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姜椿芳文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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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怪人(5)

奥丽佳 打纸牌吗?你开玩笑开得很高明——很别致,很巧妙……你们家的人在家吗?

伏柯尔 问谁?我儿子吗?

奥丽佳 还有别人。

伏柯尔 不知道。儿子在家。他头疼……这就是青年!所有别的人好像都分散在外面。

奥丽佳 作家呢?

伏柯尔 这个人老是在外面!

奥丽佳 好极了!你还在长啊,确实的!你愈来愈俏皮了。(她看到左面树后的马斯达柯夫,伏柯尔没有发现他)请你转告一声医生,让他把那本从我那里拿去的书还给我!

伏柯尔 (一面走下去)听候吩咐……永久听候。

〔奥丽佳用手势招呼马斯达柯夫到身边。叶连娜和密德维杰娃走到凉台上,她们看不见屋角和树后面的奥丽佳。

密德维杰娃 一想到我们女人的事情——心就要停止跳动了!

叶连娜 (看见丈夫,掩盖不住自己的高兴)你已经……回来啦?

马斯达柯夫 (缓缓地走过)是的……那就是说——还没有……我在散步。

叶连娜 你要喝茶吗?

马斯达柯夫 不要。

奥丽佳 (私语)为什么你这么久才来?并且这样不高兴的样子——为什么?

马斯达柯夫 (不安地)您走吧……

奥丽佳 为什么用“您”?这是什么意思?

马斯达柯夫 我气力不够,有些疲倦。

奥丽佳 是吗?仅仅为了这个缘故?

〔二人下。

波吉欣 (来到凉台上,看见叶连娜,走到右面去的奥丽佳和马斯达柯夫,于是高声地、胜利地说)奥丽佳·弗拉基米罗夫娜,你问什么书?我没有拿你的书。也许,这是你拿的吧,康斯坦丁?(向叶连娜那边看了一眼,把头缩在两肩里,下)

叶连娜 (痉挛地把胸前的头巾整整好)医生的声音多么难听啊!

密德维杰娃 噢嘿,我不喜欢这些神学院的学生!粗暴,骄傲自大……

叶连娜 (怀着夸大的兴趣)难道他是神学院的学生吗?

密德维杰娃 他是跟他当牧师的叔叔学习的。那个土地测量员从年轻时候起就被流放,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西伯利亚……

叶连娜 (倾听)原来如此?(站住)你不觉得……

密德维杰娃 什么?

叶连娜 (紧靠着她)有人在笑?不知谁在笑……

密德维杰娃 (不是一下子就说)没有,好像听不出什么。谁会在这里笑啊?只有奥丽佳·弗拉基米罗夫娜才会……

叶连娜 是吗?

密德维杰娃 是一个愉快的女人,真的!似乎很厉害,但是很愉快……

叶连娜 什么愉快?

密德维杰娃 就是很快乐。轻佻。甚至于我们的那个未婚夫,在她来的时候,也露出了他的绿牙齿。想把自己的悲哀传染给她——他说,你知道不,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注定要死的?可是奥丽佳呢,她说,无论如何,不到时候,她决不死……

叶连娜 她……不很轻浮吗?

密德维杰娃 这一点,在她身上是有的。要知道沉重的、严肃的思想,并不合乎任何一个女人的心。她没有什么,是个聪明的女人。自己的意见决不放松……对于男人也知道价值!

〔齐娜疲倦地从左面上,倒在安乐椅里,看着母亲和叶连娜,不自然地笑着。

密德维杰娃 (惊慌)你怎么啦?上帝与你同在,你怎么这个样子?

叶连娜 疲倦了……

密德维杰娃 哎呀,他要把你害死了!……

齐娜 妈妈,不是他!并且你,当着外人的面,完全不该嚷嚷他的事情!连娜,你祝贺我,我征服萨莫夸索夫的心了。

叶连娜 (真诚地)哎唷……不幸的人!

密德维杰娃 嗳,可是倒要说,甚至于这一位也好些……他健康……

齐娜 并且有钱,妈妈!你想想看!连娜,我不知道,究竟谁比较不幸,是他还是我。他说得多么奇怪啊……他跪着……提议拿出钱来把华夏送到南方去。带着医生和看护……并且哭了起来,像小孩似的……

密德维杰娃 (嘀咕)他们男人恋爱的时候,都是像小孩子一样。老一套!你对他说什么了?

齐娜 (身体辗转扭动)妈妈!可以问吗?

〔沉重的沉默。

叶连娜 (深有所思地)他是一个很不幸的人……有一次他给我讲自己的历史……甚至听着都可怕!人是个好人——却做出可怕的事情……生活像做梦一样。有时候清醒了,恨自己,于是又要做出令人可恶的事情来。谈起女人来是那样真心诚意,那样尊敬,可是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却像野兽一样……真是奇怪的人……没有主见,没有风格……这种人到什么时候才没有啊?

密德维杰娃 连娜,你说的,和我一样!他们把人都要窒息死了!

齐娜 (愁闷)我的亲爱的,我的可爱的——我怎么办呢?(恐怖地,把声音降低到窃窃私语的程度)要知道,我并不爱华夏……我不爱他了……

密德维杰娃 (感激)天啊,荣耀归于你!

齐娜 住嘴,妈妈!这不好……你不明白!

叶连娜 (冷冷地)这是不难明白的。

齐娜 我可怜他……忍不住地可怜他!但是我没有办法……那样冷冰冰的、黏巴巴的手……一种气味……我呼吸艰难,很难听他的声音……他的死沉沉的恶毒的字句……连娜,这是很可怕的:是可怜而不是爱,这是可耻的、侮辱的!……他说……这已经完全不像他说的——他说那些恶毒的庸俗的东西……凡是还要活下去的人,他都憎恨……他有时候说出什么来啊,我的天!这就是那个我所爱过的人!(哭)我已经不能够……他用手接触到我的时候,我的毫毛会竖起来……我反感!

密德维杰娃 我的女儿……我也可怜他……可是你呢,你呢,你得活下去啊!

齐娜 哎呀,我的天呀!我的天呀……恋爱是多么好啊……当你爱的时候,是多么好啊!……

叶连娜 (靠在她身上,抑制住哭泣)是的……当你爱的时候……当我们爱的时候——我们便不存在了……

——幕 落

第三幕

〔房子移得离观众近了些。灰色的多云的黄昏。伏柯尔·波吉欣在凉台上,坐在高背的编织的安乐椅里,读着书。透过挂着纱帘的窗,看得见医生——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着,抽着烟。

伏柯尔 (抬起头来,嘴唇翕动,打哈欠)尼古拉!

波吉欣 啊?

伏柯尔 什么叫做宿命论?

波吉欣 (冷冷地)宿命论……嗳——不可执拗的……命运……

伏柯尔 你给我说这些字眼做什么?字眼我自己都知道……你把意思讲出来!

波吉欣 请你别问了!这有什么奇怪呢?无聊!

伏柯尔 老弟,这不是奇怪,这是年纪大了的关系。(沉默了一会)你喜欢萨伏那罗拉吗?

波吉欣 谁?

伏柯尔 萨伏那罗拉!

波吉欣 不。不喜欢。

伏柯尔 (凝思地)为什么?

波吉欣 嗳……鬼知道他!

伏柯尔 (满意地)我也不喜欢,而且,我读过他的东西很少。你呢?

波吉欣 一点也没有读。

伏柯尔 嗳……你根本读书太少。不值得赞美……(翻动着手里的书)书是可怕的东西……令人不安的东西。就拿席勒来说,年轻的时候我是喜欢他的。可是现在一拿起来……就想起你的母亲。我和她一起读过席勒的《钟之歌》……那时她还不是我的未婚妻。我和她一起,红着脸,想着人类的命运……并且——嚷嚷着。五年多以前,你也是对谁都嚷嚷……对我也嚷嚷。(满意地)可是现在,你沉默了。泄气了,嚷够了,老弟!为什么这样快,啊?

〔波吉欣拿着帽子从房间里走出来。

你上哪里去?

波吉欣 去看病人。看杜里村。

伏柯尔 我也跟你去。否则我一个人怪无聊的……我的警察不知怎么的,萎了……

波吉欣 他来了。

伏柯尔 啊——啊……那么,我不走了。

〔波吉欣不信任地看着父亲,又回到了房间。

(看着他的后影,轻笑)这样吗!当然……不难理解……怎么样,警察?德国又想出什么阴谋诡计来反对我们了?

萨莫夸索夫 (挥一下手)唉,去他们的吧!

伏柯尔 德国结束啦?很快啊!那么现在你要骂谁了?一九五年以前你是骂政府,骂骂不骂了,后来又开始骂革命的人,骂骂又不骂了,开始大骂德国人——这又完结了!那么现在骂谁呢?你靠什么来生活呢?

萨莫夸索夫 (忧郁地)我要自己骂自己了……

伏柯尔 这倒是不坏的事情——这倒不会令人疲倦。很简单——不要负任何责任。

萨莫夸索夫 我,大概是只驴……

伏柯尔 已经开始骂啦?(带教训的口吻)不过有一点要指出:驴子已经被人们诽谤得名誉扫地;其实这是一种很不愚蠢的、很有益处的动物,驴子……

萨莫夸索夫 (看一眼窗户)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伏柯尔 讲吧……坐下!

萨莫夸索夫 (低声)到什么别的地方去讲吧。

伏柯尔 可以。虽然风湿病要陪着我一起去……它折磨着我!

萨莫夸索夫 (边走边说)我羞耻……并且苦闷。

伏柯尔 (跛着脚)苦闷?这是我们的历史伴侣;至于羞耻,老弟,是你捏造出来的。是空想!我们什么时候羞耻过?常言道——“羞耻不是刺,不会把眼睛扎死”,大家都相信这句话。

〔叶连娜上,她头上顶一条花绸围巾,手里拿着一顶伞。默默地鞠躬致礼。

伏柯尔 你好!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叶连娜 为什么?不,我很健康。

伏柯尔 可是你那个小脸儿是苍白的,小眼睛又是这个样子……

叶连娜 (整整容,微笑)是你觉得这样罢了……

伏柯尔 是我看错了,那很高兴。愉快的错误就像愉快的人一样,是难得有的。

萨莫夸索夫 嗳,你今天又扯起来了!

伏柯尔 风湿病强迫人去钻哲学……老弟,这是不可克服的!健康的人是没有理由大谈哲学的……

波吉欣 (从房间里走出来,追上叶连娜)等一会……请你!(叶连娜默默地、询问地看着他)我一定要……我的话很短……两个问题……我请求你,到我那里去谈!

叶连娜 你屋里雪茄烟的气味多么重。

波吉欣 雪茄烟?好……反正一样……

叶连娜 什么事情使你这样激动?

波吉欣 (低声地)我?请你听我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叶连娜 (冷冷地)是的,我知道。

波吉欣 他已经对你变心了……

叶连娜 我已经说过——知道!

波吉欣 你很平静?你打算怎么办?难道这不是对你的侮辱吗?侮辱你这样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叹息)

叶连娜 (轻微的浅笑)你看有多少问题!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问——但是我要回答你……也许,这会使你平静。我所以要回答你,还因为你对于我的丈夫本来是有友情的。

波吉欣 我现在还是有的……

叶连娜 别说了……你知道的,我是爱他的。

波吉欣 我不明白……我无法明白……

叶连娜 (温和地)这是你的悲哀。就是这样,我爱他……你别忘记这一点!

波吉欣 (有些粗鲁地)可是他一遇到一个美丽的女人,只要可以接近……他就把你推到烂污泥里践踏……

叶连娜 (脸色苍白,严厉地)我的丈夫不会爱上不好的女人。

波吉欣 噢,鬼迷了!你疯了还是怎么的?

叶连娜 如果你继续用这样的声调……

波吉欣 不……我沉默了!但是——请你给我说明一下!我是一个……我爱你,我有权请求你……

叶连娜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丈夫的工作比我一个女人的幸福,比我的爱情,比我的生命重要和宝贵。你别笑。不久之前……对不起,我要直说,在你没有迷恋我的时候,一般地说,你还是一个比较完整的人的时候,你自己就把他看得很高。

波吉欣 这是因为我在你的铁石心肠上撞得头破血流了……

叶连娜 哎呀……多么残忍的话!听着——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谈这个问题……我要请求你了解我!也许……我将失去康斯坦丁……但是我知道,我自己的价值,我觉得我是他所需要的一个人……单单作为一个人,他需要!(热烈地、有说服力地)我爱他的全部思想和感情的体系……我爱他的生气勃勃的灵魂……当他讲到应当蔑视苦难,讲到人的力量和生活的美丽的时候,我欣赏着他,我准备祷告:天呀,祝福我丈夫走向快乐和胜利吧!我比你更懂得生活,痛苦也见得比你多……但是我学会了蔑视痛苦,我明白,痛苦是微不足道的……

波吉欣 这些话……是他的话!我不相信……别人的话!

叶连娜 他的话——对于我并不算别人的话……我知道,痛苦对于我们是多么习惯,多么可爱——是的,是可爱的,因为痛苦使我们在自己的眼睛里把自己显得有出息些……(惶恐地)当我觉得,有痛苦要临到他的身上,要侵害到他的时候——我就害怕,他是脆弱的……他是抗不住的……

波吉欣 (愤怒)这一切都是幻想!你虚构出一个人来,并且把自己做他的奴隶。你创造了一个偶像,创造了灵魂的主宰……你跟他待在一起简直无聊,他比你愚蠢……你为了自己,你为了消遣,创造了一个牺牲的角色!

叶连娜 (宽容地)我来重复你所说过的论述他的话,这是你三年前所说的:“当我看着他、听着他说话的时候——我显得年轻了,我什么都相信了,我觉得生活轻快了,纯朴了。”你说过这些话吧?

波吉欣 那时我说错了……正像你现在说错一样……

叶连娜 有一次你警告我说:“亲爱的朋友,你要竭力尽可能地少压制他的自由,他到坟墓去以前一直会保持青春!”这是你的劝告,一个朋友的劝告,一个诚实人的劝告。现在这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波吉欣 你使他受了致命伤,现在你正在完全杀死他。

叶连娜 (浅笑)你的这些话是从哪里来的?(沉思地)我们互相了解得还不多。现在,我跟你说着话,我觉得,我是对妇女们说话……也许,我是要在她们面前稍微给自己辩护辩护……我想对她们说,在我的行为里,我不觉得有丝毫使人屈辱的地方……虽然这对于女人来说是很困难的……怎么不是呢?是——很困难的,并且我还要说,应该怎样爱惜和爱护一个好的诚实的男人……

波吉欣 (疯狂地)那个嘲弄你的人!……

叶连娜 不。他决不会这样做的。

波吉欣 他已经做了!

叶连娜 生理上的变节……这还不是嘲弄……这有十来个原因可以解释……也可以变心而不失去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