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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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琼琼紫霞贞姑

金陵(南京)地方有一个富家子弟,气概非常豪迈,曾经用几万张金纸在金陵城楼上临风放飞,就好像几万只金蝴蝶在空中飞舞,灿烂夺目。这时正是春天,巷子里儿童成群结队在放纸鸢,俗称风筝,小孩子只是凭借着手中线,依仗西风的力量把风筝送上青天,看它一颠一颠玩耍取乐罢了。他见了觉得不够满意,认为这么小的风筝不能和雄风相称,就命工匠制了一只极大的风筝,有东厅墙壁那么高,糊上了厚的绢绸,上面画了图画,用薄铜片、空葫芦做响器,把它装在风筝嘴上。大风筝乘风直上,响起一片呜呜声,就像锣鼓齐鸣,又像腊月里驱鬼跳傩舞的演出声音。全城的男女都抬头翘望,竖着耳朵听。但是放风筝时,一定要用几百丈长的粗绳缚住,由几十位身强力壮的人拉着。如果用大石压住,大石会被拉得旋转,如果把绳绕在大树上,大树几乎被它拉得摇晃。

这富家的门客中有个姓阴的书生,怀有异能,讲义气,力大无比。曾经在调解佃户斗殴时说:“暂且住手!我就这样直立站着,你们尽管拉,我身子移动一步,老子就是缩头乌龟,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在富家门下滥竽充数。”佃户们都争着去拉他,果然他稳如泰山,岿然不动。这一天,阴生跟随主人出外游玩,看到几十名壮汉正拉着风筝的绳,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就冷笑了一声。众人说:“你别袖手旁观,看人挑担不吃力,站着说话不腰疼。”他立即发怒说:“你们这班人只配得上听家中的黄脸婆娘支使,有什么力气?像我,只要一个人就足够拉住它了。”大伙很惊讶,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在吹牛,于是把粗绳末梢围在阴生腰中,打了个死结。开始时,他还挺得住,时间一长,加上狂风怒号,阴生就两脚离地,一眨眼工夫,已经被拉向空中。众人赶忙上前救护,他已经到了云端,人影越来越小。即使大声喊叫,但由于风筝响器鸣叫声的干扰,地上的人也没有办法听到,即使听见了也没有办法够得到,把他留住。

当时,阴生分不清楚风向,看不清云的颜色,心里想着必死无疑,只能随风筝摆弄,飘到哪里算哪里。他试着睁开眼睛往下看,只看到下面茫茫一片,一团团全是白色。江、河、山脉都辨认不清了。过了一会儿已经是傍晚时分,飞倦的鸟儿都回到林子里,夜里没有月光,更显出漆黑一片。阴生只感到一团团绵软的东西像芦花,又像柳絮一样擦过身旁,拂面而来,纷纷密密,他心里明白,这就是云。风筝带着他整夜飞行。天亮时,晨风吹动,风筝越飞越高。飞行途中看到骑着独角兽的大汉,乘着九尾凤的美女,还有坐着劣马的老头,跨在鹤背上的小孩。他们有的有仪仗队在前方开路,有的身后有旌旗簇拥。阴生大声哭喊,可是他们都昂首经过,好像根本没瞧见似的。阴生也不知道这些人是神还是仙,只是怨恨自己到这种地步,结果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中午时,风力渐小,但还是有几万尺高呢。向下往人间看,还看不清东西。这位老兄平时食量很大,此时只觉得饿得饥火烧心,肠子咕噜咕噜叫得像雷响似的。不久之后,夕阳西下,而这时风又大了起来。他想用牙把绳子咬断,拼着跌下一死算了,可是苦于绳子太粗,咬得两颊的肌肉力气竭尽,皮破肉烂,腿疼得像要裂开似的。于是只好紧闭双眼,不再动别的念头了。

忽然,阴生耳边听到女子的声音:“奇怪,哪儿来的陌生人的味道?”另一女子回答说:“按照你说的,下面真的有人会飞升上天吗?”一个就说:“我已经百来年没见过地上的人了。”另一个说道:“我已经看到了,那是一个被绳子拉来的人。不知道他穿的是什么衣衫,样子可笑极了,为什么不叫虬子去把他拉住,正好趁这个机会问问人间的事情。但事不宜迟,慢一点就会向西飞走了,遇上大风就危险了。”阴生很高兴自己终于遇到救星,就睁眼观看,只看到面前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猿鹤都不声不响,万花缤纷,楼阁金碧辉煌,森林幽静,山谷深邃。山崖石边围着红色栏干,站着两位美女,在谈笑指点。忽然一个童子张开双翅向阴生飞来,用手抓住绳子,把它挂在大树枝上,阴生就紧紧抱住大树。两位美女拍手,大笑不止,笑得弯了柳腰,绽开了樱桃小口。再看那童子,梳着双髻,披着锦绣马夹,围着豹皮裙,赤着双脚,十三四岁,肤色洁白,嘴唇红润,这会儿收拢翅膀,盘屈在树上,替阴生解开绳子。然后一只手拎绳,十分轻巧,好像拈着丝线一样;一只手提着阴生,轻松得如抓着婴孩,从高处跳下。阴生向两女子跪拜,感谢救命之恩,并诉说自己肚子饿了。女子命令童子入内取冰枣儿饭给他吃。说完,两美女手挽手进去了,说:“这事该告诉我家琼琼紫霞贞姑,看看这人间凡夫,让她开开眼界,听听新鲜的趣闻。”两人离开后,童子果然端着小小的石碗送冰枣儿饭来了,颜色像胭脂般绯红晶莹。阴生心想这么小的石碗,能装多少饭呢,怎么可能吃饱肚子?他三两口就把饭吃完了,要求再添,童子不愿意,但是这时肚子倒也不饿了,只觉得味道香软甜美,知道这不是人间有的食物。口中分泌唾液,就像嚼生莲子一样。

过了一会儿,两位女子出来,向他招招手,带他进入小园。台阶下面有一方大水池,四周用白石砌成。池中游着五色红鱼,在水面自由自在地窜上潜下。台阶上靠着房子的地方种着一棵树,花有碗口那么大。花瓣掉下时落地有声,原来都是玉片和珊瑚片。有十几个美人在花树下聚集宴会,她们穿的袍服光彩照人,台上琳琅满目,酒肴芳香浓烈。旁边有五六十名身穿丽服的侍女伸长脖子站着,各人管各人的事。女子把阴生领到桌前,命令他向坐在上座的人行礼。那上座的美人高傲地让他站在阶石下行礼,似乎是嫌他身上有俗气,不愿意靠近的样子。其他美人们都微笑起来。那坐在上座的美人估计就是紫霞,却安稳地坐着不动。她好像预先知道阴生是随风筝飞来的似的,所以认为他无足轻重。给阴生一本绿色金字簿册,叫他跪着将它读完,就下令召唤童子过来。

两个女孩对童子说了很久的悄悄话,童子笑笑,就拉着阴生出来,指着风筝问他:“这东西在下界叫什么?”阴生说:“纸鸢。”童子仍不明白纸鸢是什么。阴生问:“紫霞姑是什么仙,这儿是什么地方?”童子说:“你别问,问也不会知道。但让你吃了顿饭就算是你的造化了。贞姑传话说,命令我送你回去,你还这么傲气十足,不向我拜谢吗?”阴生看他只是个小孩就有点小看他,只是朝他略略拱了拱手。童子知他有意怠慢,就说:“总得让你吃点小苦头。”在树上拉下绳子,随手把它一寸寸掐断,说:“烂掉了。”说完就把它扔了,再回身到里边。一会儿工夫,童子拿一根短带出来,系在阴生腰间,说:“你把双眼闭上,途中别轻易睁开,否则就要粉身碎骨。”阴生答应了。童子带他到山崖边,把他提起来朝下扔去。

阴生这个时候心里还明白,只听见耳边又响起了呼呼的风声,一会儿工夫就快到地面了。此时离地还有八九尺高,那带子突然从身子上脱落下来,只听见扑通一声,阴生跌落在人家的屋瓦上。那屋子的主人正要发怒,儿子媳妇也觉得很奇怪,把他揪下要打一顿。阴生苦苦地告诉他们自己从什么地方而来,他们都不信,但阴生屁股几乎碎裂,腿骨也快要骨折了。再抬头看天上,只看到一条长带,很像彩虹,又像是悬空挂着的丝带,在空中飘动。不一会儿,晚云密布,才看不见带子了,这时主人才饶恕了阴生。阴生问这是哪里,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陕西延安府城北面地方。

第二天,阴生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别人,大家听了都大笑,认为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听说过。阴生从此以后就不敢向人多讲自己的经历,只是借口说自己长久地客居他乡,落魄到这种地步,一路乞讨返回金陵,重新去拜见主人。主人见了他大声吆喝,认为是鬼来了。后来听阴生说了自己的经历,又非常高兴。因为阴生家属正在和主人家打官司,闹个不停,阴生一回来,诉讼自然平息了。

阴生后来果然享受了高寿,步履矫健,能一天行走百里路远,连拐杖也不用。别人问他那本簿册上写什么,他说上面写着:

阴某人于某年某月曾经在大风雪中救活了一个临产的女叫花子,上帝嘉赏,准许这一天来到这个地方,赏赐给他美食,可以延年益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