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吉雅娜 你过去没有……什么事吗？
辛卓夫 我过去没有什么……那么，你能帮助我吗？我本来不打算来麻烦你……但是我想，凡是能够藏这些东西的人，明天都会被搜查。（轻轻地笑起来）
塔吉雅娜 （很窘的样子）我要坦白地说……我在家里的地位不允许我把我的房间真当做自己的房间……
辛卓夫 那就是说，你不能？那没有关系……
塔吉雅娜 请你不要生我的气！
辛卓夫 噢，不！你的拒绝是可以理解的……
塔吉雅娜 你等一会，我去和娜佳谈谈……
〔下。辛卓夫用手指在桌子上敲着，注视着她的后影。听见有谨慎的脚步声。
辛卓夫 （低声）是谁呀？
葛列可夫 是我。你一个人吗？
辛卓夫 是的。人们都在那边散步……厂里怎么样？
葛列可夫 （低笑）你知道不，他们决定要找出开枪的人。现在他们正在那里侦查。有些人嚷嚷：“是社会党人杀的！”总而言之，坏蛋们把什么无耻的话都说出来了。
辛卓夫 你知道是谁吗？
葛列可夫 阿基莫夫。
辛卓夫 真的吗？唉……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可爱的聪明的小伙子……
葛列可夫 他很激动。他要去自首……他有妻子、孩子……第二个孩子也快生了……刚才我和列夫欣谈过。他，当然是瞎想，他说，应该找一个次要一点的人去代替阿基莫夫……
辛卓夫 怪东西……不过这事可真伤脑筋啊！（静场）真的，葛列可夫，你得把所有的东西都埋在土里了……没有地方藏。
葛列可夫 我已经找到一个地方。电报员答应把什么全都拿去。马特维·尼古拉维奇，你得离开这地方！
辛卓夫 不，我不走。
葛列可夫 他们会抓你的。
辛卓夫 那有什么呢！如果我走的话，会给工人留下极坏的印象。
葛列可夫 是倒是这样……不过你太可惜了……
辛卓夫 那倒没有关系。阿基莫夫才可惜呢。
葛列可夫 是呀。但是毫无办法！他要去自首……你竟担任厂长财产的看守队队长的角色，真滑稽！
辛卓夫 （微笑）有什么办法呢？我的那队人呢，大概，睡了吧？
葛列可夫 没有。一堆一堆地聚在那里议论呢。多美的夜晚啊！
辛卓夫 我也要离开这里了……可是还要等一等……大概你也会被捕的。
葛列可夫 我们就去坐坐牢好了！我要走了。（下）
辛卓夫 再见。
〔塔吉雅娜上。
你别费心啦，塔吉雅娜·帕夫洛夫娜，都安排好了。再见！
塔吉雅娜 我实在很难过……
辛卓夫 祝你晚安！（下）
〔塔吉雅娜轻轻地踱步，看着自己脚上的袜子。雅可夫上。
雅可夫 你为什么不去睡觉？
塔吉雅娜 我不想睡。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雅可夫 好的。可是我没有地方好去……全世界的大陆和岛子我都经过了。
塔吉雅娜 待在这里很痛苦。什么都在摇摇晃晃，脑袋昏得很厉害。需要撒谎，可是我又不爱撒谎。
雅可夫 唔……你是不爱撒谎的，可惜，我……可惜……
塔吉雅娜 （自言自语）可是我刚才撒了谎。娜佳当然是会同意藏这些东西的……可是我怎么能把她推到这条路上去呢？
雅可夫 你在说谁啊？
塔吉雅娜 我？没有什么……什么都很奇怪……不久之前生活还很明朗，愿望也很明确……
雅可夫 （低声）有才华的醉鬼，漂亮的懒汉，专门寻欢作乐的人，哎呀，再也不能吸引人们的注意了！……过去，当我们站在无聊的尘世的奔忙之外，人们是欣赏我们的……但是尘世的奔忙现在变得愈来愈有戏剧性了……有人高声喊叫道：嗳，开玩笑的、逗乐子的小丑们，滚下舞台吧！……可是舞台——这是你的世界呀，丹娘！
塔吉雅娜 （不安地）我的世界？……我本来以为，我在舞台上站得很稳……我能得到很高的成就……（又苦恼又有力地）可是人们用冷眼看着我，并且默默地说：“我们知道你这一套；这一套又陈旧、又枯燥！”我站在这种人面前，我很不舒服，我很痛苦。我觉得我在他们面前是软弱无力的，赤手空拳的……我不能吸引他们，我不能激动他们！……我要恐怖得发抖，我要快乐得发抖，我要说出充满烈火、充满热情、充满愤怒的话……我要说出锐利像刀子的话，燃烧像火把的话，我要拿这样的话大量地、滔滔不绝地、动人心魄地投射到人们的心里去！……让人们燃烧起来，高声狂叫起来，拔脚飞奔起来……但是这样的话——我没有。我叫人们站住，我又给他们投射去像花一样美丽的话，充满希望、快乐、爱情的话！……大家都哭了，我也哭了……我是用这样美好的眼泪哭着！……人们给我鼓掌，鲜花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来……人们用手把我抬起来……一霎时我是人间的女皇……生活就在于这一霎时……整个生活就在于这一霎时！但是——我没有活的话。
雅可夫 我们大家只会过一霎时的生活……
塔吉雅娜 一切最美好的东西总是在一霎时之间。我是多么需要另外一种人——比较富于同情心的人啊，我是多么需要另外一种生活，不是这种庸庸碌碌的生活，而是永久需要艺术……大家都是永久需要艺术的生活啊！这样我才不是多余的人……
〔雅可夫张大着眼睛，看着暗处。
为什么你要这样喝酒呢？这会把你毁了……你本来是很美丽的……
雅可夫 别提了……
塔吉雅娜 你觉得，我是多么痛苦吗？
雅可夫 （惊恐地）不管我怎样醉——我还是什么都明白……不幸就在这里！脑筋非常顽强地永久工作着，工作着！我的面前有一个野兽的嘴脸，很宽大，很肮脏，一双大眼睛；那双眼睛好似向我说：“嗳？”你明白吗，它只问我一个字：“嗳？”
波丽娜 （跑出）丹娘！……丹娘，我求求你，到里面去……那个克娄帕特拉……她发疯了！她在侮辱所有的人……也许，你能使她安静一点。
塔吉雅娜 （烦恼地）哎呀，别拿你们那些争吵的事情来烦我了！你们快些互相吃掉吧，就是不要瞎撞瞎奔的，在人们的脚下碰来碰去的！
波丽娜 （惊讶）丹娘！……你怎么啦？你是怎么啦？
塔吉雅娜 你要什么？你要做什么！
波丽娜 你看看她去……她到这里来了！
札哈尔 （还看不见他）我请你——还是住嘴吧！
克娄帕特拉 （也还看不见她）是你……是你应该在我面前住嘴！……
波丽娜 她要在这里大喊大叫了……这里有乡下来的人出出进进……多难听！丹娘，我求求你……
〔札哈尔上。
札哈尔 嗳……我大概要发疯了！
克娄帕特拉 （跟在他后面）你跑不出我的手，我要强迫你听我说！……啊，你讨工人的好，你要他们尊敬你，你就拿一个人的命扔给他们，像拿一块肉扔给恶狗一样！你是牺牲别人来自己当人道主义者，牺牲别人的血！
札哈尔 她说什么？
雅可夫 （对塔吉雅娜）你走开吧。（下）
波丽娜 太太！我们是有身份的人，不能让这种坏名声的女人冲着我们乱嚷嚷……
札哈尔 （惊愕）波丽娜，看上帝的面，别说了吧！
克娄帕特拉 为什么你们是有身份的人？是因为你们空谈政治吗？是因为你们谈人民的痛苦吗？谈进步和人道吗？
塔吉雅娜 克娄帕特拉·彼得罗夫娜！……够了！
克娄帕特拉 我不跟你说话，不！你在这里是多余的人，这不关你的事！……我的丈夫是一个诚实的人……又正直又诚实……他比你们更了解人民……他不像你们那样说空话……可是你们用卑鄙的、愚蠢的行为把他出卖了，把他杀死了！
塔吉雅娜 （对波丽娜和札哈尔）你们走吧！
克娄帕特拉 我自己走！……我恨你们……恨你们大家！（下）
札哈尔 这个疯婆子……啊？
波丽娜 （含泪）应该把什么都扔掉……应该离开这个地方！这样侮辱人！……
札哈尔 她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如果她原来是爱丈夫的，就该跟他和和睦睦地生活……可是她每年要换两个情人……同时还要吵吵闹闹的！
波丽娜 应该把工厂卖掉！
札哈尔 （烦恼地）扔掉，卖掉……并不是这么回事，不是的！应该考虑考虑……好好地考虑考虑！……我刚才和尼古拉·华西里亦维奇谈话……这个婆娘就闯进来，搅乱我们……
波丽娜 他，尼古拉·华西里亦维奇，恨我们……他很坏！
札哈尔 （自己安慰自己）他太会发火、太会激动了，不过他是一个聪明人，并且他也没有理由要恨我们。现在，米哈依尔死了之后，有非常实际的利益把他和我联系在一起了……是的！
波丽娜 我不相信他，我怕他……他会欺骗你的！
札哈尔 啊呀，波丽娜，这都是废话！他判断事情很有理智……真的！因为我跟工人的关系，我采取了一个不稳定的态度……这一点是应该承认的。晚上，当我跟他们谈话的时候……噢，波丽娜，这些人的情绪太敌对了……
波丽娜 我对你说过嘛……说过嘛！他们永久是敌人！（塔吉雅娜走开去，低声地笑。波丽娜注视着她，故意提高声音，继续说）大家都跟我们是敌人！大家都妒忌我们……所以都来跟我们作对……
札哈尔 （很快地踱步）嗳，是呀……当然，有一部分是对的！尼古拉·华西里亦维奇说：不是阶级斗争，是种族斗争——白种和黑种的斗争！……这种说法当然是粗暴的，勉强的……但是，如果想一想，我们是有文化的人，我们创造了科学、艺术和其他等等……平等……生理学上的平等……哼……好。可是，你们先要变成人，取得文化……然后我们再能谈平等！……
波丽娜 （凝神听）这是你的新议论……
札哈尔 这还是很概念的，还没有考虑透彻……应该了解自己，这便是关键所在！
波丽娜 （握住他的手）我的朋友，你太温和了，所以你的事情总是这么困难！
札哈尔 我们知道得少，所以时常惊奇……比如说，辛卓夫——他使我很惊奇，他弄得我很信任他……这样朴素，逻辑这样清楚！……原来，他是一个社会党人，你看，他为什么朴素、为什么懂逻辑！……
波丽娜 是的，是的……他很引人注意……那副令人讨厌的脸！……你该休息休息了……我们去吧，啊？
札哈尔 （跟在她后面）还有一个工人，葛列可夫……傲慢极了！刚才我跟尼古拉·华西里亦维奇想起他的演说……一个小孩子……可是这样说话……这样蛮横……
〔两人下。安静。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唱歌。然后听得到低低的说话声。雅戈廷，列夫欣和年轻的小伙子李亚勃卓夫上。李亚勃卓夫时常昂扬他的头；脸圆圆的，显得和善可爱。他们三人在树旁立定。
列夫欣 （低声地，秘密地）巴叔克，这是同志们的事情。
李亚勃卓夫 我知道……
列夫欣 是大伙的事情，全人类的事情……兄弟，现在无论哪颗好良心都有很高的价值。人民的智慧提高了，他们听演讲、读书、思想……凡是懂得什么的人都是很宝贵的……
雅戈廷 这话很对，巴叔克……
李亚勃卓夫 我知道……那有什么呢？我去。
列夫欣 不应该随随便便地到什么地方去——应该明白……你还年轻，这是苦役徒刑……
李亚勃卓夫 没有关系。我可以逃走……
雅戈廷 也许，不是苦役徒刑！……巴叔克，要受苦役徒刑，你的岁数还不够……
列夫欣 我们就说是苦役徒刑吧！这种事情还是设想得可怕些好。如果一个人连苦役徒刑都不怕，那就是说，他决心很坚定！
李亚勃卓夫 我已经决定了。
雅戈廷 慢点。想想看……
李亚勃卓夫 还想什么呢？杀了人，总应该有一个什么人出来承当才行……
列夫欣 对！应该。如果不是让一个人去——许多人就要受害。那就会要比你更宝贵的、更优秀的人去受害，巴叔克，这是为了同志们的事业。
李亚勃卓夫 我不是什么也不说吗。我虽然年轻，但是我明白——我们需要像链条似的……更坚强地互相团结在一起……
列夫欣 （叹口气）对。
雅戈廷 （微笑）我们联合起来，围起来，围紧——便成功了。
李亚勃卓夫 好吧。还有什么说的？我一个人，我应该去。不过为了这种人的血真不痛快……
列夫欣 是为了同志们，不是为了他的血……
李亚勃卓夫 不是的，我是说，他是一个可恶的人……是很坏的人……
列夫欣 坏人所以要杀死啊。好人自己死，他不妨碍人。
李亚勃卓夫 嗳，没有别的话了？
雅戈廷 没有别的话了，巴叔克！那么，你是明天早晨去自首？
李亚勃卓夫 为什么要到明天呢？我是说，我现在去。
列夫欣 不，你最好还是明天去自首！黑夜就跟亲娘一样，它是一个好顾问，能帮助你……
李亚勃卓夫 嗳，算了……我现在就去。
列夫欣 上帝保佑你！
雅戈廷 去吧，兄弟，坚强地上吧……
〔李亚勃卓夫不慌不忙地走下。雅戈廷拿棍子在手里转着，他眼看着棍子。列夫欣看着天。
列夫欣 （低声地）季莫菲，好人开始多起来了！
雅戈廷 天气好就会收成好！
列夫欣 这一手弄成功，我们就可以搞得好一些了。
雅戈廷 （悲伤地）那孩子真可怜……
列夫欣 （低声）怎么不可怜呢！我也觉得可怜。你看，到监牢里去，而且是为了一个不好的案子。他只有一个安慰——为了同志们去牺牲。
雅戈廷 是啊……
列夫欣 你……别说了吧！……唉，安得烈不该扳一下抢机的！杀人做什么呀？一点也没有用！杀死一条狗——主人会再买一条……你看，就是这么回子事！……
雅戈廷 （悲哀地）我们的弟兄死了多少呀！……
列夫欣 走吧，更夫，去看守主人的财产吧！（二人走）
噢，天呀！
雅戈廷 你怎么啦？
列夫欣 苦啊！早点把生活搞好了吧！
——幕 落
第三幕
〔巴尔廷家的一个大房间。后面墙上有四扇窗，一扇门，都对着露台；看得见玻璃外面有兵士、宪兵、一群工人；工人中间有列夫欣、葛列可夫。房间有一种无人居住的样子：家具少、而且很古旧，是杂式的；墙上糊的纸已有脱落。右面靠墙放着一张大桌子。老马有些生气地在搬椅子，把椅子分布在桌子周围。阿格拉芬娜在扫地。左面墙上有一扇很大的双连门。右面也有。
阿格拉芬娜 跟我生什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