勃卓夫 不知道。
尼古拉 你的手枪什么样子？讲讲看！
李亚勃卓夫 （很窘）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普通的。
老马 （高兴地）啊，你这狗养的！连手枪都没有见过！
尼古拉 多大？（用手比量半俄尺大小）这样大？对吗？
李亚勃卓夫 对……稍微小一些……
尼古拉 波格唐·杰尼索维奇，请你到这里来。（低声对他说）这里隐藏着什么坏花样。对这个小孩子要采取比较严厉的手段……我们先等检察员来了再说。
卜卜亦陀夫 可是他已经承认了……还等什么？
尼古拉 （令人确信地）我们俩怀疑这小孩不是真正犯人，是冒名顶替的，你明白吗？
〔喝醉的雅可夫从塔吉雅娜旁边的门里走出来，默默地看着。有时他的头无力地垂下来，好像打盹似的；抬起头来，惊惶地环顾一下。
卜卜亦陀夫 （不明白）哦，哦……对，对，对！请你说下去，啊？
尼古拉 这是阴谋！是集体罪行……
卜卜亦陀夫 这家伙多坏，啊？
尼古拉 让军士先把他带走。最严格地隔离开来！我先出去一回……老马，你跟我去！将军呢？
老马 在挖蚯蚓……
〔二人下。
卜卜亦陀夫 克华奇，把这人押下去。好好看着他！别出乱子！
克华奇 是！喂，小家伙，走吧！
列夫欣 （亲昵地）分手了，帕叔克，分手了，亲爱的！
雅戈廷 （忧郁地）分手了，帕夫鲁哈！……
李亚勃卓夫 分手了……没有关系！……
〔李亚勃卓夫被解走。
卜卜亦陀夫 （对列夫欣）老头，你认识他吗？
列夫欣 怎么不认识呢？我们在一起做工。
卜卜亦陀夫 你叫什么名字？
列夫欣 叶菲姆·叶菲莫夫·列夫欣。
卜卜亦陀夫 （对塔吉雅娜，低声地）你来看，有什么发展！列夫欣，你跟我说真话——你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聪明的人，你应该对长官说真话……
列夫欣 为什么要撒谎呢……
卜卜亦陀夫 （欣喜地）对。那么，你跟我凭良心说，你家里神像后面藏的是什么，啊？说真话！
列夫欣 （平静地）那里什么也没有。
卜卜亦陀夫 这是真话吗？
列夫欣 是这样嘛……
卜卜亦陀夫 唉，列夫欣，你真不害臊！你是秃了顶，头发花白的人，可是还像小孩子似的撒谎！……你要知道，长官不但知道你做什么，并且知道你想什么。这不好，列夫欣！我手里是什么？
列夫欣 我看不见……我的眼睛不行了……
卜卜亦陀夫 我来告诉你。这是政府禁止的书，这些书号召人民起来造反，反对皇上。这些书是在你家神像后面搜出来的……怎么样？
列夫欣 （平静地）噢。
卜卜亦陀夫 你承认这些书是你的吗？
列夫欣 也许是我的……因为这些书都是一本一本差不多的……
卜卜亦陀夫 老头子，你怎么还撒谎？
列夫欣 老爷，我是跟你说实实在在的真话嘛。你问我，我家神像后面搁着什么，你既然问我这个话，那就是说，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就是说，已经拿走了。所以我就说，那里什么也没有。为什么要羞辱我呢？我是无缘无故受冤屈。
卜卜亦陀夫 （很窘）原来是这样吗？可是我要你少说废话……跟我开玩笑可倒霉了！这些书是谁给你的？
列夫欣 啊，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这个我可说不上来。我已经忘记这些书从哪里来的了……你就不要操心吧。
卜卜亦陀夫 哦……是这样吗？好……阿列克赛·葛列可夫！哪一个是葛列可夫？
葛列可夫 我是。
卜卜亦陀夫 你为了向手工业工人进行革命宣传，曾经在斯摩棱斯克受过审问，是吗？
葛列可夫 受过。
卜卜亦陀夫 你这样年轻就这样能干啦？真是久仰久仰！……宪兵，把他们带到凉台上去……这里闷起来了。魏磊帕亦夫·雅可夫呢？哦……斯维斯托夫·安得烈呢？
〔宪兵把大家都带到凉台上去。卜卜亦陀夫手拿着名单，也走到那里去。
雅可夫 （低声）我喜欢这些人！
塔吉雅娜 是的。但是为什么他们这样纯朴……这样纯朴地说话，这样纯朴地看人——为什么？他们身上没有热情？没有英雄精神吗？
雅可夫 他们坚定地相信着自己的真理……
塔吉雅娜 他们一定是有热情的！并且一定是英雄！……不过在这里……你觉得吗——所有的人他们都看不起！
雅可夫 叶菲梅奇很好！……他的一双眼睛显得多么懂事、多么忧郁而可爱啊！他好像在说：“嗳，为什么来这些个？你们就走到旁边去吧……就给我们自由吧……你们走吧！”
札哈尔 （从门里往外看）这些代表法律的先生们真是笨得要命！举行大审判……尼古拉·华西里亦维奇竟摆出一种征服者的姿态……
雅可夫 札哈尔，你只反对这全部玩意都在你家里当着你的面进行吧？
札哈尔 那，当然，要是能免掉我这份享受就好了！娜佳简直发疯了……她跟我和波丽娜尽说些无理的话，把克娄帕特拉唤做梭子鱼，现在她正在我的沙发上打滚、大哭大闹……天晓得这算什么！……
雅可夫 （深思地）札哈尔，对于所发生的事情，我愈来愈觉得反感了。
札哈尔 是的，我明白……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他们进攻了，就应该自卫。我在家里简直找不到安身的地方……好像整个家都翻了一个身！今天又潮湿又冷……这场雨啊！……秋天来得这么早！
〔尼古拉和克娄帕特拉上，二人都很激动。
尼古拉 我现在可以肯定——他是被收买的……
克娄帕特拉 他们自己想不出这个主意的……应该找出一个聪明人来。
尼古拉 你猜是辛卓夫吗？
克娄帕特拉 否则是谁呢？卜卜亦陀夫先生来了……
卜卜亦陀夫 （自凉台上来）我能效什么劳吗？
尼古拉 （低声地说）我完全肯定，那小孩子是被收买的……
卜卜亦陀夫 （低声）噢——噢？唔唔……
克娄帕特拉 （对卜卜亦陀夫）你明白吗？
卜卜亦陀夫 唔……啊……这些个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