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技班子中有个叫筝娘的,已经忘了她是何方人氏,只知道她生着西施般的眉毛,南子般的容貌,体态婀娜多姿,温文尔雅。富门大户子弟看过她的表演,都被她深深地迷住了。筝娘虽然出身戏子但是为人端庄自重,只要别人对她说话稍有轻薄,她就赶紧走开,更别说对她有什么非礼之举了。父亲教她运气吐纳等种种气功,使得她能翘起一只小脚,单足跳舞。又能突然飞身立上杨柳梢头,不掉下来,下来时也从不用手去攀细柳条借力,翻跃三次就下来了,身手十分敏捷,这是因为她将全身的力气均匀地运用在两足的缘故。筝娘十七岁时,已经凭借自己的本事为父亲挣了万贯家财,可以和乡中的富户相匹敌。有一次,筝娘私下问父亲:“我这样还要多久呢,难道终身不嫁人了吗?”父亲迟疑了一会儿,说:“这事我做父亲的时刻记在心头,但是官宦子弟我们高攀不上,乡村农家子弟我们又不屑一顾。这也实在难为了我,我们走南闯北,去了很多地方,不如让你自己挑选女婿怎么样?”
有一天,父亲带她到袁江地方表演,听闻来的观众有河道官员,也有看闸的小吏和各种吏役小民,都带足了赏银来观看筝娘的表演,其实是为了一睹芳容。于是之后的日子里,不管是在官府宴会上,还是茶楼酒肆中,甚至小巷子里,无人不说筝娘,艳羡筝娘。一天中午,树影略斜,大堤上车水马龙,河面上舟船相结,游客络绎不绝,好不热闹。父亲又带着身穿艳丽服装的筝娘,骑着小马出了城门,找寻了一块空地,也不搭什么帐篷,就露天成了演出场所。他叫筝娘立在场子中央,只见筝娘亭亭玉立,衣饰鲜明,比赵飞燕的苗条和杨贵妃的丰腴还恰到好处,众人都纷纷感叹此女只应天上有。突然只听嗡的一声,人群像蚂蚁一样聚拢来看热闹。筝娘的父亲站在场角上,敲着锣对众人宣告说:
儿大终聘妇,女大终适婿。有缘即相逢,无缘不能遇。
踪迹千里遥,姻缘一线聚。权虽月老持,茸阘那轻觑。
窭人亦不妨,富儿亦不惧。但有赤绳牵,不要七香御。
请即鞠蹴场,手攫文鸳去。江南多芳春,早赋河洲句。
宣告完,又镗镗镗敲起锣来。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老头要相女婿,这一下子让那些单身的男子蠢蠢欲动。老头说:“我女儿笔直地站在场中,你们众人中不论贵贱,不管老少,不分美丑,只要有人能用双手把她抱起离开地面寸许,我就把女儿嫁他为妻。我老头说话算数,绝不食言后悔。但我女儿还是黄花闺女,不能让人轻易接近,如果要来试试的,请先出五两银子。不能抱动的,银子就归我。如果有好男儿请上场比试,千万别错失良机!”说罢,又敲锣。筝娘独立场中,脸上一片绯红。老头说:“虽然我儿容貌比不上仙子,但是到处被贵人赏识,至今还是处女,臂上的守宫砂可证明她的贞洁。”
当时堤上绿营兵中多是武夫,游击将军哈四虎,守备将军笪一龙,一直都是因为力大而闻名,是河道官手下的头等大力士。哈四虎曾双手提起两只每只重一百斤的铁狮子,笪一龙曾两手抱着一只两百斤重的石龟,在堤上飞快地奔了八百步,然后轻轻放下,跑到河道官面前下跪,高呼万岁,脸不红,气不喘,这两人都是人中豪杰。这天在场听了老头的话,二人心想,这轻盈得像随风吹得动的嫩柳条般的女子,还需要甩手挟抱?只需一根指头一点就能把她推倒,这事不能再简单了。得手后,就让她当婢妾,或者是送朋友。二人就命身边小兵去取银子来,走到筝娘跟前,回身对老头说:“老丈不会后悔吧?”老头大笑说:“我为女儿择婿,如能得到像你们这样的人做女婿,可算是无上荣耀了,还后悔什么呢?”
两人听了大喜,用尽全力去抱筝娘,但筝娘始终稳如泰山,他俩简直像蚍蜉撼大树,小鬼扳金刚,最终使尽全身力气也没有搬动一点儿。观众见状哄堂大笑,两人羞愧不已,又尝试了一会儿仍不见动,就羞愧地逃走了。但还是常有些平时练习拳棒的富家子弟时常出现,总是油头粉面打扮一番,想取得筝娘的好感。过了一个多月,这里的人都纷纷知趣地退走了。一天老头对众人说:“这些日子已得到你们的白银有千两之多,我儿出嫁时,我也不担心没有嫁妆了,多谢各位的捧场,但很可惜可能缘分未到。”第二天就走了。
又过了一年多,老头又带了筝娘来到这里,仍像上次那样说了一番话,设场选婿。一时手头有钱的人,又纷纷带着银两前来,那样子就好像蚂蚁闻到膻气似的。有个河北来的客人,见了筝娘父女后,私下对众人说:“你们还是算了吧,别浪费钱了,前一些日子,我在北京亲眼看到几个大名鼎鼎的武状元、侍卫官,都没得手。似乎这姑娘的两只像莲花瓣、玉笋芽般的小脚,是有贴地法术,不能撼动半分。”众人听后纷纷垂头丧气地失望地离去了,都认清了自己的福分。
堤下有个读书人,叫宓云郎,年幼时父亲就去世了,从小跟随着寡母生活。十七岁时考中了秀才,但因为贫穷,被人瞧不起,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所以虽然他是个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公子,但在世间仍一个人孤孤单单,和母亲一起生活。偶然看见筝娘,宓云郎整日在狭窄的书房中日思夜想,爱慕之心溢于言表,但也只能深深埋藏在心里,只因惭愧自己的力量微薄。宓家东面就是一座佛寺,寺中长老如是公是个有道高僧,慈悲为怀,常闭门静修,从不轻易外出。一天,长老忽然持着拄杖来到河边,瞧了筝娘好一会儿,然后回到寺中,就把宓云郎召来,并把宓母也一起叫来,说:“公子如今已经二十岁了,男大当婚,怎么可以老是孤身一人呢?”宓母也很无奈,道出家穷无力娶媳的现实。长老说:“如今你儿媳妇就在眼前,还哀叹什么呢?”母子俩听后都摸不着头脑。长老说:“我看过了,大堤上那女子就是你家媳妇,这女子命中注定要嫁给公子,而且多福多寿,有帮夫之运。你可千万别另眼小瞧风尘女子,她有成为诰命夫人的福气。”宓母笑笑说:“大师父洞悉一切,稳操胜券,可是家贫无钱没法去担风险移动女子,况且有力之士都没有办法,何况我儿这文弱书生呢?就算有钱,还要留下几个月的口粮钱,不然我们以后的生活可怎么维持?”长老微微一笑,让侍者把香火钱拿来,刚巧是五两银子,就说:“就当施舍给你们吧!如果真的输了也不要你还了。”说完凑近宓云郎耳朵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边笑边抚着他的肩说:“去吧,秀才你好自为之。老僧遁入空门六十年,想不到临近圆寂时,还能成就一对佳人,也算是僧人队中一段佳话。”
宓云郎暗暗谨遵长老的教诲,留下母亲和长老说话,自己带上银子前往。老头见到他笑着说:“秀才是个文弱书生,劝你还是去抱抱三尺婴儿罢了,抱我家女儿,怕闪折了你手臂。”宓云郎也笑着说:“我试试看,最多不过是白扔五两银子罢了。”老头嘲笑说:“秀才家钱来得不容易,千万不要把教学生的辛苦钱,作为讨老婆钱乱花了,要爱惜着用才好。”宓云郎说:“老丈又何必拐弯抹角嘲笑我这个酸秀才呢?”他慢慢地走到筝娘面前,两眼注视筝娘,含情脉脉。后来弯着一条腿跪在地上,用手去微微抚摸筝娘裙下的双脚,只是来回抚摸,好不温柔,然后美目向上斜视筝娘,表达爱恋的情意,筝娘起先还能保持镇静,之后被秀才的举动弄得女儿心乱跳,脸上渐起红晕,接着樱桃小口突然一嘻,控制不住地笑了出声。这时宓云郎突然一发力,把她抱了起来。观众见状都喝起彩来,闹哄哄地说:“想不到这么一个俊美劲悍的雌雏,竟会败在穷秀才的手下。”老头很是丧气,但也认了这姻缘,或许是天注定的,他并没想到这是长老的神机妙算出的主意。
这时宓母还坐在冷蒲团上认真听长老口中喃喃念《妙法莲华经》呢。忽然邻居来报说宓公子得了个漂亮媳妇,宓母听后赶紧拜别长老,回到自家破屋中时,只见草榻上坐着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筝娘见宓母到来,起身盈盈下拜,接着就叫了声婆婆。宓母说:“我们家情况你也看到了,新媳妇你在江湖上行走多时,经常出入富贵人家,穿绫罗,吃山珍海味,今天突然嫁给我家这穷书生,恐怕过不惯这贫穷的生活。”筝娘说:“婆婆您多虑了,新妇能够嫁给宓郎,就好像乌鸦和凤凰相配,这清贫生活,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们不用为我担忧。再说我自有办法过活,不会拖累你们的。”
过了一会儿,筝娘的父亲也来了,要求就在当夜简简单单地把婚事举办了。看了他俩的婚礼,筝娘的父亲就告辞离开了,临走时,和筝娘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筝娘看父亲离开也没什么悲伤的样子,只是朝父亲拜了拜,并叫宓云郎一起同拜。老头笑着答了礼就离开了。早晨起来,到老头所住旅馆一看,他已带着伙计离去,谁也不知他们上哪儿去了。
从此后筝娘改成良家妇女装束,虽然穿了粗布衣衫,但仍挡不住筝娘美丽的姿态。左右邻居的妇女们看后笑着说:“筝娘生得可真俊俏,即使给她穿上叫花婆衣服,也还是绝顶漂亮的大美人。”试了一下,果真如此。而且性情十分孝顺,侍奉婆婆十分贴心周到,不敢有丝毫马虎。在风雨茅庐中,还时常陪伴勉励丈夫勤奋攻读。家里实在过不下去时,就和宓公子一起来到院中,用纤细的手指一个个轮番向空指去,口中叱叱叫上几声,这时一定会从空中掉下一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几钱银子,够一时的吃用所需。
这年秋季,如是公长老快要去世,宓云郎在身边日夜守候侍奉,比孝子还尽心。筝娘很好奇就问:“这老和尚是我们家的什么亲戚吗,你竟然这样殷勤侍奉?”宓云郎没有回答,宓母就把长老借银子的事情告诉了她,筝娘这才恍然大悟,觉得长老是个善解人意的高明之士,就也到方丈室中伺候,好替丈夫分担一些事务。长老听到筝娘到来,笑着说:“筝娘真是好胸襟,能娶到筝娘这样的妻子真是好福气。”说完,就口诵佛号含笑去世了。小夫妻俩哭得很伤心,直到长老火葬后才恢复常态。
过了三年,宓云郎高中了举人,喜讯传来,宓母却愁眉不展,因为无钱上京赶考。筝娘笑道:“郎君考上功名确实不易,又怎么能因为钱财担忧呢?”到了夜深人静时,在床下挖了一寸多深,掘得一瓮,里面都是白银,约有好几百两。从此以后生活稍稍宽裕一些。又过了两年,宓云郎考上了进士,筝娘又在一天晚上掘开床下土,共得十二瓮,里面的白银不少于二万两。于是之后买了一处华丽的房屋,和婆婆一起搬迁新居。墙壁上涂着金屑,十分华丽,楼房高大巍峨。宓云郎并不知道此事,得空告假回乡探亲,仍走到原来的住所,邻居告诉他已经搬迁,亲自带他前往。宓云郎到那儿后十分惊诧,心想家中一向贫穷,哪有钱财买这样华丽的房子?筝娘笑着出门迎接,宓云郎到堂上拜见母亲,这时前来庆贺的宾客已是济济一堂了。夜半时,丈夫好奇地问起筝娘致富的缘由,筝娘笑笑说:“我嫁过来时,父亲用幻术把银子运来,埋在你家床下的三尺土中。当时之所以没将此事告诉你,是怕你产生依赖之心而耽误读书,变成个恶俗的豪富而丢掉好名声。现在你已经凭着努力考取了功名,我们也就不用再担心了。枉你这么聪明,也不想想我父亲就我一个女儿,怎么会真的没有给我准备陪嫁呢?”宓云郎知道后对老丈人和娘子的用心良苦十分感激。
宓云郎后来官至陕西抚台,为官清廉正直,官声很好。那时白莲教中有一罪犯,全家入狱,将被处斩,宓云郎暗里一打听,发觉原来就是筝娘的父家。宓云郎拿出所有的身家,去向执法官行贿,才买回岳父家一位幼子的性命,使筝娘得到安慰。之后筝娘生了两个儿子,后来都做了官。她被救下的幼弟也改姓为宓,投入军营,当了个百夫长。筝娘教了他些枪棒的真本领,没教他幻术,后来一直官至守将,直到去世。第一章 樊惜惜
宣化有一个靳秀才,因为贫穷,到官府当幕僚为生。一次,他跟随主人进京,路经腰跕,因事耽误停留此地。加上天气风雨交加,屋内寒灯寂寂,虽然宾主相对,但靳秀才内心总是感到寂寥寡欢。主人见状对靳秀才打趣道:“来到这烟花之地,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叫一两个美人来替你解闷。只是北地女子比不上南国佳丽,不知先生有没有闲情?”靳秀才笑笑说:“喝几杯葡萄美酒,听一听《杨柳枝》小曲,是旅客常有的事。客舍凄凉,能借此消遣情怀,也实在惬意。”主人略略歪歪嘴,就听到玉环玉佩碰撞的清脆响声,只见几个头戴粗劣钗环、抹着铅粉的女子迈着轻盈的脚步,缓缓来到面前。有名叫大乔妹的,有名叫小云姐的,有名叫随意绿的、可怜红的。其中长得最为亮人眼球的,是一个樊家的女孩,名叫惜惜。这惜惜芳龄十七,善吹玉笛,能唱《小促剌》,是当地妓女中的佼佼者。
过了一会儿,摆上丰盛的酒席,点起雪亮的红烛,席间酒杯酒令筹码杂乱交错,载歌载舞欢乐畅怀。众妓争相向前献媚,唯恐照顾不周。但是她们都争着向主人献媚,讨得他的欢心,希望能获得赏钱,摆脱贫穷。只有樊惜惜对靳秀才一往情深,眉目传情,不时朝他耳边说几句悄悄话。碍于主人在场,靳秀才只是略作应酬。惜惜又私下拉拉靳秀才的衣袖,用纤细如玉的手指在他腕上写了个“宿”字,靳秀才早已经被弄得神魂颠倒,无法控制自己。主人本就生性风流潇洒,被围在众人中开着玩笑。靳秀才喝了一大杯酒,酒水淋漓不小心把衣衫袖口都弄湿了,主人见状大声说道:“看这小子狂态毕露了,‘我醉欲眠卿且去’吧。”众人哄堂大笑,秀才一阵尴尬,樊惜惜立即指着庭前大柳树说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主人很赏识她的灵敏,笑着喝了一杯。靳秀才口中吟出一首词道:
饥驱午后逐牛佣,落拓负春风。折得一枝柳色,绾人别恨匆匆。
不待他吟诵下去,樊惜惜接着应声说道:
文魔秀士,抒词若锦,吐气如虹。一任东皇冷落,尊前且复怜侬。
主人原是捐班出身,不懂词中文意,但也胡乱地称赞了一番,以博取幕客的欢喜。樊惜惜勉励靳秀才说:“郎君你要多珍重,虽然今日落魄游幕,但相信不久就会成为贵人,你一定不要灰心。”靳秀才哀叹地说:“像我这样的落魄之士,不知何时能成为贵人呢!”
这时将敲五更,村鸡开始啼鸣,主人笑着命他起身,仆人也起来催促,挟他上车。靳秀才在车上沉沉睡去,等到醒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前边路上了。想起樊惜惜,心中不觉一阵失落。忽然觉得身底下腰间有样硬东西,摸索取出一看,原来是一只白玉佩,雕作同心结形状,薄如藕片。猜想一定是昨晚惜惜依偎在他身上时暗中系上,表达情意的,不禁心中一阵感动。
第二年春天,靳秀才随主人南归。半路上遇见一个同乡人,要去投奔军营大帅当部下,靳秀才就向主人告辞和他一同前往。在军中起草文书,才思敏捷,大帅十分重视喜爱他,称他为难得一见的奇才,事事都和他商量请教。靳秀才在那儿待了两年,后因军功显赫,被写进保荐的奏章,授职县令,不久又升为府台,但这些都是候补官,并无实授,所以干了不久,就去到浙江省署中去供职。浙江省抚台某中丞也是风雅之士,对靳秀才的才学很是欣赏,认为他一定能胜任地方官,就派他上京师去活动一下,说不定可以被委为大州的府台,但靳秀才因为囊中羞涩拒绝了提议。抚台捋着须髯笑笑说:“杀人见血,救人救彻,我又怎么能不送佛送到西呢?”抚台准备借钱给他,这时恰巧省中管文书来呈文请示,要选一位能干的吏员解十万两白银进京。抚台把发令交给靳秀才,并备下酒席为他饯行,很严肃地对他叮嘱说:“这一趟差事很辛苦,任务很重,还请你一定要谨慎从事,千万别疏忽大意,不然要犯大罪的。”靳秀才拜辞后,驱车北上,又重新来到腰跕。
这时正当夏末秋初,天气仍是酷热难耐,靳秀才带着俊仆,骑上骏马,衣饰很是华贵。他在马上不禁想起樊惜惜,似乎从未分开,但却不知道昔日情人,是否像唐代崔护所吟诗那样“人面不知何处去”,能否再相逢呢?吃过饭,他身穿白夹衫,脚着乌靴,摇着鹅毛扇,在矮桌边乘凉,坐着监督差役把银匣陆续搬进来,层层叠叠几乎把房中堆满,只留下房间东面角落的一块地方安放床榻。那匣子是用一块木头制成,把中间剜空,然后将银子放入,外面再用铁丝层层扎紧。一匣按规定装银一千两。
搬运结束后,靳秀才笑着向店主人打听说:“此地有个叫樊惜惜的吗?”店主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一个美人已进入店中。她穿着绣着荷花图案的纱衫,下身红裙绿褶裤,梳着堕马髻,鬓上插着茉莉花、夜来香,脸上略施脂粉,眉目含情,面含春色,盈盈下拜两次。靳秀才一看大吃一惊,果然是心心挂念的樊惜惜!和旧爱重逢,就如同和巫山神女相遇,怎么能不让人欣喜若狂?靳秀才内心高兴不已,不禁手舞足蹈起来,说:“惜娘可比以前更美丽了!”樊惜惜听后害羞地说:“靳郎也非同往日了,今日也大贵了。”两人手挽手入房,靳秀才取出白玉佩给惜惜看,感谢惜惜的情意,惜惜笑着把它佩戴在衣襟上。随后两人边喝酒边叙旧,十分欢愉。酒席结束后,靳秀才悄悄对她说:“如果惜娘对下官真有意,不如趁此新秋凉夜,和我真的销魂一番?”惜惜掩面笑笑说:“你这穷秀才也太猴急了。从前你随上司来这,即使我主动要求和你红罗帐中春风一度,你也有所畏忌。如今靳郎成了贵人,在此良辰夜景,我又怎么不愿和心爱的人寻欢作乐呢?”靳秀才听后更是狂喜不已,也接下去说:“您错了,相爱的两人怎么会爱够呢。”于是起身亲自将房门关上,与惜惜脱衣进帐。只见惜惜不着寸缕躺在床上,玉香肌呈露,满床生香;在银灯的照耀下,更是诱人,靳郎怎么也看不够这美色。
两人正在相偎相抱之间,忽然听得堂屋中银匣作响,就像燃放爆竹一样,声音震得令人惊心。靳秀才将惜惜推开,赶紧爬起身子,从床头抽出宝剑过去查看。惜惜也起身举着烛火,走去观看。只见是一只银匣从堆上滚到地上,但匣子总数没有少一个,虚惊一场,于是又关起门来抱着惜惜上床。刚亲近惜惜玉体,还没有来得及重新解带,突然又传来很大的声响,不一会儿又静了下来。侧身细听,也没什么声响。于是两人不管不顾,只顾纵情寻欢。但好事还未结束时,响声又响起,靳秀才不得不赤身坐起,惜惜也仅穿一条绿纱裤,如雪的胸脯上套着红肚兜,如带雨桃花,鲜艳欲滴。他们掀开门帘拉开门闩出房,只见银匣已位置错乱,有一只银匣还在地上不停地旋转。惜惜见状跨上去把它骑在身底,这才大呼叫人,仆役店主听闻动静,纷纷前来,这时惜惜已把所有的银匣都骑了一遍。靳秀才对众人说了银匣作响的怪异情况,然后逐个检验,只见铁丝还是捆扎得好好的,响声也停止了。大家都觉得事有蹊跷,却也不知道原因。这时街上的更鼓已敲三下,众人也纷纷回去睡觉。靳秀才和惜惜也重新睡下,行尽男女之事,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早晨起来,靳秀才对惜惜说:“两年的相思之苦,昨夜才算了结,只怪银匣作祟,让美人虚惊一场。我打算在此再小住一宵,以满足我俩的情意欢爱。”惜惜说:“千万使不得。郎君是新任官职,不能因男女私情耽误功名大事,这里向来有不少会使法术的人,昨夜银匣作响的事,估计应是他们所为,今早起来,我的心里仍忐忑不安。还请您马上前行,别误了大事,等今后我们再相约。”靳秀才觉得有道理,说:“好吧。”然后出门叫来差役,取架大秤,把银都称了一番,分量都相符。惜惜送他上车,车声响起,两人就此分手。
靳秀才到了京城,把公文投入户部衙门,部里负责此事的长官到大堂上公开验收,小吏差役都伸着脖子站着。只见三名壮汉手拿利斧把银匣一一劈开,银两都符合数目,但其中有一只银匣里面多了一张用红字写的黄纸符咒。长官惊问:“这是哪儿来的?”靳秀才不敢隐瞒,把在腰跕夜间受惊的情况一一说出。长官听后笑着说道:“你可千万别辜负了那个美娘子。多亏了她的提醒,如果国家的钱银丢失了,恐怕到时你不但要被削职而且还要杀头呢。道路艰难,真是可怕啊。”靳秀才听后也不禁冷汗层出,作了个揖就告辞退下堂去。第二天拜见皇上,皇上很温和地和他谈话,他口呼万岁,拜领了皇上的教诲。事情结束后,他立刻离京南下,又来到腰跕,重访惜惜,但谁知惜惜已被豪门娶走。靳秀才十分沮丧,说:“想不到来晚了一步,佳人已属沙吒利了。”(唐代诗人韩翃娶一女子柳枝,后韩翃在军中任文书,暂时与柳枝分手,待韩归来,柳枝已为武将沙吒利夺去。)
靳秀才来到竹田地方,听说这儿的府台和他是同乡,而且还有点亲戚关系,于是就登门拜访,那同乡留他住在官府里。靳秀才一时之间也不能起身告辞,就接受了好意。他偶然翻阅办公桌上民事诉讼的文件,看见一张大老婆告小老婆的状纸,见小老婆的名字正是惜惜,就拿来细看,又恐怕是同名同姓,却没法打听。第二天审讯时,靳秀才就站在屏风后面偷看,见女子果然是她,但是已经今非昔比,面容苍白憔悴,早已不见以前的光鲜亮丽。他急忙写了张笺条给府台,上面写道:“惜惜本是我情人,因事错过,还希望大人能手下留情。”府台就问惜惜:“你可知道有个叫靳大人的?”惜惜听后不由得悲从中来,流泪答道:“他是我从前的相好。”随口吟成一诗道:
柳条攀折损柔枝,风雨摧残异昔时。未识西湖贤刺史,多情还赎旧樊姬。
府台对惜惜的才情很是欣赏,告诉她说:“既然你识得靳大人,那你现在想见他吗?”惜惜哭着磕头说:“这是我一直日思夜盼的事情。我被鸨母骗到此地,被卖给商人为妾,大老婆吃醋不肯接纳,就造谣诬陷于我,还希望大人明察。”第二天府台按官价付给商人家赎身的身价,帮惜惜赎身,然后派了一顶小轿把她送到靳秀才的船中,两人相见好不伤感,情意绵绵,之后一起回到了浙江。
惜惜初时也是做侍妾,后来靳秀才的夫人亡故,就被立为正室。当时官府中的宾客和幕僚都说靳秀才政绩卓著,少不了樊夫人的帮助,都称赞靳秀才娶了一个好妻子。不久,靳秀才被升任浙江布政使,仕途顺利,官运畅通。只可惜,惜惜身弱多病,无法生育,便流泪愧对丈夫说:“因为在腰跕当过妓女,以色事人,所以受到很多的折磨,才致使疾病缠身,这也是上天对我不自爱的惩罚,承蒙郎君不嫌弃我的身世,还立我为正妻,这份情谊,惜惜永记心里,但不能因为我让夫君没有后代,所以我同意郎君娶妾,为你家延续后代。”后来,小妾生下孩子,惜惜像对待亲生子女一样十分疼爱,一家人也相处得幸福融洽。到六十七岁时,和丈夫告老退处家园,看着孩子们一一取得功名,她也被封为诰命夫人。靳秀才在任上对幕僚很好,很能体会幕僚的处境,常常设酒招待,而惜惜也只是常劝他别难为妓女。
唉,半路上嫖娼宿妓,本就是龌龊的勾当,懂道理的人是万万不会做的。而靳大人竟因为嫖娼保住了乌纱帽,保全了脑袋,这是多么离奇的事啊!至于娼妓惜惜能在英雄困顿时慧眼识人,也是个有侠义心肠的人,和一般的娼妓还是有区别的。这样看来,腰跕那个行法术让他俩惊吓不已的人,也算是他俩的大媒人了,真是太离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