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姜椿芳文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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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怪人(4)

萨莫夸索夫 (吼叫似的)这是……我告诉你……这是连我都不知道……

密德维杰娃 嗳,老爷子,你们这些男人倒都是好人……

叶连娜 (警告)你们说得不太残酷吗?(用眼睛指萨莫夸索夫)

密德维杰娃 (改变声调)是的。大概,我糊涂了。是母亲嘛!我残酷并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女儿……我自己有什么可怜的?自己的孩子我一定要保护……死的愁苦伤痛着她的灵魂,我看着都心疼……嗳!

萨莫夸索夫 (对马斯达柯夫)这个情况,啊!这个事情,你怎么说?(激动地走到旁边去)

马斯达柯夫 (低声地)一个要死的人怎么竟要把一个活人拖到自己的坟墓里去……

萨莫夸索夫 可是你已经看见,他在拖呀,我恨这个华夏!他是一个爱讽刺的人,可是他很卑鄙!

密德维杰娃 我得喝点水吧……

萨莎 (自树后)这就拿来!

密德维杰娃 心在烧。啊,天呀……我们慈悲的上帝啊!……保佑青年和饶恕青年吧……你宽宏大量地赏赐给她快乐吧!

〔大家沉默,低下头来。萨莎端水来。伏柯尔·波吉欣打着呵欠从露台上来。

伏柯尔 (一面走,一面说)我睡了整整十一个小时!八点钟躺下去的,七点钟爬起来。(向大家看了一下)我以为你们在喝茶了。(对密德维杰娃)绝顶聪明的女人,你的脸为什么这样可怕?

密德维杰娃 (站起来)就是这样……见到了旁人,诉诉苦,嚷了一阵……对不住……我回家了。

叶连娜 跟我们坐一会!

伏柯尔 唉呀,好像你们都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密德维杰娃 (驯服地)不,我要走了……齐娜一个人在那里……

伏柯尔 未婚夫在哪里呢?(谁都不回答他。萨莫夸索夫向他怒目而视)我一点也不明白!睡着了。(对萨莫夸索夫)米龙,我觉得,你要喝冷啤酒吧。

萨莫夸索夫 我?(断然地)是的,我们去吧……我很想……根本……(迅速地下)

伏柯尔 (跟着他下)站住!你上哪儿?

叶连娜 (对密德维杰娃)跟我们坐一会,啊?

密德维杰娃 他在那里折磨她……不,我要走了!请你原谅,也许,我说了些不好的话……

叶连娜 我们并不批评你这个。

密德维杰娃 哎呀,我的亲爱的,做个女人真痛苦啊!这一点你还不知道,你的这个孩子是成年人,(以头指马斯达柯夫)等养了许多孩子,孩子们的少年时代开始的时候……

〔二人下。马斯达柯夫吹着口哨,看看表。叶连娜回来。

马斯达柯夫 是一位多么可爱的老太太啊!

叶连娜 很可爱。是俄罗斯老太太。

马斯达柯夫 (四面张望一下,低声地)连娜,你认为怎么样,她由于爱女儿,爱一个年轻的生命——做出犯罪的事情?有可能吧,啊?

叶连娜 (微笑)我想有可能。

马斯达柯夫 (热烈地)好极了!啊,连娜,这有多好啊!没有什么再比这种可能性更好了,可能性没有界限吗,啊?

叶连娜 我不认为正就是她能够——你明白!但是有这样的事情,母亲为了儿女的幸福而犯罪——这个你是知道的!

马斯达柯夫 (深思地)但是……我希望她也能够……比如说,给这个华夏下毒。她是这样一个可爱的老太太!好题材,啊?只有母亲们才能够想到未来——(凝思入神)怎么一回事?是的,我要走了……

〔叶连娜朝他的脸上看了一眼,便向房子方面走去。他皱着眉头看着她的后影。

马斯达柯夫 (用半声,勉强地)你不要问我上哪儿去吗?

叶连娜 (不回头)不。为什么呢?如果应该让我知道这一点,你就自己说了。

马斯达柯夫 我?就说了?……等两分钟。

叶连娜 (回转来)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马斯达柯夫 (忧郁地)你知道吗,我要把这一篇小说撕掉……啊?这一篇不好。

叶连娜 (带着严厉的语气)为什么不好?

马斯达柯夫 是呀……他们说——幻想,虚构……不真实,他们说!我为什么要读给他们听呢?是些多么死沉沉的人啊!……尼古拉不知道有一肚子什么气……

叶连娜 (走得靠他近一些,沉着地、十分有力地说)这些人的意见对于你有什么用?这是一些快要被命运完全毁灭的人,他们已经被自己精神上的贫乏、信仰上的空虚注定要毁灭了——你要找他们做什么?你研究他们,让他们做你阴暗的背景,把你灵魂里的烈火,把你幻想的光彩在这背景上更加鲜明地放射出来!你应该知道,他们不会听你的话,不会了解你——永久不会,正像死人丝毫听不见活人的话一样。你不要盼望他们的赞美,他们只赞美那些用自己的心去怜悯他们的人……不能爱他们!

马斯达柯夫 (抱住她,注视她的眼睛)连娜,当你这样说的时候……你是这样的善良和温柔……我甚至于有些害怕……你是从什么地方取来的这个……这个力量,连娜?

叶连娜 是从相信未来中得来的,这个信仰是你使我得到的。

马斯达柯夫 (高兴地)是我?是真的吗?那就是说——我能够把我的信仰传给别人?

叶连娜 噢,是的!

马斯达柯夫 这使我……高兴!(四面张望一下,然后低声地说)你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整个俄国是快要被毁灭的人的国家……整个!

叶连娜 (惊讶地,带着责备的口气)你说什么?你不害羞!这不是你的话!

马斯达柯夫 (又看着她的眼睛)是的……你——相信!毫不动摇!……我也能够这样……但是——并不总是这样……有时候我做了这些印象的俘虏,在我没有能够克服这些印象的时候——我就失去了自己,我看不见我在什么地方,我看不出和这些人有什么不同。(拥抱着她的肩,轻缓地走着)他们走进了我的心灵里,好像走进了一个空房间,他们拿一些枯萎了的词句和沉重得像石头似的琐碎的思想在这房间里乱摔乱扔……我开始觉得胸膛里是秋天——于是什么东西我都不爱,什么人我都不爱!秋天——这很美丽、明朗,而且……

叶连娜 可是这也不是你的话!

马斯达柯夫 (四面张望一下)不是的,不是我的,连娜……你知道——我的生活安排得不好,廉价,但是——不好,我们好像是住在大街口……闭塞,谁都不到我们这里来……已经有两个星期了,我一个文学工作者都没有见到过……

〔医生在树后出现。

只有你一个人……你,我的聪明的人儿……

〔萨沙上。

叶连娜 (不决断地)你要我们搬家吗?

马斯达柯夫 搬到哪里去?我们哪儿来的钱?

萨沙 你的信。

马斯达柯夫 (很窘,嘀咕)啊,凶恶的仙女!

萨莎 (下,轻声地)我不凶恶。

马斯达柯夫 (拿信封在手里转动着。叶连娜不朝他看。他很忧愁)是的……连娜……那个……

叶连娜 (急急地,好像不愿意听丈夫的话)是你吗,医生?

波吉欣 (走出来)是我。不打搅你们吗?

叶连娜 噢,不!有什么打搅的呢?

马斯达柯夫 (丑角化地)你能打搅什么呢,可敬的朋友?(把那封信塞到口袋里,但落在地上。波吉欣看见了,移身到前面去,要马斯达柯夫在他面前后退)

波吉欣 实在说,我很苦恼。

马斯达柯夫 从你的脸色来看——你并不夸大。

波吉欣 刚才我在这里说的话……当然,这些话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声调来说。如果你以为……我对你个人有敌对的情绪……那我就很痛苦了……

叶连娜 (轻笑)够了,医生!他能不能……

马斯达柯夫 请你不要打搅发言人!

波吉欣 是呀。就是这样。老实说,我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请你不要想……

马斯达柯夫 这可不能。我一直在想。这是职业习惯,我的朋友。

波吉欣 (阴沉地)你说笑话,我很高兴。

马斯达柯夫 (后退,鞠躬)爵士!我看到了你的快乐,我以你的快乐为快乐。

波吉欣 (用一只脚踹在信封上,微笑)不管怎样,你是个怪人!

马斯达柯夫 是的,不管怎样……(凝思,用手帕擦脸)不管怎样……这奇怪的字眼,啊?连娜……我去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叶连娜 (坚定地)不。

马斯达柯夫 为什么?

叶连娜 我要到密德维杰夫家去一趟。

马斯达柯夫 (垂下眼皮)或者,我到奥丽佳·弗拉基米罗夫娜那里去一趟……你去吗?

叶连娜 不。

马斯达柯夫 (咳嗽)好吧,随你便!

〔不慌不忙地走,好像等候别人叫住他似的。叶连娜看着他的背影。波吉欣把信拾起来,看了一下,他的脸上浮出毫无抑压的微笑。

叶连娜 (看了他一眼)你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波吉欣 (用手一挥)这个……(不打算就说出来)我父亲,密德维杰娃,萨莫夸索夫马上就要来——我们要打牌了。

叶连娜 (一面走下去,一面说)啊……

波吉欣 喂……

叶连娜 什么?

波吉欣 你常常遇到不撒谎的人吗?

叶连娜 不,不常常。(注视他的手)

波吉欣 你看——康斯坦丁怎么样……

叶连娜 (淡淡地)对不住,你那是一封什么信?

波吉欣 (拿信封递给她)我是在这里拾到的……这是给他的……

叶连娜 (接信)是吗?你在他在的时候捡起来的吗?

波吉欣 (很窘)是的……嗳……不……他已经走了……

叶连娜 看样子,是奥丽佳·弗拉基米罗夫娜的笔迹。(招呼)萨莎!会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信……

波吉欣 (阴沉地)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你看一下……

〔萨莎上。

叶连娜 (亲昵地)萨莎,亲爱的,你去追上我的丈夫,把这交给他……他忘记看,丢了。

〔萨莎跑下。叶连娜下,没有看一眼医生。

波吉欣 (用手指在她的背后指指,自言自语)傻女人……你等着吧!高尚的喜剧,啊啊!等着吧,你还要哭呢!

〔伏柯尔和萨莫夸索夫上,两人都喝醉了。

伏柯尔 如果你想抓着一只好鹌鹑……

萨莫夸索夫 (好心好意地)你喝得过于多了一些……

伏柯尔 不,你听呀……这需要一只很出色的母鹌鹑……可是你的那一只——是叫得很难听的丑八怪。这是矛盾的……

萨莫夸索夫 你的一切对一切都是矛盾的……

伏柯尔 老弟,这才好玩呢!这才有意思呢!你想想看——人们苦恼着,竭力要把一切棱角藏起来,把一切高低不平盖起来……可是突然生下了一个伏柯尔·波吉欣,他看了看,说……

萨莫夸索夫 废话……

伏柯尔 不!看了看,把什么都暴露出来,把什么都揭发开来,说——这是欺骗!这是侮辱我们的欺骗!

波吉欣 (语气严厉地)我不打牌了。

萨莫夸索夫 为什么?

波吉欣 头疼。(下)

〔伏柯尔和萨莫夸索夫默默地互相看着。

萨莫夸索夫 (恼火)随你便,可是这很不客气!自己请人家来的……密德维杰娃马上就要来……你去,去告诉他,这样做不好!

伏柯尔 (勉强地走)他很固执。

萨莫夸索夫 他根本是一个不讨巧的搭档!

伏柯尔 (嘀咕)头疼……年纪才三十岁……

〔萨莫夸索夫脱下制帽,吐一口气,用手帕擦脸。萨莎上。

萨莫夸索夫 你上哪儿去啦,小燕子?

萨莎 上密德维杰夫家去了。

萨莫夸索夫 你去告诉老太太,说牌不打了……啊,他们来了!(整整衣服,显得年轻敏捷地走过去迎接)你知道,马特伦娜·伊凡诺夫娜……

密德维杰娃 (听着萨莎对她的耳语,走到屋子里去)马上就来,老爷子……请你们等一会!

萨莫夸索夫 (对齐娜)为什么这样忧虑的样子?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齐娜 (毫无兴趣地)你的脸多可笑啊!

萨莫夸索夫 可……可笑?我觉得……一切男子的脸,过了四十岁,都显得可笑了……真的!

齐娜 是吗?这一点我倒不知道……你别生气!

萨莫夸索夫 唉……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呢!

齐娜 怎么样?

萨莫夸索夫 从上对下地说……是从某种不可接触的高度来说的……可是我呢……可是我呢,听你母亲讲到那个杜里村怎样折磨你的时候……

齐娜 (惊奇)什么?妈妈……对你讲?

萨莫夸索夫 (吃惊,不悦,猛然挥手)他用死的苦恼来伤害你这美丽的……

齐娜 (愤怒)你怎么……敢这样说……谁允许你的?你简直是野蛮人……或者是半开化的人!……(细细地看他,说得温和些)你怎么啦?你说这个话做什么?

萨莫夸索夫 (沉重地向后移动,喃喃地说)对不住……当然——我没有权利……愚笨的人……以及其他等等……

齐娜 (低声地)并不是为了这个……这样来谈论一个病人是残酷的……令人反感的……

萨莫夸索夫 是你的妈妈说的……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我并不是坏蛋,我不是令人反感的人,我不过是一个俄罗斯人,不幸的人!不知道善与恶的分寸……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把最好的精神力量都耗费了——我一点没有用处了……愚蠢的生活!很羞耻,请相信我的话,可是——认识了你们这个圈子……生活纯洁、严肃……对人抱着善良的心意和无私的兴趣……这对于我是新的、人性的东西……它照亮了我的灵魂……可是突然我看到,你要拿自己去作牺牲……

齐娜 (严厉地)我不允许你这样说!

萨莫夸索夫 看造物主的面,请你听我说!我看见过许多毫无益处的牺牲……

齐娜 (比较温和)请你明白我——我不能,我不能听你说,如果你……你要说什么?

萨莫夸索夫 我们离开这里……给我几分钟,谈谈!

〔齐娜同意地点点头,她很感兴趣,很注意地听他说。

我年纪比你大一倍,我懂得生活,我要对你说——你得保重一些自己!我们诚实健康的人……好血统的人已经这样少……

伏柯尔 (走到凉台上)米龙!……警察!……

萨莫夸索夫 (一面往下走一面说)马上就来,等一会见……

伏柯尔 (嘀咕)喏……现在这一个又跑了!去你的吧!

奥丽佳 (自右面上,很激动,又竭力隐藏这一点)你这是对谁这样吼叫?

伏柯尔 (戏谑地)美丽的女邻居——我已经六十年不见你了,并且……

奥丽佳 并且什么?恭维的话说不出了!

伏柯尔 你还没有让我说完呢。我所以吼叫,因为我并不比任何一位部长所关心的事情要少——我们的牌局,组织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