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 我不生气，什么人我都看不顺眼……谢天谢地，我快要死啦……我内心就要停止跳动啦。
阿格拉芬娜 我们大家都要死了……没有什么可夸耀的……
老马 够受的了……什么都厌恶了！六十五岁的年纪了——坏事情干不了了，就像我没有牙齿，吃不了核桃一样……他们把这些人抓来……在雨里淋着……
〔宪兵队长卜卜亦陀夫和尼古拉自左门上。
卜卜亦陀夫 （愉快地）这就算是法庭，好极了！那么你就要来执行你法官的职务了？
尼古拉 是的！老马，把骑兵军士叫来！
卜卜亦陀夫 我们今天就这样来上菜：摆在当中间的是这个……他叫什么啦？
尼古拉 辛卓夫。
卜卜亦陀夫 辛卓夫……真惹人喜欢啊！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在他的周围，是吗？……很好！这叫人心底里都高兴……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很和善的人……非常和善！我们本来以为他要坏一些。他的弟媳妇我认识——她在伏罗聂士演过戏……应该说，是一个很杰出的女演员。
〔克华奇自凉台上。
嗳，克华奇，怎么样？
克华奇 老爷，都搜查过了！
卜卜亦陀夫 好。结果怎么样呢？
克华奇 什么也没有搜到……都藏起来了！报告老爷：那个巡长匆匆忙忙地太草率，对于自己的职务太随便了。
卜卜亦陀夫 哦，当然，警察总是这样！在被捕的人的家里搜出什么来没有？
克华奇 在列夫欣家的神像后面搜出一点。
卜卜亦陀夫 都送到我的房间里去。
克华奇 是！老爷，那个不久从龙骑兵里来的青年宪兵……
卜卜亦陀夫 怎么样？
克华奇 他对自己的职务也很随便。
卜卜亦陀夫 好，你自己去对付他吧。去吧！
〔克华奇下。
你看，克华奇是个能人呢！看样子，并不怎么样，而且好像很笨，可是他的嗅觉，像狗一样的灵！
尼古拉 波格唐·杰尼索维奇，请你注意这个办事员……
卜卜亦陀夫 那当然，那当然！我们来把他压一压！
尼古拉 我是说波洛其，不是说辛卓夫。我觉得，他也许有一点用处。
卜卜亦陀夫 啊，那个和我们谈话的人！那，当然，我们来把他安排一下……尼古拉走到桌前，把公文很齐整地摆在桌上。
克娄帕特拉 （在右面的门口）宪兵队长，还要喝茶吗？
卜卜亦陀夫 谢谢你，请来点吧！这里很美……美极了！真是个好地方！……我认识鲁戈华雅女士！她在伏罗涅士演过戏吧？
克娄帕特拉 是的，大概，演过吧……嗳，你们的搜查怎么样，你们搜到什么东西没有？
卜卜亦陀夫 （表示好感地）全都搜到了，全都搜到了！你别担心，我们会搜到的！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没有什么东西的地方，也总能搜出一些东西来。
克娄帕特拉 我那个死去的丈夫并不把这些传单放在眼里……他说，纸是革不了命的……
卜卜亦陀夫 唔……这话不完全对！
克娄帕特拉 他并且把传单叫做命令，是从十足白痴的秘密办公室里发给傻瓜的命令。
卜卜亦陀夫 这倒说得很尖刻，虽然话也并不对！
克娄帕特拉 可是他们现在从纸片转为行动了……
卜卜亦陀夫 你放心好了，他们会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非常严厉！
娄克帕特拉 你这话使我得到很大的安慰。我在你身边立刻觉得似乎比较轻松，比较自由了！
卜卜亦陀夫 我们的天职就是使社会上的人感到精神奋发……
娄克帕特拉 能看到一个有信心的健康的人是多么痛快啊……因为这是很难得的！
卜卜亦陀夫 哦，我们宪兵队里一个个都是精选的好男儿！
克娄帕特拉 我们到桌子跟前去吧！
卜卜亦陀夫 （走）好吧！请你告诉我，这一季鲁戈华雅女士将在什么地方演戏？
克娄帕特拉 我不知道。
〔塔吉雅娜和娜佳自凉台上。
娜佳 （激动地）你看见那老头……列夫欣怎样看着我们吗？
塔吉雅娜 看见了……
娜佳 这些个多么不好啊……多么可耻啊！尼古拉·华西里亦维奇，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逮捕他们？
尼古拉 （冷冷地）逮捕的理由非常充分……我，并且要请你们不要打凉台走，当这些人在那里的时候……
娜佳 我们不走好了……我们不走好了……
塔吉雅娜 （看着尼古拉）连辛卓夫也被捕了吗？
尼古拉 连辛卓夫先生也被捕了。
娜佳 （在房间里踱着）十七个人！他们的女人都在大门口哭着……可是兵士在推她们，嘲笑她们！请你去告诉兵士，叫他们规矩点！
尼古拉 这不关我的事。指挥兵士的是斯特列毕托夫中尉。
娜佳 我去，我去请求他……
〔由右门下。塔吉雅娜微笑着走到桌前去。
塔吉雅娜 喂，法律公墓——照将军对你的称呼法……
尼古拉 我并不觉得将军是一个俏皮的人。要是我，并不模仿他的俏皮话。
塔吉雅娜 我弄错了，他是称呼你法律棺材。这话使你生气吗？
尼古拉 我根本没有心思开玩笑。
塔吉雅娜 你装得这么严肃？……
尼古拉 我提醒你一句：昨天人家杀死了我的哥哥。
塔吉雅娜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尼古拉 对不住……怎么说？
塔吉雅娜 （轻笑）用不着装什么蒜！你并不怜惜你哥哥……你谁也不怜惜……比方说，也像我一样。死，突然的死，谁都会伤心……可是我可以说，你连一分钟也没有用真正的人的怜悯心怜惜过你的哥哥……因为你没有怜悯心！
尼古拉 （好容易说出口）这倒有趣。可是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塔吉雅娜 你没有注意到，我和你有同样的灵魂吗？没有？那真不该！我是一个女演员，我是一个冷酷的人，我总是只抱一个希望——希望演一个好角色。他也要演一个好角色，你也是一个无情的人。请你告诉我，你想做检察官吗，啊？
尼古拉 （低声地）我要你把这一套收起来……
塔吉雅娜 （沉默了一会，笑起来）不行，我不会耍外交手腕。我来找你有一个目的……我想对你做得和蔼可亲，楚楚动人……但是我一看到你，我就说起无礼的话来了……无论你是走路或是坐着，无论你是说话或是默默地批判人，你的样子总要引起我一种欲望，要向你说些尖刻的话……是的，我想请求你……
尼古拉 （轻笑）我猜得出请求什么！
塔吉雅娜 也许吧。难道现在已经不行了，是吗？
尼古拉 现在或是早些——都同样不行。辛卓夫先生的嫌疑已经非常重大。
塔吉雅娜 你对我说这话的时候，你感到一种小小的满足吧？对吗？
尼古拉 是的，我并不掩盖。
塔吉雅娜 （叹了一口气）你看，我们俩是多么相像啊。我也是很小气、很毒辣的人……请你告诉我，辛卓夫完全在你的手掌心里……在你一人的手掌心里吗？
尼古拉 当然！
塔吉雅娜 如果我请你把他放了呢？
尼古拉 那不会有结果。
塔吉雅娜 甚至于我恳切地请求你也不成？
尼古拉 同样不成……我觉得你奇怪！
塔吉雅娜 是吗？为什么？
尼古拉 你是一个美人……是一个，毫无疑问，绝顶聪明的女人……你有一种气质。你有无数的机会把生活安排得又豪华又美丽……可是你却来搞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乖僻是一种病。你会使任何有知识的人发生反感……凡是尊重女人的人，凡是喜欢美貌的人，都不会原谅你这种古怪的行为！
塔吉雅娜 （带着一种好奇心注视着他）就这样把我判决了吗……可悲啊！辛卓夫也算判决了吗？
尼古拉 这位先生晚上就进监狱。
塔吉雅娜 决定了吗？
尼古拉 是的。
塔吉雅娜 为了对一位太太讲点情面，就一点不能让步吗？我不信！如果我竭力求情的话，你是会释放辛卓夫的。
尼古拉 （哑声地）求情，你倒试试看……试试看。
塔吉雅娜 我不能。我不会……但是不管怎样，请你说句真话——就说一次真话——这并不困难——你是会释放的吧？
尼古拉 （并非立刻地）我不知道……
塔吉雅娜 我可知道！（沉默了一会，叹口气）我们俩都是坏东西……
尼古拉 但是有些事情就是对女人也是不能原谅的！
塔吉雅娜 （不介意地）那有什么关系？只有我们两个人……谁也听不见我们说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和我自己，我们俩……
尼古拉 我请求你……我不愿意再听你说了……
塔吉雅娜 （坚持地、平静地）不管怎样，你把你的这些原则看得比女人的接吻要低吧！
尼古拉 我已经说过，我不愿再听你说了。
塔吉雅娜 （平静地）那么你走好了。难道我拉着你吗？
〔他很快地出去。塔吉雅娜拿披巾裹住自己，站在房间的中央，注视着凉台。娜佳和中尉自右门上。
中尉 我可以用人格向你担保，兵士是从来不欺侮女人的！兵士把妇女当神圣一样看待……
娜佳 你这就可以看到……
中尉 这是不可能的！只有在军队里现在还保持着这种对女人的骑士式的风度……
〔他们由左门下。波丽娜、札哈尔和雅可夫上。
札哈尔 雅可夫，你看见没有……
波丽娜 你想想看，不这样又该怎么办呢？
札哈尔 这是现实，这是必要的……
塔吉雅娜 怎么一回事？
雅可夫 在给我唱安魂曲呢……
波丽娜 心狠极了！谁都来向我们进攻了！连向来这样温和的雅可夫·伊凡诺维奇也……难道是我们把兵叫来的吗？并且谁也没有去请宪兵。他们总是自己要来就来。
札哈尔 为了这些人被捕，要责备我……
雅可夫 我并不责备……
札哈尔 你不直说，可是我觉得……
雅可夫 （对塔吉雅娜）我坐在那里，他走到我跟前来，对我说：“弟弟，你怎么啦？”我就说：“哥哥，我厌恶！”就是这么一句话！
札哈尔 但是应该明白，用这样的形式宣传社会主义，像我们这里所宣传的，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不行的，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不许可的……
波丽娜 你们去搞政治好了，这是大家都需要的；可是，为什么要在这里宣传社会主义呢？札哈尔说的就是这个话。他说得对！
雅可夫 （阴沉地）那老头列夫欣是什么社会党人呢？他不过是做完了工……因为太累了……就说说梦话罢了……
札哈尔 他们都是说梦话！
波丽娜 老爷们，应该可怜可怜人！我们被折磨死了！
札哈尔 在我家里举行审判，你以为我心里不痛苦吗？这都是尼古拉·华西里亦维奇出的主意。在这次悲剧发生之后，是无法跟他争论的！
克娄帕特拉 （很快地上）你们听见没有？凶手找到了……马上就把他解到这里来。
雅可夫 （唠叨）哼，看吧……
塔吉雅娜 是谁？
克娄帕特拉 是一个什么小孩……我很高兴……也许，用人道主义的观点来说，这很不好，但是我很高兴！如果他是一个小孩子，在判决之前，我吩咐每天揍他一顿……尼古拉·华西里亦维奇在哪儿？……看见他没有？
〔她走向左门；将军向她迎面走来。
将军 （阴沉地）嗳，瞧！……都站着，像落汤鸡似的。
札哈尔 真不痛快，舅舅……
将军 是宪兵吗？对了，那中尉是个相当不要脸的家伙！我想跟他开个玩笑……他们不留下过夜吗？
波丽娜 我想，不会的……那又为什么？
将军 可惜！否则的话，等他躺下睡觉的时候，用一桶冷水泼在他身上！在我的部队里，是用这种方法对付胆小的士官生的……当一个赤裸裸的、满身是水的人跳起号叫的时候，真要笑死人！……
克娄帕特拉 （站在门口）将军，天晓得，你是说的什么！那又是为什么呢？中尉是一个很体面的人，并且是个非常能干的人……他一来就把所有的人都抓来了！应该尊重才是！（下）
将军 唔，唔……在她看来，凡是留着大髭的男子，都是体面的。每一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的位子，那才行……那才是规矩！（走向左门）喂，老马！
波丽娜 （低声地）她已经老实不客气地自以为她是这里的女主人了。你们看，她的那副派头！……没有教养、粗里粗气的……
札哈尔 这些个事情快点结束了吧！多么渴望安静、和平……正常的生活啊！
〔娜佳跑上。
娜佳 丹娘婶婶，那一位中尉很粗笨！……他，一定会打兵士的……他大叫大嚷，摆出一副可怕的脸来……姨夫，应该让女人们去见见被捕的丈夫……这里有五个人是有老婆的！……你去，对那个宪兵说说……原来他是个头子。
札哈尔 娜佳，你知道……
娜佳 我知道，你不肯去！……去吧，去吧，去对他说！……她们都在那里哭呢……你去呀！
札哈尔 （一面走）我以为——这是没有用的……
波丽娜 娜佳，你呀，总是来惊吵大家！
娜佳 这是你们惊吵大家……
波丽娜 我们？你想想看……
娜佳 （激动地）是我们大家——我呀，你呀，姨夫呀……是我们惊吵大家！我们什么事都不做，可是大家都为了我们……又是兵，又是宪兵，大家都是为了我们！这些被捕的人也是……还有女人们的哭哭啼啼……一切都是为了我们！
塔吉雅娜 娜佳，到这里来。
娜佳 （走近）呐，我来了……做什么？
塔吉雅娜 坐下，安静一下……你什么也不明白，一点办法也没有……
娜佳 你居然也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不愿意安静，我不愿意！
波丽娜 你的去世的母亲说得对，她说你的性格真可怕。
娜佳 是的，她是对的……她做工，吃自己的面包。可是你们呢……你们做什么啦？你们吃谁的面包？
波丽娜 你看，又讲开了！娜杰士达，我请你不要用这种声气说话……向长辈嚷嚷，算什么？
娜佳 你们不是长辈！哼，你们算什么长辈？……你们不过都是老人罢了！
波丽娜 丹娘，事实上，这都是你的思想！所以你应该对她说，她是一个蠢姑娘……
塔吉雅娜 听见没有？你是蠢姑娘……（抚摸她的肩膀）
娜佳 哼，你看，你再也不能说什么别的话了吗？……没有别的话了！你们这些奇怪的人呀，你们连保护自己都不会了！对了，你们都是一些多余的人，甚至于在这里，在你们家里，也是多余的人！
波丽娜 （严厉地）你明白，你说的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