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使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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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另一种珍爱

1.破碎的美丽

有时候,我甚至相信:只有破碎的东西才是美丽的。

我喜欢断树残桩枯枝萎叶,也喜欢旧寺锈钟破门颓墙,喜欢庭院深深一篷秋草,石阶倾斜玉栏折裂,喜欢云重雾冷星陨月缺根竭茎衰柳败花残,喜欢一个沉默的老人穿着褪色的衣裳走街串巷捡拾破烂,喜欢一个小女孩瘦弱的双肩背着花布块拼成的旧书包上学。我甚至喜欢一个缺了口的啤酒瓶或一只被踩扁的易拉罐在地上默默地滚动,然后静止。每当膸看到这些琐屑的人情事物时,我总是很专注地凝视他们,直到把他们望到很远很远的境界中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于一种变态的心理,但我确实深深相信:破碎的东西比完整的东西更为真实,更为深刻,虽然它是那么平常,那么清淡,那么落魄,甚至那么狼狈。他们从光艳十足无可挑剔的颠峰骤然落地或是慢慢地坠下慢慢地沉淀慢慢地变形,然后破碎,然后走进我的视线中,走到辉煌已假借给别人的今天。

我不知道他们曾经怎样的美丽过,所以我无法想象他们的美丽。也因此,我深深沉醉于这种不可想象不可求源的美丽之中挖掘着他们绚丽的往昔,然后蓦然回首,将这两种生命形态拉至眼前,黯然泪下。这不可解释的一切蕴涵着多少沧桑世事中永恒的感伤和无垠的苍凉啊!

破碎的事物就这样印满了重重叠叠的生命的影迹,那么沉厚,那么绰约,却那么美丽。

同样,很残忍的,我相信破碎的灵魂才最美丽。

我喜欢看人痛哭失声,喜欢听人狂声怒吼,喜欢人酒后失态吐出一些埋在心底发酵的往事,也喜欢看一个单相思的人于心爱者的新婚之夜在雨中持伞默立。我喜欢素日沉静安然的人喋喋不休地诉说苦难,一向喜欢满足的人忽然会沮丧和失落,苍老的人忆起发黄的青春,孤傲的人忏悔错过的爱情。我喜欢明星失宠后凄然一笑,英雄暮年时忍痛回首,官场失意者独品清茶,红颜逝去的佳丽对镜哀思。我喜欢人们在最薄弱最不设防的时候挖出自己最痛最疼的那一部分东西,然后颤抖,然后哭泣,然后让心灵流出血来。

每当这时候,哪怕我对眼前的人一无所知,我也一定会相信:这个人拥有一个曾经非常美好现在依然美好的灵魂,他经历的辛酸和苦难以及那些难以触怀的心事和情绪是他生命中最深的印记和最珍爱的储藏。只有等他破碎的时候,他才会放出这些幽居已久的鸽子,并且启窗露出自己最真实的容颜。我知道:只要他的窗子曾经打开过——哪怕仅仅打开一秒钟,他就不会是一个老死的石屋了。

能够破碎的人,必定真正地活过。林黛玉的破碎,在于她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三毛的破碎,源于她历尽沧桑后一刹那的明彻和超脱;凡高的破碎,是太阳用金黄的刀子让他在光明中不断剧痛;贝多芬的破碎,则是灵性至极的黑白键撞击生命的悲壮乐章。如果说那些平凡者的破碎泄露的是人性最纯最美的光点,那么这些优秀灵魂的破碎则如银色的礼花开满了我们头顶的天空。我们从中汲取了多少人生的梦想和真谛啊!

我不得不喜欢这些能把眼睛剜出血来的破碎的美丽,这些悲哀而持久的美丽。他们直接触及我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让我随他们流泪欢笑叹息或者沉默---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心悸的快感啊!而此时,我知道:没有多少人能像我一样享受这种别致的幸福和快乐,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种破碎的美丽是如何细细密密地铺满我门前的小路和草地,如同今夜细细密密的月光。

是谁说过:一朵花的美丽,就在于她的绽放。而绽放其实正是花心的破碎啊。

2.母亲的纯净水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故事。

一瓶普通的纯净水,两块钱。一瓶名牌的纯净水,三块钱。真的不贵。每逢体育课的时候,就有很多同学带着纯净水,以备在剧烈的运动之后,可以酣畅地解渴。

她也有。她的纯净水是乐百氏的,绿色的商标牌上,帅气的黎明穿着白衣,含着清亮腼腆的笑。每到周二和周五下午,吃过午饭,母亲就把纯净水拿出来,递给她。接过这瓶水的时候,她总是有些不安。家里的经济状况不怎么好,母亲早就下岗了,在街头卖零布,父亲的工资又不高。不过她更多的感觉却是高兴和满足,因为母亲毕竟在这件事情上给了她面子,这大约是她跟得上班里那些时髦同学的唯一一点时髦之处了。

一次体育课后,同桌没有带纯净水,她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水递了过去。

“喂,你这水不像是纯净水啊。”同桌喝了一口,说。

“怎么会?”她的心跳得急起来,”是我妈今天刚给我买的。”

几个同学围拢过来:“不会是假冒的吧?假冒的便宜。”

“瞧,生产日期都看不见了。”

“颜色也有一点儿别扭。”

一个同学拿起来尝了一口:“咦,像是凉白开呀!”

大家静了一下,都笑了。是的,是像凉白开。一瞬间,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喝了这么长时间的纯净水,确实有可能是凉白开,要不然,一向节俭的母亲怎么会单单在这件事上大方起来呢?她忽然想起,母亲常常叮嘱她要把空瓶子带回来,她以为母亲是想把空瓶卖给回收废品的人。而每次母亲递给她的纯净水都是已经开启过盖子的,她一直以为这是母亲对她小小的娇宠。

她当即扔掉了那瓶水。

“你给我的纯净水,是不是凉白开?”一进家门,她就问母亲。

“是。”母亲说,“外面的假纯净水太多,我怕你喝坏肚子,就给你灌进了凉白开。”她看了她一眼,“有人说你什么了吗?”

她不做声。母亲真虚伪,她想,明明是为了省钱,还说是为我好。

“当然,这么做也能省钱。”母亲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又说,“你知道吗?家里一个月用七吨水,一吨水八毛五,正好是六块钱,要是给你买纯净水,一星期两次体育课,就得六块钱,够我们家一个月的水费了。这么省下去,一年能省六七十块钱,能买好几只鸡呢。”

母亲是对的。她知道,作为家里唯一的纯消费者,她没有能力为家里挣钱,总有义务为家里省钱。况且,喝凉白开和喝纯净水对她的身体来说真的也没什么区别。可她还是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委屈和酸楚。

“同学里有人笑话你吗?”母亲又问。

她点点头。

“你怎么想这件事?”

“我不知道。”

“那你听听我的想法。”母亲说,“我们是穷,这是真的。不过,你要明白这几个道理:一、穷不是错,富也不是对。穷富都是日子的一种过法。二、穷人不可怜。那些笑话穷人的人才真可怜。凭他怎么有钱,从根儿上查去,哪一家没有几代穷人?三、再穷,人也得看得起自己,要是看不起自己,心就穷了。心要是穷了,就真穷了。”

她点点头。那天晚上,她想了很多。天亮的时候,她真的想明白了母亲的话:穷真的没什么,它不是一种光荣,也绝不是一种屈辱,它只是一种相比较而言的生活状态,是她需要认识和改变的一种现状;如果她把它看做是一件丑陋的衣衫,那么它就真的遮住了她心灵的光芒。如果她把它看做是一块宽大的布料,那么她就可以把它做成一件温暖的新衣——甚至,她还可以把它看成魔术师手中的那种幕布,用它变幻出绚丽多姿的未来和梦想。

就是这样。

她也方才明白,自己在物质上的在意有多么小气和低俗。而母亲的精神对她而言又是多么珍贵的一种纯净水。这种精神在历经了世态炎凉之后依然健康,依然纯粹,依然保持了充分的尊严和活力。这,大约就是生活贫穷的人最能升值的财富吧。

后来,她去上体育课,依然拿着母亲给她灌的凉白开,也还有同学故意问她:“里面是凉白开吗?”她就沉静地看着问话的人说:“是。”

再后来,她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个不错的工作,拿着不菲的薪水。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喝各种名贵的饮料,更不用说纯净水了。可是,只要在家里,她还是喜欢喝凉白开。她对我说,她从来没有喝过比凉白开的味道更好的纯净水。

3.被轻视的乐趣

前几天,看到一篇文章,说的是曹禺先生珍藏一封信的事,信是黄永玉先生写的,用很难听的话抨击曹禺先生建国后的作品,语态激烈,近乎羞辱。但曹禺先生一直珍藏着这封信和这份羞辱。这件事中黄先生和曹先生的品格相映成辉,一个率直纯真,一个诚恳宽厚,让人爱戴,让人感动,也让人敬佩。于我而言,则又多了一种与曹禺先生的投契。投契之点在于:他珍藏的是羞辱,我珍藏的是轻视。

被轻视的起初原因,仿佛大都是年龄的缘故。首发地是在家里,兄弟姊妹五个,我排行老四,又是女孩,“老大娇,老末娇,千万别生半中腰”。俗语总是有道理。而我不但是半中腰,且还脾气倔强,就只有更不让人待见,让人轻视。被轻视的典型症状就是考了不及格有人骂,拿了奖状没人夸。于是,为了不挨骂,我就只好努力去拿奖状,拿的奖状越来越多,就出了农门。这是轻视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工作后被分配到政府机关,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小职员,被轻视是必修课。早上班晚下班刷痰盂倒纸篓拖地抹桌,看到领导下车连忙小跑过去护顶开门,来了客人端茶倒水,客人走时打帘送别,发了福利负责押车一家一家地送进去,谁见了都“小乔”“小乔”地叫……不轻视你轻视谁?但被轻视也有被轻视的好处,远离权力的漩涡之外,再风急浪紧也湿不着我的鞋,与任何人都无关利害,每次民主评议得到的票额都不错。最重要的是,不用把心思用在升职跑官上,所有的闲情都可以集中起来培养自己的爱好,写文章,赚外快,并且终究靠着这些小文章开始了职业写作的生涯。

职业写作当然也有烦恼,大家虽都埋头书斋,但偶尔抬头的时候不免也会比较一下,力争上游。我这老票友进了专业队伍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新手,新手上路,跌跌撞撞的,技不如人,年纪又是最轻,在所有的会场就很自觉地坐在边角。看见谁的水杯空了,就很积极地去续上。窃以为有些自知之明。没想到还是不够。一次,作协组织去某单位采风,吃饭的时候,我和声名卓著的同事们坐在一桌,正准备动筷子,被工作人员悄悄拉出来:“对不起,这是贵宾餐。您是作协的工作人员吧?请这边来。”我诺诺。正欲去和司机们坐一桌去吃普通餐,又被叫住:“请问,你们的乔叶老师在哪里?”呜呼,因为年轻,我就这么不像乔叶老师吗?

被人这么对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被人轻视惯了也会落下很头疼的后遗症,那就是对谁都搭不起架子。总是面若桃李,笑似春风,修养好得自己都想踩自己一脚。而一旦遭到别人的冒犯,首先想的不是去找人报仇,而是反思自己的错误,同时变态地算计自己从这冒犯中得到了什么好处: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理智地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具体地领悟到这个世界的繁复和丰满,等等,等等。在诸如此类的理论支持下,我对被轻视的感觉似乎越来越迷恋,乃至走到哪里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底层的群众打成一片,被他们当成自己人,他们会告诉我张家长,李家短,蒸面条怎么做才不粘成块,干打垒的土墙怎么砌才会不倒。而从那些轻视我的人身上,我也可以纤毫毕露地看到他们高高在上时鼻孔里的污秽,脚趾里的脏屑,屁股上的泥印——我越来越真正地深入了生活。

被轻视是一种毒药,很多人吃不消。被轻视是一种虐待,很多人受不了。我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一个被轻视的人大谈被轻视的乐趣,这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但我珍藏这些轻视。

我明白自己之所以被轻视,是因为我站得很低很低。

只有站得很低很低,才会看到很多真相。

只有站得很低很低,才会看到很多真人。

只有站得很低很低,才会看到很多真心。

为了这些真,我宁愿被轻视。——正如摈弃了其中的毒,我愿意吃这药。让这药有效地促进自己的心灵健康。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承认,我是一个受虐狂。

4.阳光的故事

他第一次给他们上课的那天,她穿着一套纯白的裙子,里面套一件蓝色低领衬衣,很洁丽的坐在那里,上课铃响,他推门而入,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西服,亦是低领衬衣,不注目但很入眼,看见她,他怔了一怔,她朝他微笑了一下,他没笑。

走上讲台他低声说:“我姓周。”然后在黑板上挥出两个大字:色彩。又低声说:“今天我们就讲这个。”接着亦是低低地讲述说,任何色彩都不是单纯的,她们所蕴涵的意义也必然是多重的。红色热情而又残忍,蓝色宁静而又凄寒,绿色蓬勃而又喧嚣,灰色淡泊而又死寂。“每一种色彩都相当于一个文学词语或一个音符,她们完全可以用来写诗或歌唱,关键看人们赋予它们怎样一种灵魂和思想。”

这一节课很多人都昏昏欲睡,她却感到如水的清晰,下课后她跟着他走出教室:“您忘了布置作业。”

“你是美术课代表吗?”他头也不回。

“是的。”

“你的任务很轻松,我的课永远也没有作业,你叫什么?”

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停下来:“上一位美术老师就是因为你经常当众纠正他的白字才恼羞成怒调到行政科的?”

“赶走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你为什么朝我微笑?”

“这是我的权利。”她生硬地回答:“我很少向人微笑,除非我认为他能理解我的笑容。”

他温和地笑起来:“我也是。”

第二次上课他讲的是坛子的美感,深刻而精彩。下课后她向他要教案看,“到办公室来拿吧。”他说。

到了办公室,他泡了杯茶让她慢慢地品,她突然醒悟过来:“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教案?”

他作了个鬼脸:“好老师是从来不备教案的。”

他们俩像小孩子作了个心满意足的恶作剧似的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们都默默地坐着。上课铃漫长地响起来,他叹了口气:“你不像个高中生。”

“心灵和外表有时候没有必然联系。”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说话。

她很喜欢山上一种叶形很美的野草,经常将它们插在罐头瓶里放在课桌上,偶尔也送一束给他。有一次他领着他们到山上写生,人群很散落,她和他坐在一块梯田边,他随手采了一把那种草,问:“这草叫什么名字?”

“枫叶蓝。”

“这是你的名字。”

她看着他。

“这草本非枫叶,你取名枫,乃是经典的理想主义者。枫叶红色,你取名蓝,红蓝相融虚实相交而为紫,紫色高贵脱俗,所以你必孤寂;紫色又是淤血的颜色伤痕的颜色,所以你必忧伤。总之你虽有青春表面,却掩饰不住一个理想者固有的悲哀。”

她泪如泉涌,逼问:“你呢?你呢?!”

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是。”他说。

后来有隐隐的风声吹动,说她与他如何如何,好朋友细究穷研地问她,她突然感到一种撕心裂肺地疼痛,狂喊道:“有的有的!只是还没有萌芽就被杀死了!”说完就不顾一切地去找他,他正站在走廊上,看见她,就微笑起来:“跑那么快作什么?”

“想告诉你一件事。”

他静静地看着她,把一只手伸过来:“这是什么?”

“手。”

“手里是什么?”

“阳光。”

“阳光是什么颜色的?”

“无色。”

“赤橙黄绿青蓝紫。你该学过物理上的三棱镜折光原理,这么丰富的色彩融合起来就是如此单纯的阳光。”

她默默地盯着这只手。

“有时候我们只需要单纯的东西。”

她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毕业前夕,她请他在纪念册上留念,他简洁地勾勒出一束枫叶蓝的轮廓。

“再见。”他微笑着说。

“再见。“她也笑着。下楼走了很远很远,还看见他站在阳台上,暮春的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他,这时候她才发现,他们已经从春天外面静静地走了进去。

那一年,她十八岁。

5.哈提雅的第28个馅饼

天上不会掉下馅饼。在碰到哈提雅之前,我是一直信奉这句话的。

2004年秋天,我随着河南作家代表团去西部采风。先到甘肃,在丝绸之路上徜徉了几天,然后从敦煌坐火车到吐鲁番。在吐鲁番下了火车,第一站并不是举世闻名的葡萄园,而是高昌故城。

早就听说过高昌故城。这座拥有1400多年历史的城池位于火焰山前的开阔平原地带,海拔高度在零下40米左右,是木头沟河水浇灌出来的绿洲,因地势高敞人庶昌盛而得名。高僧玄奘西天求佛法途经高昌,高昌王优礼殊厚,这是早在唐朝时期就已有的言之凿凿的历史记载。

如今的高昌故城已然是一片巨大的废墟了——不然也不会叫做故城。下了旅游车,在等着导游买票的工夫,我便站在简陋的入口处向里张望。远远地看见一堆一堆黄土的轮廓,简直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阿姨。”有人拽我的衣襟。我皱皱眉,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很不耐脏的。

回头,我看见一个典型的维族小姑娘,高高的鼻子,深陷的眼窝,长长的睫毛,黄色的纱裙外罩着一件玫红色的小坎儿,镶着珠片的黑色小帽。她手里拎着一串铃铛做的饰物。噢,她是向我兜售东西来了。我对她摇摇手。

“阿姨。”她又叫。

“什么事?”我只好搭腔。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她的普通话很生硬。到了新疆才知道,电视小品里说的维族普通话并不夸张。

“是。”

“喜欢吗?”

“喜欢。”

“你是老师吗?”

“我当过老师。”我有点儿惊诧。我有过四年的乡村教师的历史,可她怎么能看出来?

“你一看就像老师,像好人。”她甜甜的小嘴很跟得上。我不禁失笑,大约是看我的长相吧?曾有朋友开玩笑说我长着一副贤妻良母的外貌。贤妻良母=老师=好人?有趣的逻辑。不过话说回来,这倒是一种朴实的赞美。

“你很漂亮。”她继续进攻。停车场又进来一辆豪华大巴,她怎么还黏着我做无效劳动啊?我都有些替她着急了。心想干脆买一个,让她省了我这头儿。

“你的东西怎么卖?”我问。

她解下一个,递给我:“给你。”

“多少钱?”

“不要钱。”

“什么?”

“不要钱。”

开什么玩笑,在旅游区卖东西不要钱,送得过来吗?我不理她,直接去掏钱包。她拦住我,态度很认真的:“真的不要钱。”

“那我也不要。”我也很干脆地说。不要钱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就是最贵的,这么没谱儿的事情,我不做。

导游已经在招呼大家了。我随着队伍进去,朝她挥挥手。

坐上花枝招展的毛驴车,我们尘土飞扬地进到城池深处,玩了两个多小时意犹未尽地走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姑娘。她就在出口处站着呢,立马就跟上了我。

“毛驴车没着你吧?”

“没有。谢谢。”

“给你。”她又来了。

我仍然没要——当然不能要。沿着周围的小摊儿走了一圈儿,我了解了一下这种铃铛的价格,要价最高的是五元。于是,当她再次递给我的时候,我把五元钱递给她。

“不要钱,不要钱。”她着急地说,“送你的。送你的。”

“送我?为什么?”

“因为你是老师,好人。”

我笑。但说实话,我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古今中外都有智者教育我们:天上不会掉馅饼。所以,我不相信这个五元钱的馅饼——不,还不值五元钱。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比较有人情味的销售方式:你免费送我东西,我过意不去,一定要给你钱,于是,皆大欢喜。柔软的绸缎下,包裹的还是冰凉的人民币。

“你不要怕,我真的不要钱,真的。”她耐心地劝说着我,“我经常送东西给我喜欢的客人,今天选的就是你。”

怕?我怕什么?还怕你个小丫头不成?我接过去那个铃铛,银色的吊坠上刻着一只玲珑的老鼠,我正好就是属鼠的。她看出了我的疑惑,指指我的胸前。我戴着甘肃朋友送的一个鼠头木制项链。这个鬼灵精!

“好,我收下了。”我说,我打定主意,等上车之后把钱从车窗递给她。

我和她合了影,答应把照片寄给她。然后我去买丝巾,她依然跟着我,告诉我说什么样的丝巾才算是好东西,我按照她的建议买了两条。买完导游就开始催促上车,我上了车,她就站在我的车窗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就只是相对傻笑。

车开动了,我和她在车窗处依依惜别。我握住她有些脏脏的小手,把钱也握过去。她一怔,明白了。泪水一瞬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

“不要!老师!不要!老师!”她举着钱喊。然后她奔跑起来,跟着我们的车。车轮喷吐出的灰尘涤荡着她的小脸,很快把她的泪痕遮盖起来。然而更多的泪又冲下去,她的脸上很快就变得模糊一片。

司机把车停下来。全车上的人都看着我,我艰难地把脸转向她。我承认,在看到她泪水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后悔了,后悔且惭愧。

我走下车,接过她手里的钱。她笑了,满是灰尘的小脸笑得像一朵淡黄色的雏菊。

“你必须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回家之后我也要寄礼物给你。”我说。

她推辞了半天,直到我以不要铃铛威胁她,才羞涩地告诉我,她喜欢文具和书。在我的要求下,她找了一个烟盒,在背面写上了她的地址:新疆吐鲁番市××乡××村××街××号哈提雅(收)。然后看到她郑重地写着带括号的“收”字,我又有些想乐。她以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吗?可爱的孩子。

从新疆回来,我去影楼洗好了照片,到书店买了一套童话集,在文具店买了一些文具,打成包裹,想去邮寄的时候却发现哈提雅给我写的地址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最后我还是把包裹寄了出去。包裹上的地址是:新疆吐鲁番高昌故城哈提雅(收)。我能记住的只有这些了,我也知道她收到的希望不大,但无论如何,我是尽了心。我不想让惭愧在心中扎下根来,继续这样惭愧下去,未免也是我的心理负担。

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大包葡萄干,还有哈提雅的一封信。信很短。

“阿姨,谢谢你的礼物,我很高兴。听很多人告诉我说有个包裹给我,跑了好多家才找到包裹单。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送出去的铃铛有二十八个,你是第一个寄礼物给我的人。你知道吗?你长得真的很像我的汉族老师。她去年来我们这里当志愿者,非常支持我们上学。后来她走了。她走了以后,我就不再上学了,我想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很想她。我喜欢读书,我会好好读书的。我想,只要我好好读书,长大以后我就可以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就有机会离开高昌,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像阿姨那样。”

读着信,我呆住了。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一定要送我礼物,为什么要把老师当做鉴定好人的标准,为什么要在窗外哭着喊:“不要!老师!”……原来对于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几岁?为什么小小年龄就在外面做生意?为什么没有机会上学?喜欢读什么书?有什么梦想?一个真心真意送我东西的女孩子,我却没有任何诚意去关心她:怀疑她送我的礼物的动机,要她的礼物像是对她的恩赐,给她寄礼物只是不想让自己有亏欠的感觉……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她给我的,确实是一块香醇的馅饼,这块馅饼是她和她的汉族志愿者老师共同做的,我只是一个享用者,但是我把这块馅饼糟蹋了。我配不起她的感谢,更没有资格做她努力的目标。像我这样?她要像我这样?像我这样冷漠?戒备?迟钝?像我这样习惯了敷衍,习惯了功利,无论对于什么?

不要,不要像我。哈提雅,请不要像我,还有我们。你送礼物的这二十八个,那二十七个,都是怎么想的呢?都是怎么看待你的礼物的呢?在他们的意识里,大约也都认为自己是经遍世事的聪明人吧?平生第一次,我开始为自己一向得意的所谓智慧和经验而自卑起来。我方才发现:虽然我四处游历,但我心舌的嗅觉已经逐渐荒芜成为一座巨大的废墟,如高昌故城。而她虽然守着高昌故城,但她小小的心啊,却是一片纯美碧青的无垠草场。

当然,我知道自己也做不了什么,为哈提雅。我又给她寄了一些书,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葡萄干很甜,我的书还有很多。如果她因为经济原因上不了学,我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很荣幸和她做朋友。

是的,亲爱的哈提雅,我真的很荣幸和你做朋友。因为你以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让我品尝了世界上最美味的馅饼——这第二十八个馅饼。跟随着你的馅饼,我灵魂里那些冬眠的味蕾,开始一颗一颗苏醒。

6.五分钟和二十年的爱情

冬天的风吹到哪里都是刺骨的冷。正午时分,当我出差乘坐的列车缓缓到达这个名叫“紫霞”的小站时,尽管车厢里沉闷依旧,却仍然没有人打开车窗换换空气。我的目光透过厚厚的车窗倦怠地打量着外面。看起来,这是一个很荒僻的小城。

列车在此停站五分钟。

“哗!”车刚停稳,我对面的中年男子突然利落地打开了车窗。也许实在是不能忍受车厢里的浑浊,他居然将头伸出了窗外,风卷着细尘肆无忌惮地吹了进来,我不由得竖了竖衣领。

“小——菲!小——菲!”他忽然大喊,我被他吓了一跳。周围的乘客也都惊奇地看着他。很快,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车窗外站定。她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皮肤粗糙,但是健康的黑红色,微微有些发福,不过可以清晰地推测出她年轻时的娟秀。

两人一时间却没说话。男人似乎有一点儿不敢看她,他下意识地把脸转向车厢,顿了一顿,方才又转过去:“今天没课吗?”

“有四节课。我请了假,放到星期天给孩子们补。”女人说。

“工资能开得出吗?”

“经常拖欠着,不过四百多块也够花了。粮食和菜都是自己种的,平日花不着多少钱。”妇人又说,“你呢?你能开多少?”

“没多少,和你差不多。”男人说。从他的衣着透露出的信息,他的工资显然不是妇人所能比的,但他却是那么含糊着,似乎他比她富有对他而言是一种难堪的羞愧。

“你看,多快,二十年了。”妇人又说。

“是啊,都二十年了。”

又是沉默。

“我们一起教过的那个学生王有强清华都毕业了,现在是北京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理了。”女人说,“他年年给我寄贺卡。”男人点点头。

“你返城时偷偷给你盖过章的那个老会计去年死了,得的是肝癌,你说多巧,他的老婆也是得这种病死的。”

男人垂下眼眸,沉默着。他一个个地剥着手中的橘子,但是一瓣也不吃。

“你是骑车来的吗?”男人终于问。

“是的,还买了一张站台票呢。”女人笑道,“想给你煮一些鸡蛋吃,可是火不旺。好不容易煮熟了,我紧赶慢赶,还是差点儿迟了。”一袋热气腾腾的煮鸡蛋递了上来。袋子下还滴着水,然而男人毫不犹豫地把它放在了制作精良的裤子上。

发车的铃声响了。

“回去的路上,你慢点儿。”男人说。

“你也慢点儿。”女人说。

“我没事,火车最安全了。”男人笑道,这是他第一次笑。他从窗口递出一大袋剥好的橘子,女人踮起脚尖接过去,眼圈红了。

火车启动了。慢慢,慢慢。

女人转身往回走,一边用袖子去抹眼睛。男人没哭,他剥开一个鸡蛋,打开蛋白,圆圆的蛋黄像一枚太阳,一滴泪,终于落在他的手上。

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一场二十年的爱情在五分钟之内的完整汇集。从始到末,没有一句精彩的台词,没有一声热情的问候,没有一点儿像样的表达,没有——我们习惯想象和看到的那一切。但是,我震撼,喜欢,并且铭记。

7.留一些给自己

天落急雨,行人莫不大步云飞地奔走。匆忙中我蹊跷地看见:一位母亲骑自行车带着孩子,孩子穿着一件偌大的鲜黄色雨衣,而母亲却尽着衣服浸雨,头发和脸都已经湿淋淋了。

“喂,你穿上雨衣,让孩子钻你后背不得了?”赶过她时,我忍不住还是多了句嘴。其实这常识性的做法她一定晓得的,我多言的内因也有些是源于好奇。

“儿子喜欢看雨,钻到我后面就看不到雨了。”母亲说,“再说这样孩子的腿也可以保护得更严一些。”

“那你自己呢?”

“顾着孩子呢,哪还顾得了自己?”

为了顾着孩子就不需要顾自己了吗?自己感冒了不一样会连累孩子吗?面对这样大公无私的母亲,我真的很疑惑。换了我,我不会这么做。如果餐桌上有四块虾饼,我会叮嘱儿子至少给我留一块。其实我不爱吃虾饼,只是想让他学会心里藏着他人。这他人,当然应该包括母亲。一个连母亲都会忽视的孩子,我不敢设想他还会对其他人有什么爱心。适当的时候,我要求孩子给我洗脚和洗脸,尽管他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这当然是一种爱的交融和特别的游戏享受,但更重要的,我是想让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那份责任。也因此,我要他帮我去买菜,帮我记家里的流水账。有病的时候,我要他为我拿药;困倦的时候,我要他叫我起床……他只有五岁。

我是一个懒妈妈,也是一个笨妈妈,是个可以照顾他,同时也需要他照顾的人。我就是这么想让孩子认为的。和那些孩子不吃酸就绝对不买醋的母亲相比,和那些辞掉工作陪孩子读书的母亲相比,和那些孩子上了大学依然还为孩子洗头叠被的母亲相比,我承认,也许我是一个自私的母亲。但是,我宁愿留一些自私给自己。

孩子一岁半的时候,我获得了一个去北京进修的机会。大家都说:“孩子还小,不能离开妈妈。”但我说:“机会很少,我不想丢掉机会。”顶着种种压力,我终于离开孩子去了。一年之中我回家十次,劳累之状可以推断,但我不后悔。后来有朋友半开玩笑说我心狠,我郑重地请教她:“在母亲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孩子永远也长不大。只要我活着,他永远都有理由需要我,那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要再出去?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要离开他?”

朋友沉默。在她的沉默中我听到了答案:确实有许多母亲——尤其是上一辈传统型的母亲都是这样选择的。她们的选择,我尊重,但不认同。难道做了母亲就必定意味着牺牲吗?我去进修,短期来看确实少给孩子做了许多饭,少洗了许多衣服,少讲了许多故事,但如果这能换取我某个重要阶段的上升和进步,让孩子长大后能从我这里汲取更多的精神上的营养和积累,那么这种久远的回馈,难道不是更有意义吗?

“孩子,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为说这些话的母亲遗憾,遗憾她们狭隘的付出,也遗憾孩子贫乏的得到。在这个人文关怀越来越深沉和细致的时代,我如此怀疑:为了孩子而把自己淹没的母亲就一定是好母亲?我不相信:连自己都没有的母亲,会是一个健康的、完全的母亲。我甚至有些残酷地觉得:那些为了孩子而把自己的一切才华和奋斗都无条件放弃的母亲,其实才是最不称职的母亲。

留一些余地给自己,就是留一角蓝天给孩子。

留一些种子给自己,就是留一方花园给孩子。

留一些梦想给自己,就是留一双翅膀给孩子。

“先要有你自己,先为了你自己,先做好你自己,这才是对孩子最好的教育,你也才能真正有资格成为孩子人生路上第一个榜样。”一位教育学家对母亲们如是说。而我想说的是:一个乳汁不足的母亲,她的孩子也一定是瘦弱的——无论是物质上的乳汁,还是精神上的乳汁。

8.馈赠感动

我是在火车上遇见他的,他是位英俊少年,我是穿白毛衣的孤身少女。他的面前堆着很多金灿灿的橘子,我很渴,可我买不到水果和饮料。

我把脸扭向窗外。

“这橘子还真不错。”我听见他对着我自言自语。我知道他是希望我能接上话,然后顺理成章地给我橘子。可万一他是人贩子万一是道貌岸然的流氓万一他居心不良在拿我开涮……我闭上眼睛。

他该下车了,橘子仍耀眼地堆在那儿。

“你的橘子!”我喊。

“帮我把它们消灭了吧。”他笑道,“我的行李够重了。”

又过了两站,我下了车。正匆匆地在站台上走着,忽然听到有人问:“橘子好吃吗?”

回头。少年正坐在另一节车厢的窗旁,他没下车。

一个周末,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一部言情港片。到剧终的时候,忽然瞥见工作人员名单中居然有一栏是“茶水供应者”。

我的视线凝固在那里,心里却有一种细腻的感动慢慢的荡漾开来。

茶水供应,多么平凡多么简单的一份工作。在一部明星荟萃流芳溢彩的华片锦剧里,导演、编剧、灯光、服饰、舞美、摄影、剪辑……每一种行业都如珍珠般闪烁着自己的光辉。他们互相映照,缺一不可。而“茶水供应者”呢?甚至不及剧务和场记重要。只是一份给其他所有人都端茶送水的最底层的事情。如果说别人大小也算个角色的话,那么“茶水供应者”顶多算个忽略不提的群众演员。

但是,这部影片的职员表上就是认认真真地列着“茶水供应者”的名字,这种情形在内地的影视剧中是绝不会出现的。也许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更不会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然而,这杯“茶水”却让我嗅到了一丝尊重的馨香。同时也让我明白:无论是多么平凡简单的工作,无论是多么卑微质朴的工作者,都应当拥有着被成就和被肯定的权利和资格。

一次,我和一位朋友结伴去外面旅行。火车上的时光很是难以打发,幸好列车播音室不断地播放着一些很好听的乐曲。听着这些乐曲,倒是一种很有情调的享受——这些乐曲都是旅客们点播的。在点播词里,有人是献给一同旅行的朋友的,有人是献给在火车上刚刚认识的朋友的,还有人是献给乘务员的,更有甚者是献给共同乘坐这辆列车的所有旅客朋友们的。

“其实,听着这些乐曲,我的心里常常十分感动。”朋友忽然说。

“感动什么?”

“为这些点播者啊。”

“你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吗?”我笑道。

“不论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我觉得自己都有理由感动。”朋友说,如果他们是为了献给我们祝福,那么我们应当感动;如果他们是为了让我们和他们共同分享快乐,那么我们也应当感动;如果他们并不快乐却想给予我们一些快乐,那么我们就更应当感动。不是吗?

“可是你看看车厢里的这些人,谁像你这么容易感动?”我环视周围,说道,“说不定还有人嘲笑他们,说他们既幼稚又神经呢。”

“所以我为这些人感到有些悲哀。”朋友说,“在今天,当人们满耳朵听到的满嘴巴讲出的都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感叹时,却不曾想到:有许多人连这种最起码的感动都会迟钝都会麻木都会吝啬都会熟视无睹——甚至还会失去。也许只有到了有一天,当人们都能够珍视感动、习惯感动并且常常互相馈赠感动时,我们的世界才会变得真正美好起来吧。”

感动。看着朋友的面庞,我忽然想:感动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呢?是不是对生活的感恩?是不是灵魂里的触动?是不是一颗敏锐的心最温暖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也许这些都是。也许还不仅仅是这些。

然而无论如何,我知道我都不会再忽略感动、轻视感动了。人们常常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其实感动也是如此啊。

我为自己对感动的感动而深深感动。

9.黑布白雪上的花朵

知道亲人是好的,爱人是好的,朋友是好的,包括同事和交往中的许多人,都是好的。可百人百性,还是免不了有不愉快的事情。有别人的不对,也有自己的不容,于是就经常有想不开的时候。这时,我就会让自己沉默,再沉默,找一个地方静静地坐着,只做一件事:回想一下以前参加过的那些葬礼。

随着年龄的增长,参加葬礼的频率是越来越密了。安葬的人里有自然仙逝的老者,有病痛折磨的孩子,也有突遭横祸的中青年。每次见到那些哭泣的亲属,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们。事实上,安慰是没有根本作用的,那个人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对于这样的事情,我没有语言。但是我记住了他们绝望的哭泣,一想起这种哭泣,我的心仿佛就被他们的泪洗了一样,变得清澈和明净起来。

这些泪,提醒我开始设想自己的死。一想到自己的死,我就知道自己正在斤斤计较的那些东西是多么可笑和轻浮:为一句误会话而生气,为自己的文章被抄袭而生气,为儿子一晚上写不对一个5而生气……这生的都是什么气呢?等到多年过去,我死期临近——甚至就在眼前,不会等到多年,我还会为这些事情在意吗?那时侯,那句误会话所产生的纠葛,抄袭我文章的那个署名,儿子稚拙的反勾出的5,都会成为温暖的丝线,为我结出精彩可爱的尘世之网。这个网清晰地印证着我的往昔,成为我怀念自己的凭证,让我知道自己曾经生活得多么有根源,多么有来由,多么有细节,多么有滋味。若是我死了,这些咸盐酸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泪,也提醒我去设想别人的死,这种设想顿时就会让我觉得他们做的事情都是可以原谅和理解的。都是在晨露晚霜中长大的,谁都不容易,何必一定要走得那么狭隘呢?如果他们死去,我就再也不能面对他们鲜活的笑容,听到他们熟悉的声音,看到他们晃动着的背影了。再也不能。如果他们曾经带给我欢乐,我应当在感谢中去谅解他们。如果他们曾经带给我的是欢乐和烦恼并存——他们中大多是这样的,只不过是欢乐和烦恼的比例不同而已,我应该把二者作一个公正的融合,然后在宽容中去谅解他们。如果他们带给我的只有烦恼,我也应该以生命的名义去谅解他们。

是的,是以生命的名义,以我们都必然死去的生命本身。

“厚供不如薄养”,这是行孝双亲方面的一句古训。我想,其实对许多事情都可以抱着类似的态度。“要是知道他走得这样早……”常有人这么去后悔,可是这种后悔从来就没有一点本质的意义。只此一生的我们,其实没有多少犹豫的空间,也没有多少错过的余地。在感叹别人死去的时候,我们总是下意识地逃避着,觉得死似乎只是别人的事情,离自己应该很遥远。但是凭什么就该离我们很遥远?我们也不过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很可能,明天被安葬的人,就是我们。我们能做和想做的机会,都只有在彼此都活着的时候——与其到死时才去释怀仇怨,为什么不在生时就敞开自己的胸怀?与其到死时不得不撒手名利,为什么不在生时就拨透这过眼云烟?与其到死时去痛悔对光阴的挥霍,为什么不在生时就用最大的力量去握紧?与其到死时还在默记那份倾注深深的情感,为什么不在生时利利朗朗地吐出纯真的爱恋?

就这样,一想到死,很多事情都显得淡远和辽阔起来,也有很多事情开始变得重要和迫近。婆婆在厨房里炸丸子的香味,嫂子织出的人见人爱的毛衣,弟弟充满汗臭的袜子,读者一张发黄的明信片,都会让我在不经意间落泪。这一瞬间,我想到的还是死。无论谁死,我和他们之间都不得不切断生命的连线,让彼此的通话终止。这是多么恐怖和无奈的终止啊。与这种终止相比,包围着我们的这些琐屑的亲切的气息,是多么让人吝惜啊。“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张爱玲这么说。可蚤子再多,袍还是袍;而没有了蚤子的袍,袍一定已经变成了冷灰。从某种意义上讲,蚤子就是袍的生命体征。多年之后,当袍靠近了炉子,蚤子也会随之劈劈啪啪地掉进炉中,这时的袍回想起蚤子的跳跃和咬噬,应当也是一种温暖宝贵的历史吧。

曾读过一篇文章,名字已经忘记了,但有几句话仍然记忆犹新,是关于幸福的。“我不明白,怎么能走过树木却不因看到它而幸福?怎么能跟亲人说话却不因有他而幸福?怎么能在点蜡烛的时候不因蓝紫色的火焰而幸福?……”这些语句深深地镌刻于我的心。我知道说这些话的是一个极度热爱生命的人,而这些话,正是这个人临死前的呓语。是啊,有什么理由不满足?有什么理由不庆幸?至今仍然享受着生活,便是命运对我们的最高奖赏。我们为什么不去感恩而去愤恨?不去欣赏而去昏睡?不去明悟而去愚昧?不去珍视而去浪费?——为什么要这么傻?有谁愿意这样傻?

“你知道吗?你脸上常常呈现出两种神情,一种像老人,一种像孩子。”有朋友这样说。我笑了,也许她的观察是准确的,我对这两种神情一向也都很喜欢,这或许和我常常想到死的问题有关。老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孩子走在生命的开端,他们都是离生命高潮最远的人。然而,我想,同时也是离生命污染源最远和离生命真味最近的人。

死是阴暗的黑布,死是空茫的白雪。我常常这样站在黑布白雪的大幕前,用死的心情去检验生的日子,想让自己的每一天都开成黑布白雪上的绚丽花朵。

10.另一种珍爱

曾读过一篇小说《绿墨水》,讲一位慈父为使女儿有勇气面对生活而借她同班男生的名义给她写匿名求爱信的故事。感动之余我忽然想到,人真是太脆弱了,似乎总是需要通过别人的语言和感情才能肯定自己热爱自己。如果有一天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去关怀你爱护你倾听你鼓励你——人生中必定会有这样的时刻,那时你怎么办呢?

我深深记着一位老音乐家辛酸的轶事。他在“文革”中被下放到农村为牲口铡了整整七年的草。等他平反回来,人们惊奇地发现他并没有憔悴衰老。他笑道:“怎么会老呢,每天我铡草我都会按4/4拍铡的。”为此,我爱上了这位不著名的音乐家和他的作品,他懂得怎样拯救自己和爱自己。

我同样深深记着另一位音乐家——杰出的女钢琴家顾圣婴,我不止一次为她扼腕叹息——她在“文革”初期自杀了。我知道她不是不爱自己,而是太爱——爱到了溺爱的程度。音乐使她飘逸空灵清丽秀美,可当美好的东西被践踏的时候,她便毁了自己。

为什么不学会爱自己呢?

学会爱自己,不是让我们自我姑息,自我放纵,而是要我们学会勤于律己和矫正自己。这一生总有许多时候没有人督促我们指导我们告诫我们叮咛我们,即使是最亲爱的父母和最真诚的朋友也不会永远伴随我们。我们拥有的关怀和爱抚都有随时失去的可能。这时候,我们必须学会为自己修枝打杈浇水培肥,使自己不会沉沦为一棵枯荣随风的草,而要成长为一株笔直葱茏的树。

学会爱自己,不是让我们虐待自己苛求自己,而是让我们在最痛楚无助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在必须独自穿行黑洞洞的雨夜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华的时候,在我们独立支撑着人生的苦难没有一个人能为我们分担的时候——我们要学会自己送自己一枝鲜花,自己给自己画一道海岸线,自己给自己一个明媚的笑容。然后,怀着美好的预感和吉祥的愿望活下去,坚韧地走过一个又一个鸟声如洗的清晨。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一种自我欺骗,可是如果这种短暂的欺骗能获得长久的真实的幸福,自我欺骗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呢?

学会爱自己,这不是一种羞耻,而是一种光荣。因为这并非出于一种夜郎自大的无知和狭隘,而是源于对生命本身的崇尚和珍重。这可以让我们的生命更为丰满更为健康,也可以让我们的灵魂更为自由更为强壮。可以让我们在无房可居的时候,亲手去砌砖叠瓦,建造出我们自己的宫殿,成为自己精神家园的主人。

学会爱自己,才会真正懂得爱这个世界。

11.为爱停留

一个雨夜,和爱人坐在屋里聊天。听着“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雨声,说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我忽然觉得此刻的时间有一种浸透心神的美。看着钟表上的指针如马蹄踏花般哒哒地驶过,忍不住叹道:“时间,请你为爱而停留!”

爱人笑了。

“你笑什么?”我问。我想他大概又在笑我的书呆子气。

“我笑你不明白,”爱人说,“其实时间已经在为爱停留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你穿着一身绿裙子,头发那么长……”

“当然记得。你穿着一双旧拖鞋,拿着一副乒乓球拍。

“就是这样。”爱人说,“很多事情你都可能忘记,但是像这样的事情一辈子都会在我们的脑海里。你什么时候想起来,时间就会什么时候在你眼前倒流。你愿意想多少遍,一天就会出现多少遍。你能说时间没有为爱停留吗?”

“可是,那不是真实的,那不过是我们的记忆。”

“只要是记忆,就一定是真实的。任何事情都必将会变成记忆,换句话说,记忆当然也可以意味着任何事情。”

我垂首而笑,爱人的话颇有些哲人的味道呢。不过细细想来,仿佛也确是如此。

“遗憾的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时间也在为痛苦的事情停留。”我又说。

“不错。因为时间是你自己的,你想让它为什么停留,它就为什么停留。但是,你想,人生是这么短,为爱停留尚且觉得不够用,让它为痛苦停留到底值不值得?”爱人缓缓地说,“如果一定有一些痛苦的事情不能忘却,那也应当把它划归到爱的大范畴里面。因为,它为我们更清晰地映衬了爱的存在,可以让我们更好地去珍重爱。”

我无语。抬头看着爱人的眼睛,里面有两个小小的我,正在微笑着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