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和巡长热烈地谈着,走到门里去。克娄帕特拉环顾一下,看到塔吉雅娜。
克娄帕特拉 啊……你在这里?
塔吉雅娜 又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克娄帕特拉 我想,这个你是无所谓的吧……你听说辛卓夫的事了吗?
塔吉雅娜 我知道。
克娄帕特拉 (挑战地)哼,被捕了!工厂里的这些毒草,总算全都拔掉了,我真高兴……你呢?
塔吉雅娜 我想,我觉得怎样,你也是无所谓的吧……
克娄帕特拉 (幸灾乐祸地)你是同情这位辛卓夫的吧!(她看着塔吉雅娜,她的脸变得温和一些)你怎么奇怪地看着我……脸色很苦恼……为什么?
塔吉雅娜 大概是由于天气的关系吧。
克娄帕特拉 (走到她眼前)你看是怎么一回事……也许,这是很愚蠢的……但是我是一个爽直的人!……我的生活经历很多!经历了许多事情……所以变得心很狠了!我知道,只有女人才能做女人的朋友……
塔吉雅娜 你是想问什么吧?
克娄帕特拉 是想说些什么,不是问什么!我喜欢你……你是这样自由自在,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并且,对男人的态度,应付得很好。我羡慕你……羡慕你说话的那种风度,走路的那种姿态……但是,有时候我也不喜欢你……甚至于恨你!
塔吉雅娜 这倒很有趣。为什么?
克娄帕特拉 (奇怪地)你是什么人?
塔吉雅娜 什么意思?
克娄帕特拉 我不了解——你是什么人?我要看出所有的人的明确的态度,我喜欢知道人所要的是什么!我有一种看法:凡是不确定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这种人是很危险的!对这种人是不能信任的!
塔吉雅娜 你说得真奇怪!为什么我需要知道你的观点呢?
克娄帕特拉 (激烈而忧虑地)人们应该和和睦睦、团结友爱地生活,好让我们大家都能够互相信任!你看,人家开始来杀我们了,要来打劫我们了!你看,这些犯人的强盗嘴脸是什么样子?他们知道,他们所要的是什么,他们是知道的。并且他们团结友爱地生活着,他们互相信任……我恨他们!我怕他们!可是我们大家敌视地生活着,毫无信任,毫无联系,每一个人各管各的……我们是依靠宪兵,依靠军队,他们是依靠自己……他们比我们强!
塔吉雅娜 我也想直截爽快地问问你……你过去跟你丈夫生活得幸福吗?
克娄帕特拉 你问这个干什么?
塔吉雅娜 随便问问。好奇!
克娄帕特拉 (想了一会)不。他向来所关心的并不是我……
〔波丽娜上。
波丽娜 听见没有?办事员辛卓夫原来是一个社会党人!札哈尔对他本来很坦白,甚至于要让他当副会计呢!这当然都是小事情,可是你们想想看,现在生活可多么困难啊!待在你身边的就是你最凶狠的敌人,可是你还没有发现他们!
塔吉雅娜 我没有钱,多么好啊!
波丽娜 等年纪大了你说这话吧!(对克娄帕特拉,温和地)克娄帕特拉·波得罗夫娜,里面请你去再试一次衣服……黑纱已经送来了……
克娄帕特拉 我就去……我的心跳得难受……跳得不均匀……我真不喜欢生病!
波丽娜 要不要我给你几滴治心跳的药水?很有效。
克娄帕特拉 (一面下,一面说)谢谢!……
波丽娜 我这就到你那里去。(对塔吉雅娜)对她一定要温和一些,这样可以使她安静!你跟她谈谈,很好……丹娘,我非常羡慕你……你总是善于采取这种有利的中间立场!……我去了,去给她点药水。
〔塔吉雅娜独自一人留下,看着凉台。被捕的人在兵士监视之下站在凉台上。雅可夫从门里探头出来。
雅可夫 (低笑着)我站在门后听着。
塔吉雅娜 (心不在焉地)人家说,偷听是不好的……
雅可夫 听人家说话,根本就是不好的。觉得这些人可怜……对了,丹娘!我要走了……
塔吉雅娜 到哪里去?
雅可夫 随便什么地方……我还不知道……再见!
塔吉雅娜 (亲昵地)再见!……来信啊!
雅可夫 待在这里真难受!
塔吉雅娜 你什么时候来?
雅可夫 (奇怪地微笑着)今天……你也走吗……啊?
塔吉雅娜 是的,我也要走。你为什么笑?
雅可夫 不为什么……也许,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塔吉雅娜 胡说。
雅可夫 嗳,请原谅我!(塔吉雅娜吻他的额,他低声地笑,推开她)你吻我,就像吻死人一样……(缓缓地下)
〔塔吉雅娜看着他的后影,想要跟他走,但是用手微微地做了一个手势,又站住。娜佳拿着伞上。
娜佳 请你和我一起到花园里去……我的头痛……我刚才哭了好一会子……像个儍瓜似的哭着!如果我一个人去,又要哭的。
塔吉雅娜 小姑娘,你哭什么?没有什么可哭的!
娜佳 我很难过。我一点也不明白。究竟谁对?姨夫说他对……可是我觉得他不对!他,姨夫,是好人吗?我过去相信他是好人……可是现在我可不知道了!当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又凶狠又糊涂……可是当我寻思他的话再自己问自己的时候……我就什么也不明白了!
塔吉雅娜 (悲哀地)如果你自己向自己提问题,你就要变成一个革命家了……就要毁灭在这种混乱状态里了,我的亲爱的!
娜佳 应该做这种人,应该!(塔吉雅娜低声地笑)你笑什么?应该!不能什么也不明白、只知道眨眼睛地活着!
塔吉雅娜 我所以笑,是因为今天大家都说这个话……突然之间,大家都说!
〔她们走着。将军和中尉迎面走来。中尉机灵地让路。
将军 中尉,必须动员!动员有双重目的……(对娜佳和塔吉雅娜)你们上哪儿去,啊?
塔吉雅娜 散步。
将军 如果你们遇见那个办事员……他叫什么?中尉,那个,刚才我给你介绍的人,叫什么?
中尉 波卡德,大人!
将军 (对塔吉雅娜)叫他到我这里来,我要到饭厅里去喝茶跟白兰地,并且跟中尉……哈哈哈!(向周围环视一下,用手捂着嘴)谢谢,中尉!你的记性真好,真好!好极了!军官应该记得自己连里每一个兵士的名字和模样。兵士新招来的时候,是狡猾的动物——又狡猾、又懒惰、又愚笨。军官要钻进新兵的灵魂里去,然后在他的灵魂里把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意思翻过来,这样才能把一只动物变成人,一个有理智的能忠心尽义务的人……
〔有着心事的札哈尔上。
札哈尔 舅舅,你没有看见雅可夫吗?
将军 没有看见雅可夫……那边有茶吗?
札哈尔 有,有!
〔将军和中尉下。老马从凉台上,他气鼓鼓的,头发蓬乱。
老马,你没有看见我兄弟吗?
老马 (很严峻地)没有。我现在什么也不说了。就是看见了人,我也不说……我要沉默……算了!我这一辈子话说多了……
〔波丽娜上。
波丽娜 那边农民来了,他们又请求延期付租。
札哈尔 你看!挑这个时候来……
波丽娜 他们诉苦,说年成不好,没有什么好缴的。
札哈尔 他们总是诉苦!……你没有遇见雅可夫吗?
波丽娜 没有。怎么对他们说呢?
札哈尔 对农民?让他们到账房里去说……我不跟他们说话!
波丽娜 账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啊!你不是知道的吗,我们这里已经完全是无政府状态了。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可是这位巡长还是在要茶喝……饭厅里的茶炊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撤走,总而言之——生活在简直搞得一塌糊涂了!
札哈尔 你知道,雅可夫突然要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
波丽娜 请你原谅我:他要走,走得对,走得好……
札哈尔 那当然也对。他惹人生气,简直可怕,尽说些废话……他刚才来缠着我,问我,能不能用我的手枪去打乌鸦?还说了些粗暴无礼的话。最后他走了,把手枪拿去了……他老是酒醉糊涂的……
〔辛卓夫跟着两个宪兵和克华奇自凉台上。波丽娜用带柄眼镜默默地把辛卓夫看了一眼,下。札哈尔局促不安地把眼镜整整好,然后向后退。
札哈尔 (责备地)哦,辛卓夫先生……这里多么遗憾啊!我很可惜你……很可惜你!
辛卓夫 (带着微笑)请你别操心……值得你可惜吗?
札哈尔 值得!人应该互相同情……甚至于我本来信托的一个人,辜负了我的信托,看见他遭到不幸,我认为同样我有责任同情他……嗯!辛卓夫先生,再见!
辛卓夫 再见!
札哈尔 你对我有什么要求没有!
辛卓夫 一点也没有。
札哈尔 (很窘)好极了。再见!你的工钱会给你送去的……嗯。(走)可是这可不成啊!我的家竟变成宪兵队办公处了!
〔辛卓夫轻声地笑了起来。克华奇一直凝神地看着他。特别是看他的手。辛卓夫发觉这一点之后,也有几秒钟盯着克华奇的眼睛看。克华奇也轻声地笑了起来。
辛卓夫 嗳?怎么一回事?
克华奇 (高兴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卜卜亦陀夫上。
卜卜亦陀夫 辛卓夫先生,你马上就要解到城里去。
克华奇 (高兴地)老爷,他根本不是辛卓夫先生,他是另外一个人!……
卜卜亦陀夫 怎么?说清楚些!
克华奇 原来我认识他!他在勃良斯克工厂里待过,他在那边的名字叫马克西姆·马尔可夫!……我们在那边把他逮捕过……是两年以前,老爷!……他的左手的大拇指上没有指甲,我认识!他既然拿别人的护照顶名代替,那他一定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
卜卜亦陀夫 (又高兴又惊奇)这当真吗,辛卓夫先生?
克华奇 完全是真的,老爷!
卜卜亦陀夫 那么,你不是辛卓夫,啊啊啊……
辛卓夫 不管我是什么人,你应该对我客气点……别忘了!
卜卜亦陀夫 哦哦!立刻可以看出是一个不平常的人。克华奇,你亲自押他去!……用两只眼睛仔细看着!
克华奇 是!
卜卜亦陀夫 (高兴地)那么,辛卓夫先生,或者照那边对你的称呼,你要到城里去。克华奇,你立刻把你所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报告长官,并且立刻要求把过去的案卷调来……是的,这让我自己去要!等一回,克华奇……(迅速地下)
克华奇 (天真、无所谓的样子)你看,我们又遇见了!
辛卓夫 (轻笑)你高兴吗?
克华奇 怎么不呢?老朋友嘛!
辛卓夫 (嫌恶地)这种事情你也该不干啦。头发都花白了,还要像条狗似的东嗅西嗅……难道你心里好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