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吉欣 喂……你不是人！你是脑髓……抽象的思想……没有血肉，没有心……
叶连娜 你还应该说，在我身上没有兽性……没有美丽的、善良的兽性……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为了让一个被语言陶醉了的女人给你更多的热情，说这样的话是愉快的……（伸直了腰，以极大的力量低声地说）你要知道，这一切在我身上都有——有兽性，也有热情……
波吉欣 别来刺激我……究竟为了什么呢？你为什么要毁坏自己呢？
叶连娜 难道我说得还不清楚吗？
波吉欣 你说的什么话，这都是姿态，演戏！
叶连娜 随便你怎样想都可以。就让我去描写，我去演戏吧……（像醉了一样）我输了——可是生活通过他的快乐却赢了。
波吉欣 他该诅咒……这整个愚蠢的生活也该诅骂！
叶连娜 你的这些奇怪的言词和咒骂使人听得怪刺耳的！……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我们结束了吧，我该走了……
波吉欣 这一切——都可怕！这不是女人说的话！
叶连娜 你看！我们结束了吧，我请求你。话都说完了。你别再跟我谈起我的丈夫和你的爱情了……不谈了，好吗？（微笑地）难道我适于讲恋爱吗？这样一个讲理智的女人……
波吉欣 嗳……可是，假使……我要明白你的意思！假使你的孩子不死呢？
叶连娜 我也会是这样想的。要知道，没有我，孩子只会妨碍他……他，当然，会把孩子交给我的……
波吉欣 不！我不相信你的话！你想要掩盖你的屈辱，你的绝望，可是你什么
也没有掩盖得了……你很痛苦！
叶连娜 难道我说过我很轻快吗？
达依霞 （密德维杰夫家的女仆，跑上场，远远地就招呼）医生……快点呀，老天爷！……
波吉欣 （推开安乐椅）噢，去他的……怎么啦？
达依霞 突然之间不好啦……吐血……
叶连娜 （疲倦地）你去吧！……
〔波吉欣默默地下。
达依霞 （跟在他后面走）你忘了戴帽子啦……
〔叶连娜落坐在安乐椅里，好像躲在别人背后似的。萨莎手里拿着报纸和信件上，看见叶连娜，惊讶地站住了。
萨莎 你没有走吗？你不舒服吗？
叶连娜 （并不站起来）这是邮件吗？没有什么给我的？
萨莎 只有给医生的。（把邮件放在窗台上。胆怯地）也许，你回房去吧？
叶连娜 不。这里很好。
萨莎 叶连娜·尼古拉叶夫娜……我怕！你怎么办呢？
叶连娜 你别着急，萨莎，没有什么……我累了……我的气力不够了……天呀——帮助我！气力不够了……
萨莎 （倾听）呀……他们来了……她来了……
叶连娜 （扶立起来，又无力地落座在安乐椅里，像昏厥过去一样）你走吧，萨莎……我请求你……我就来……
〔听得见奥丽佳不很高的、不愉快的声音。她和马斯达柯夫自右面上。
奥丽佳 这是一个男人……在恋爱着的男人说的话！你不害臊！
马斯达柯夫 可是……怎么能这样一下子就……
奥丽佳 有什么等候的呢？让大家都知道，你爱我……难道我没有权以此自豪吗？
马斯达柯夫 这跟大家有什么关系？奇怪！
〔他茫然，他有一种稍微滑稽的样子。神经质地指手画脚，心绪混乱，举止呆笨。奥丽佳很激动，她的话语里有着委曲和惊惶的声音。
奥丽佳 我不喜欢秘密！
马斯达柯夫 让我考虑一下！
奥丽佳 考虑什么？
马斯达柯夫 我实在不知道……想象不出……我怎样去对她说这个话？
奥丽佳 （愤怒）咦——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你说过，你爱我吗？这是开玩笑吗？啊？
马斯达柯夫 （忧郁地）那是什么开玩笑，那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切会这样复杂……那有什么呢？我去……我去对她说！用两句话来告诉她，那时……如果可以的话，你别走……我就回来……
奥丽佳 好……我在小树林里等。
〔马斯达柯夫用坚决的手势把帽子整整好，走到凉台上去。叶连娜站起来迎接他。她很平静。
马斯达柯夫 （站住，摘下帽子，拿帽子挥动着，不看着妻子的眼睛，说）嗳，连娜……我是来告诉你……虽然我完全没有准备好……并且——一般地说……请你别生气……请你明白……
叶连娜 （来到凉台台阶跟前，招呼奥丽佳）请你来听……
〔奥丽佳站住。
马斯达柯夫 （惊慌）不是她的错，实实在在的！
叶连娜 （抑制地）你——住嘴！你让我们留下……你请奥丽佳·弗拉基米罗夫娜把她认为需要说的话都对我说好了，你自己走开……
奥丽佳 （缓缓地移动到凉台跟前。很窘，但是鼓起勇气。用奇怪的、怀疑的眼光看着叶连娜）说什么呢？你大概明白……就是说，一切都清楚了……
马斯达柯夫 你知道吗，连娜……这事情是突然发生的……（他恳求地用双手交叉着，请求）不要互相得罪，啊？也不要演悲剧！你们俩都是这样……
〔他话没有说完，就挥一下手，走到房间里去了。叶连娜站在凉台的最上级；奥丽佳站在地上，扶着栏杆。沉默。
奥丽佳 （微笑）咦……你不作声啦？我可以走了吗？
叶连娜 （温和地）为什么要有胜利的微笑呢？我们两个都是女人，这一点不要忘记。今天我是处在可笑的地位站在你的面前……你是否能确信，明天，过一个星期……
奥丽佳 别吓唬人……这是多余的！不难了解，你在恨，你在蔑视我……
叶连娜 我？不！为什么呢？
奥丽佳 噢，我知道，你是知道的，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恋爱……
叶连娜 （奇怪，不明白）说这个干什么？
奥丽佳 （兴奋地）你一定知道，人们看我，比我看你更残酷，带着更多的胜利感。我就来一个小小的报复！我不隐瞒，我很愉快。人们对于你这样一个聪明女人的估价，比对于我的估价低。（瞬息的沉思，奇怪地微笑着说）你看，现实生活怎么样？你不要以为，我觉得在你面前是有过错的……对了，我不大明白——为什么我说这些话……大概，你把我稍微刺了一下……
叶连娜 （很快地）我并不要这样做！什么话刺了你？
奥丽佳 （试探地）噢，我不是指不好的意思……我们俩都是女人——不是你说的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很合适……我几乎要说——很妙！我想，我可以走了吧？
叶连娜 （下台阶，走到她跟前）你既然说得这样……
奥丽佳 （怀疑地）这样什么？
叶连娜 这样简单。
奥丽佳 啊！要深奥做什么呢？一切都很清楚。
叶连娜 你这样想吗？
奥丽佳 当然！
叶连娜 （坚强地）你认为康斯坦丁对你的态度是认真的、深刻的吗，啊？
奥丽佳 （讽刺地）噢，这算什么问题！你要知道我怎样想做什么？
叶连娜 （低声地、亲切地）你同意吧，对于他的生活，我是不会漠不关心的。
奥丽佳 （稍微有些窘）哎呀，原来是……他的生活！使你关心？不过，这个你可以问他去……他究竟认真到什么程度，他应该知道……
叶连娜 他——不知道。
奥丽佳 （怀疑地看着她）我不信你的话……可是要问你——你要我怎么样？
叶连娜 你就想象，在跟你说话的是他的母亲或是他的姊姊……
奥丽佳 （带着微笑）把你想象做他的姊姊……这还可能……可是，你曾经是他的妻子……并且对于一个怀恨的人是不能相信的！
叶连娜 （冷冷地）我是为了你的利益而说的……
奥丽佳 非常感谢……你不觉得这很滑稽吗？
叶连娜 不觉得。我要警告你……他不大了解自己，他游戏似地过生活……
奥丽佳 （隐藏着惊慌）我也喜欢这样生活……
叶连娜 他憎恨一切痛苦的、不愉快的事情，可是这种事情挨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样了……
奥丽佳 从这一点可以得出……什么结论呢？
叶连娜 你想想看。
奥丽佳 （神经质地笑）对于任何别的女人，我大概会回答得很粗鲁……（想要刺她一下）但是对于你——我不忍！（等候回答）你想吓唬我……我奇怪，为什么你不谈谈康斯坦丁·鲁基奇的才能，谈谈他对于社会的责任，谈谈为艺术服务之类的话……
叶连娜 （平静地）我没有发现有必要谈这些个……你既然要站到他身边去了，那就是说，你相信，你能够支持他灵魂里使你着迷的那个光明的力量。你当然也确信，他跟你在一起在各方面都会比跟我在一起要好……
奥丽佳 （激动地）我根本不愿意担当任务，做他的监护人，我不是书呆子！你把他描写成小孩子？噢，乖乖！这种小孩子我知道！……（声调越来越弱）你这样看我，好像我从你的口袋里摸走了钱包……当然……你把我看做一个庸俗的女人！（等候回答）你向我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你拿一些我所反感的思想来纠缠我……我要什么？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难道要我负责吗？
〔马斯达柯夫出现在门口。
像他这样的人我没有遇到过……我想象不出会有这样我所需要的人……
叶连娜 他需要你吗？
奥丽佳 （几乎在叫喊）这不关你的事！你怎么敢盘问我！
叶连娜 （激怒，冷冷地）这个，我不再需要了……
〔奥丽佳疯狂地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
叶连娜 （无情地）你不舒服吗？
〔奥丽佳用双手蒙住脸，很快地走开，叶连娜目送她走——她的脸色严峻。回过身去，看见丈夫。他面色苍白，奇怪而害怕地注视着她。
叶连娜 （坚强地，几乎是粗鲁地）如果她比我坏一些或是比我好一些，她就会比我厉害些……
马斯达柯夫 真要命！叶连娜……真要命……你是什么？你是什么样的人？
叶连娜 （在他面前走过）恋爱的女人！（走进房间）
〔他目送她下去，擦擦前额，迅速地离开凉台，立刻又跑回来。
马斯达柯夫 （喃喃自语）不……先要……叶连娜！
〔叶连娜上。
马斯达柯夫 等一会……你上哪儿去？
叶连娜 到密德维杰夫家去。
马斯达柯夫 喂……我，实实在在说……
叶连娜 （勃然）你这小孩子，别来烦我了！
马斯达柯夫 （抓住头）啊！悲剧开始了……你听我说，你稍微平静一点……
叶连娜 （苦恼地）野蛮……卑鄙！你是这样一个明朗、纯洁的人，你会迷恋……她会害死你，毁灭你的……
马斯达柯夫 （绝望地）噢，鬼迷了……难道我知道这事情这么严重？
叶连娜 （更平静）对于你这样的人，女人是你向上走的梯级，但是她比我低，你要明白这一点！并且，并不是你需要她，而是她需要你！这是我所不允许的！你怎么——你！——是当消遣品的吗……不！
马斯达柯夫 哎呀，你在评判……被什么魔鬼迷住了！
叶连娜 是的，我在评判！……并且是为了两个人评判：为了自己，让我不要妨碍你，也为了你，因为你过生活不用脑子……
马斯达柯夫 一切东西总有一个分量，一个分寸！……这可受不了！
叶连娜 可是你就是不称称分量，量量分寸。凡是自己感觉到疼痛和使别人感到疼痛的活人，就必须称称分量，量量尺寸。我必须评判和衡量，为了保护你不受任何不必要的事物的侵害，不破坏你的精神风貌……你以为我好受吗？是不是这一点把我的灵魂烤干了呢？是不是这一点把我身上的欢笑和快乐消灭了呢？我突然看到，这是可能被消灭的！你如果对于萨莎发生兴趣……一个这样纯洁、光明、使灵魂清醒的人……
马斯达柯夫 （怒声地）萨莎……真是异想天开！叶连娜，人需要自由……我是人……
叶连娜 你就来个一分钟的假定，假定我也是一个人……
马斯达柯夫 有时你真像一个老和尚；我是你的使唤人……不过，或许，这话不对，因为我不知道和尚是怎样生活的……说实在的——所有这一切都比我所想的要复杂得多，并且完全不愉快！我不喜欢悲剧……可是这一次，你和她两个人都闹得不开心……
叶连娜 （没有忍住微笑）你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你想想看——你是说的什么？难道可以拿人弄着玩吗？
马斯达柯夫 对了，叶连娜，我胸膛里没有地方搁下这些认真的东西和这些……很长很长的独白……（兴奋地）我非常高兴，我活着，俄国这样一个可爱的、美好的国家在我的周围发出呜呜的响声，在起伏地波动着……那些可笑的、非常接近灵魂的俄罗斯人的面貌在东闪西闪地出现着……有一种特别的儿童在生长着——你注意到没有？还有俄罗斯的母亲……还有那些年老的怪人，他们已成废物，但是那样子是怪动人的，心里充满着对他们的怜悯，那种美好的、并没有丝毫侮辱之意的怜悯。生活着是多么愉快啊，连娜，确确实实的！一堆一堆的火要烧完了，可能另外又有一堆一堆的火烧起来了……想要写诗，写长诗，想要说出光明的、心里的话来……并且要向人们挤一只眼睛，说——“没有关系，弟兄们！我们生活吧！”你想着和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那个坐在你旁边的人，会不知不觉地使你觉得这样接近，这样亲切，这样可爱，至于他是什么人，穿什么衣服——是男人还是女人，那反正都是一样……
伏柯尔 （跛着脚上）唉，诸位先生！……
叶连娜 （抖了一下）慢点……那边怎么样？不好吗？
伏柯尔 你去吧……大家都慌作一团了……都在哭……
马斯达柯夫 你看。连娜……
〔她迅速下。
我也该到那里去吗？
叶连娜 （远远地）不……不要！
伏柯尔 嗳，怎么不要呢？当然，你也去……
马斯达柯夫 可是为了什么呢？
伏柯尔 唔……朋友要死了……是一种礼貌的义务吧……其次——你是作家，你什么都应该看看……这是你的义务。
马斯达柯夫 （叹口气）那么……我们去吧……
伏柯尔 （边走边说）是呀，你看，又少了一个人！人——走了，可是矛盾还是留下……你来用这个题材写篇寓言吧！
马斯达柯夫 （愤怒地）很需要！寓言我可最反对……
〔二人下。
——幕 落
第四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