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使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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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命的真相

1.我是母亲

一天,我送儿子上学,到了幼儿园,儿子恋恋不舍地和我再见,我也挥手道:“妈妈走了。”

一群正在排队准备上厕所的孩子听到这句话,忽然都扭过头,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的妈妈也走了。”一个孩子终于说。

“我的妈妈也走了。”一群孩子都说。他们的声音里都含着稚嫩的哭腔。

我微笑着,快步离开了。我怕自己再不走,他们就会掉泪。——他们是在向我撒娇呢。我的心里又涌起一阵纯冽的感动。我知道,能够让孩子们这么撒娇的陌生人并不多,这多半意味着他们已经对他们的撒娇对象产生了亲近感和信任感。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赢得他们的亲近和信任?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孩子的母亲么?

是的。我想。如果我对他们来说确实有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因为我是母亲。母亲。对这个名字,他们有着最深切的眷恋和最强烈的共知。也因此,我这个做了母亲的人,才有幸被他们选为天然的倾诉方。

一个人说:一个母亲生下了一个孩子,是对这个孩子最大的慈悲。

一个人说:一个母亲生下了一个孩子,是对这个孩子最大的残忍。

他们都是对的。

前者是缘于人世间无与伦比的精彩和可爱。

后者是缘于人世间无与伦比的艰难和凶险。

每次带儿子上超市,走到女士卫生专用品货架前,他都会指着各种各样的卫生巾大声地问我:“妈妈,你要卫生巾么?”

“不要。”我说。他的叫喊总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要吧,你用得着。”他说着就替我拿下来。

售货小姐们都笑着看着我们,他一脸的自豪和骄傲,仿佛他的妈妈使用卫生巾是一件多么特别的事情。

有一次,我们聊天,我问他长大赚了钱准备买什么,他说了许多,忽然又说:“我还要给妈妈买卫生巾。”

“你知道卫生巾是干什么用的么?”我忍不住问。

“知道。”他说,“那是妈妈的创可贴。”

我大笑。抚着他的头,我觉得此时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和孩子上街,路过一家日杂店的时候,他突然指着店里说:“妈妈快看,那儿有那么多妈妈和宝宝。”

我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看呀,扫帚妈妈,扫帚宝宝,拖把妈妈,拖把宝宝,板凳妈妈,板凳宝宝,锅妈妈,锅宝宝,桶妈妈,桶宝宝……”

原来,他指的是同种商品的不同型号。他说得真好。于是,我们就找起妈妈和宝宝来,一路上,他又发现了树妈妈,树宝宝,车妈妈,车宝宝,花妈妈,花宝宝……在他眼里,这完全就是一个妈妈和宝宝的世界。

在和暖的春风中,我忽然想,人类一切美好感情的源起,也许都是从妈妈和宝宝开始的吧。如果人们都从妈妈和宝宝的角度去看世界,如果人们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想一想,每个人都有妈妈,每个人也都是宝宝,那么,要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也许就很简单。

“妈妈!”每次孩子这样叫我的时候,都象一道甘泉流进我心里最深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真的很深,因为无论有多少泉水,都无法把她填满。

我知道自己是贪婪的。但是,我不诧异。我知道,每个母亲都是这样。

我是母亲。一想起这一点,我就想微笑,就感到有一种最柔软的东西在全身荡漾,回旋。

我是母亲,这多么好啊。

我是一个平俗的女人。也许,我不是一个好作家,不是一个好女儿,不是一个好妻子,不是一个好朋友,不是任何一个母亲之外的好的社会角色。——但是,我相信,我是一个真正的母亲,我是一个好母亲。

因为,真正的母亲,都是好的。

2.父亲的请帖

父亲一直是我们所惧怕的那种人,沉默,暴躁,独断,专横,除非遇到很重大的事情,否则一般很少和我们直言搭腔。日常生活里,常常都是由母亲为我们传达“圣旨”。若我们规规矩矩照着办也就罢了,如有一丝违拗,他就会大发雷霆,“龙颜”大怒,直到我们屈服为止。

父亲是爱我们的吗?有时候我会在心底里不由自主地偷偷疑问。他对我们到底是出于血缘之亲而不得不尽的责任和义务,还是有深井一样的爱而不习惯打开或者是根本不会打开?

我不知道。

和父亲的矛盾激化是在谈恋爱以后。

那是我第一次领着男友回家。从始至终,父亲一言不发。等到男友吃过饭告辞时,他却对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那时的我,可以忍耐一切,却不可以忍耐任何人去逼迫和轻视我的爱情。于是,我理直气壮地和父亲吵了个天翻地覆——后来才知道,其实父亲对男友并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想要惯性地摆一摆未来岳父的架子和权威而已。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激烈反应大大深化了矛盾,损伤了父亲的尊严。

“你滚!再也不要回来!”父亲大喊。

正是满世界疯跑的年龄,我可不怕滚。我简单打点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很英雄地摔门而去,住进了单位的单身宿舍。

这样一住,就是大半年。

深冬时节,男友向我求婚。我打电话和母亲商量,母亲急急地跑来:“你爸不点头,怎么办?”

“他点不点头根本没关系。”我大义凛然,“是我结婚。”

“可你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我可没听他这么说过。”

“怎么都像孩子似的!”母亲哭起来。

“那我回家。”我不忍了,“他肯吗?”

“我再劝劝他。”母亲慌慌地又赶回去。三天之后,再来看我时,神情更沮丧,“他还是不吐口。”

“可我们的日子都订了,请帖都准备好了。”

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难怪她伤心。爷儿俩,她谁的家也当不了。

“要不这样,我给爸发一个请帖吧。反正我礼到了,他随意。”最后,我这样决定。

一张大红的请帖上,我潇洒地签上了我和男友的名字。不知父亲看到会怎样,总之一定不会高兴吧。不过,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我自我安慰着。

婚期一天天临近,父亲仍然没有表示让我回家。母亲也渐渐打消了让我从家里嫁出去的梦想,开始把结婚用品一件件地往宿舍里给我送。偶尔坐下来,就只会发愁:父亲在怎样生闷气,亲戚们会怎样笑话,场面将怎样难堪……

婚期前一星期,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一早,我一打开门,便惊奇地发现我们这一排宿舍门口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清爽的路面一直延伸到单位的大门外面。

一定是传达室的老师傅干的,我忙跑过去道谢。

“不是我。是一个老头儿,一大早就扫到咱单位门口了。问他名字,他怎么也不肯说。”

我跑到大门口,门口没有一个扫雪的人。我只看见,有一条清晰的路,通向一个我最熟悉的方向——我的家。

从单位到我家,有两公里远。

沿着这条路,我走到了家门口。母亲看见我,居然愣了一愣:“怎么回来了?”

“爸爸给我下了一张请帖。”我笑道。

“不是你给你爸下的请帖吗?怎么变成了你爸给你下请帖?”母亲更加惊奇,“你爸还会下请帖?”

父亲就站在院子里,他不回头,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掸着冬青树上的积雪。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倔强原来是这么温柔。

3.如果能用笑容

和不熟悉的人乍一见面,很容易被人问起我的家庭状况。

“你父母身体怎么样?”常常有人这么寒暄。

“很好啊。”

“公公婆婆呢?”

“我刚才说的就是他们。”

“那,你娘家的父母呢?”

“都去世了。”我笑道,如同在说他们身体很好。

“都去世了?”对方往往是控制不住地震惊,“有多长时间?”

“爸爸有十七年,妈妈有十年了。”我回答得十分流利。这个时间,永远不需要去刻意想起,永远也不会模糊忘记。

“那时你还那么小。”对方的口气总会不由自主地怜悯起来,“就是现在,你也是这么小。”

“这种事情,谁也做不了主的。”我神情明朗,语音平淡,连自己也听不出有什么异样的伤感。如果一定要仔细分辨,那么有的甚至只是别人的怜悯所引起的我的歉疚。因为我纯个人的事情引起了别人情绪的不安,我对此十分有愧。

大约是见我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方的心理也就随之松弛下来。接着,他们还会好奇地问问父母在世时的事情。我仍然会微笑着告诉他们:父亲曾经怎样爱下象棋,爱写毛笔字,母亲怎样爱绣花,爱听赞美诗。

每次每次,都是这样。

“你,对他们,好像没有那么难过了。”终于有一次,一位朋友很含蓄地说。我听出了她吞吐中的疑问和另视: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亲生父母去世这样悲哀的事情,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是不是要我哭给你看?”我的笑容没有停顿,“是不是这样才会符合一个标准女儿的身份和意义?”

朋友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我岔开了话题,开始春波无痕地和她聊别的。

我又能怎么样?

其实,关于父母的事情,我早就预知会有人向我问起,于是曾经设想了很久很久,该使用如何一种表情来向问者讲述。沉郁的?黯淡的?思念的?怀想的?情不能已的?痛不欲声的?……最终,我选择了微笑。微笑变成了最适合我的交际语言。我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沉郁?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黯淡?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思念?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怀想?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情不能已?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痛不欲声?这些只属于我自己。

又一次想起今年清明时,和姨妈们在一起相聚时的情景。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妈向我要钱了。说实在是没钱,连买针的钱都没有。今儿,我就给他叠了这么大这么大一个元宝……”二姨妈边说边比画。

“我也给咱大姐送钱去了,”三姨妈也说,“我年年都给大姐送钱,可就是没有梦见过大姐,也不知道大姐是嫌钱少还是咋的?”

大家絮絮地谈笑着,仿佛亡魂们还鲜灵灵地生活着,仿佛我亲爱的父母一个正在院子里种菜,一个正在厨房里蒸馒头。仿佛他们在干完活后,悄悄地洗了洗手,在我们中间坐下,默默地吃着桌子上的油条和水果。一切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温暖,和悦。仿佛生死之墙已经不留一砖一瓦,鸣响的只是蟋蟀和蔓草舒畅的合唱。

也许,至亲的亲人便是这样的吧。也许,至生的生活便是这样的吧。面对我们无力企及的隔世,我们由痛入肌骨到逐渐释然,我深信这个过程并不是肤浅,而是在这种无奈的事情上,时间已经教会了我们去这样承受:

如果有时注定无法用悲哀拯救,那就让悲哀在内心里深掩;

如果有时真谛能够用笑容包含,那就让笑容在表情上呈现。

4.有那样一个下午

不知为什么,这些天来,我常常想起那样一个下午。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母亲要去给玉米喷农药,喊我去,我不情愿地说:“我又不会喷药,让我去干什么?再说我还要看书呢!”

“不是让你喷药,因为喷壶太沉,我背不上肩,让你去帮我往肩上送送喷壶。”母亲小心地说,“你可以带书去,坐在井边的树荫下看书。”

我满脸的不高兴,又实在找不出搪塞的理由,只好去了。

没有一丝风,天热得很,玉米长得还不及膝,一脚便可踩折一棵,所以走在田间需要格外小心。我帮母亲背上壶喷之后,便坐在树荫下,毫无意识地看着她缓缓地在玉米地的空隙间移动。

喷药是玉米生长期间必须的一道工序,就是用定量的药兑上定量的水装在水壶里,然后左手压压杆,右手挥动喷嘴,均匀而细致地为每一棵玉米镀上一层“保护衣”。喷壶灌满至少要有三四十斤重,每次回来,母亲的背都是湿透的,不知是汗水还是药水。

“下次不要装那么多了!”我说。

“傻丫头,好不容易来回跑一趟,太少了不值得。”母亲说。

“我也试试吧。”我的语气明显缺乏诚意……我实在畏惧喷壶这种充满了怪味的重物,可我已经十八岁了,目睹母亲的劳累而无动于衷,我又感到愧疚。

“不用了,你不会。再说我已经沾了手,就别染上你了。”母亲说,“你看你的书吧。”

我在心底暗暗的长嘘了一口气,居然觉得如释重负。

最后一壶药喷完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了。

“怎么样?热不热?”母亲边洗手边问我。

“还好,就是井边的蚊子太多。”我很随意地说。

“咬出疙瘩了吗?回家赶紧用清凉油擦擦。”母亲说。

我们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话回到家里。回家后的情形我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只知道母亲吃完饭后就躺在竹椅上,一睡一整夜,而我“搂”着电视机看到“再见”。

一晃多年过去了,母亲因患脑溢血去世也已多年。冥冥之中,我一直清晰地记得我们母女生活中最平凡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实,这不是一件小事。

大千世界,父母对儿女的溺爱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富贵人家让儿女一掷千金,小康门户让儿女精吃细咽,而我的母亲,一个拙辞讷言的农妇,一位年过半百的人母,对我最常见的溺爱就是那个盛夏午后田边井旁的清凉绿荫。

十八岁的我,身体懒惰,心灵肤浅,矫情地谦让之后便是坦然的享受,更使她感到安慰。

天底下还有哪一种爱,和母亲的爱是一样的呢?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一向喜欢咬文嚼字的我,曾经在多种场合对这首歌里“享不了”三个字的用法提出质疑,认为用得实在不规范,意思也实在表达得不到位。

“怎么不到位?享不了就是享受不完的意思嘛!”一次,一位朋友反驳我道。

我蓦然怔住了,为自己的迂和愚感到无地自容。如此明白的话,我居然一直愚钝不解,就像那个下午,我坐在树下读一本早已忘记了名字的闲书,而母亲,却背着沉重的喷壶,一步一步缓缓地行走在玉米的缝隙中,竟然问我:“热不热!”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明白:母亲对我的爱,永远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我对母亲的爱,则是一条喧嚣浮躁的小溪,永远永远只能是她的支流。

5.最沉重的土豆丝

他们虽然是父母,可也并不是圣人。他们也有犯错误的权利,也有在人生中学习的权利。他们也像我一样,是个会受委屈的“孩子”,需要在犯错误和学习的过程中得到理解和宽容。

朋友曾经对我讲述这样一个关于她自己的故事:

我是一个独生女,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也许是望女成凤吧,他们从小就对我十分严厉。虽然在生活上不亏待我一点儿,但是在思想上却很少和我交流,在学习上更是高压管制,从不放松。当时就觉得他们很残酷,现在才明白,他们和其他盲目溺爱孩子的父母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溺爱的方式不同而已。

我十分孤独。所以从开始学习写作文起,我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每天晚上做完功课之后,我都要尽情地在日记上倾吐我的酸甜苦辣和我的秘密心情。日记,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在这种状况下,我考上了我们市的重点高中。学校离家很远,为了节省往返的时间,我每天早上都带着午餐去上学,中午在学校里把饭盒一热,就在教室里吃。带午餐的同学还挺多,大家免不了会在一起“交流”,要是觉得哪个同学带的什么菜好,我就会在日记里提上一笔,有时有人夸我带的菜,我也会顺手写上一两句。

开始还没留意,后来,我慢慢发现,凡是我在日记里记过的那些味道不错的好菜,隔上一两天,妈妈就会让它们出现在我的饭盒里。莫非他们偷看了我的日记?我不愿意相信。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的日记本就在抽屉里放着,我从没有上过锁。我丝毫没有怀疑过父母,他们一个是工程师,一个是编辑,那么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们怎么会这么做呢?

但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发现日记里的书签好几次被动了地方——对这种细节,青春期的我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

可是我还是没有贸然出击,我想了一个花招儿。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道:“中午,大家在教室里吃各自带的盒饭,张伟丽带的是土豆丝,是用青椒丝和肉丝拌着炒的,脆脆的,麻麻的,真香!张伟丽的妈妈真好!张伟丽真幸福!”

第三天早上,我打开饭盒,扑入眼帘的便是青椒丝和肉丝拌着炒出来的香喷喷的土豆丝!我愤怒极了。当即就把饭盒扣到了地上。妈妈吓愣了,呆呆地看着我。我冷冷地说:“你们是不是看了我的日记?”妈妈说不出话来。爸爸走过来说:“就是看了日记又怎么样?你也不能这么对待你妈妈!”我叫道:“那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种行为有多么不道德!多么卑鄙!”

说完我就冲出了门,在大街上逛了一天。那是我第一次逃学。我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实在是令我失望:连父母都不值得信任,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连生命都没有什么意义了,那么学习呀,成绩呀,高考呀,前途呀等等这些附属品更是不值一提。现在想起来似乎难以置信,但是我确实就是这样钻进了牛角尖里,开始了严重的心理封锁和自我幽闭。往后的事情愈发不可收拾:我成了那个时候少有的“问题少女”,被学校建议休学一年。

休学之后,也是无处可去,那时候心理医生和心理诊所还是个许多人闻所未闻的新鲜名词。我就那么守在家里,和父母几乎不搭腔。他们想和我说话,我也不理他们,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胡思乱想,有几次甚至差点儿割腕自杀,只是因为勇气不足而临场退却了。过了一段时间,爸爸给我办了一张图书馆的借书证,我就开始去外面看书。就这样,我熬过了漫长的一年——现在想来,能熬过那一年,还真亏了那些书呢。

这之后,我又到一所普通高中复读,高中毕业又上大学,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参加了工作。不知不觉间,我的生活又步入了正轨。唱歌、跳舞、交朋友,成了一名平凡而快乐的年轻人,以前的阴影似乎淡淡隐去了。

24岁生日那天,妈妈做了很多菜——24岁是本命年,父母相当重视。其中一道菜就是土豆丝。看到土豆丝,我一下子又想起了旧事,便以开玩笑的口气对他们回忆起我当时的糟糕状况,没想到父母当时就都哭了。妈妈说:“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看到一盒土豆丝把你弄成了那样,给你承认错误,聊聊天,谈谈心什么的,你都不让。我真是连死的心思都有啊!”

我震惊极了。我从没有想到那盒土豆丝居然在父母的心上也压了这么多年,并且膨胀成了沉重的千斤担,而且他们负载的是自己和女儿的双重痛苦。当年他们固然有错,但从本意上讲,他们也是为了我好。他们虽然是父母,可也并不是圣人。他们也有犯错误的权利,也有在人生中学习的权利。他们也像我一样,是个会受委屈的“孩子”,需要在犯错误和学习的过程中得到理解和宽容。

此时,我终于明白了,也许我们对待父母最公正的态度,就是用成人的态度而不是孩子的态度,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与他们平等地进行沟通和交流,才能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们和尊重他们。

“父母的爱虽然不能理解我们,但它仍然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最宝贵的财富!这是奥地利诗人黑尔克的话”。朋友最后说,“而我想说的却是:如果父母的爱能够理解我们,我们的爱也能够理解父母,那么这两种爱便可以融会成我们生命中最重要、最宝贵也最美好恒久的财富。”

6.另一世界的话语

纸衣

小时候,母亲为我们做衣服,父亲若是看见了,总要说一句:“孩子们个头大,给他们做大点儿。”

后来,父亲病逝,清明时,我和姐姐为父亲做纸衣,母亲在一边看着,说:“你爸爸个头大,给他做大点儿。”

相似的一句话,却说在生与死的两界。我和姐姐顿时都含了泪。

上坟

常常觉得,每次的上坟都是一种很美的享受。

亲人们的坟都在田地里。穿过翠绿的庄稼,我们一步步地走进他们安静的庄园。在坟墓周围,空气清爽,芳草萋萋,野花幽香,昆虫吟唱。虽然没有繁华与热闹,却有着那么别致的宁静和安恬。

我们把祭品摆下,把纸钱点燃,然后一边告诉他们一些近来发生的事情。小时候跟着父母上坟,看见他们这么自言自语,只是觉得可笑,现在自己也这么做着,却觉得自然极了。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讲述对象很盲目,仿佛他们就和我坐在一起,他们还都活着。仿佛这根本不是一种单方的怀念,而是一种双方的交流。

月光

我曾经听过着一个传说:一个人要是在月光下奔跑,就能够让那些过世的亲人看到他。

过世的人因为失去了身体重量所累,走起路来一定很快,所以尘世的人需要用奔跑的速度才能够跟得上他们。那为什么还要在月光下奔跑呢?是不是因为月光就是亲人们在那个世界的灯呢?我想。

也许我看起来有点儿傻,——我曾经尝试过这个传说。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曾经默默地奔跑在清凉的月光下,在轻风中,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和裙裾都在微微地飘起,仿佛有人在背后温柔地抚摸着我。那是亲人们的手臂么?我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如果亲人们能看见我,我希望他们无论在角度都能看得清晰一些。

亲人们是能看我的,我想。不然,那个夜晚我为什么会睡得那样安恬呢?

后来,只要看见月光,我便觉得有一种分外的亲切。我知道,也许,这月光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如阳光一样沐浴着我的亲人们。

美梦

乡村里常常会有一些关于亡灵的怪诞的新闻,如某家过世的老人怎样回了一趟家,怎样把门弄得支呀支呀响,怎样提着灯笼慢悠悠地在街上走过。而看到他们的人往往都是外人,自己家的人是看不到的,——因为他们怕惊吓到自己的孩子们。听到这样的事情,在好奇的同时我又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温暖。我甚至曾经暗自羡慕过那些看到他们的人。我想,如果有一天深夜,我看到我的亲人们回来了,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纳凉,我一定不会感到惊讶。这是多好的事情啊。——我是他们最疼爱的孩子,他们来看我了,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么?

可是没有。我只能在梦里见到他们。他们的容颜在梦里丝毫未改,十分真切,仿佛每一缕皱纹都清晰可数。他们都还是生前的性情:沉静的依然沉静,絮叨的依然絮叨,爱看书的依然拿着书,爱写字的依然握着笔。唯一的不同是,他们都没有病了。在梦中,我往往很惊喜地看着他们健康的脸色,心里对自己说:总算是没有病了。

醒来,什么都没有。但我觉得那梦就是真的。我和他们确实见过面。如果我们不可能通过别的方式见面,就只有这样。梦是一座多么可爱的桥梁,让我们感觉着彼此的气息,一如往昔。

这样的梦,我做过无数次。起初总让我觉得悲伤。后来慢慢长大了,才觉出这原来是一种幸福。

7.在水上写字

这个周末,爱人照例去和朋友们小聚。我坐在电脑前面,一气儿打了两篇小稿。于是,当他带着微醺的酒意回来,我便忽然有些恼怒,觉得自己眼里寸秒寸金的时光被他这么大把大把地挥霍掉实在是可惜。仿佛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嫁的原来是这样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你不觉得这样混日子很没有意义吗?”终于忍不住,我还是开了口,试图给他一场醍醐灌顶的教育。

“怎么了?”爱人很困惑的样子,“我不过是和朋友们出去玩了一会儿而已。”

“这样玩有什么必要?有什么用处?三十几岁的人了,生命短暂,就不知道用来做点儿有意义的事情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浪费时间?”爱人笑起来,“你应该把儿子叫过来一起给我们上课,我三十岁才开始浪费时间,可他一生下来就开始了。”

“他是个孩子!”看到他这样没正经,我几乎愤怒了。

“大人就不能玩了吗?”爱人依然心平气和地说,“我平常的工作压力那么大,偶尔玩一下,难道就有罪了?”——他从事的是一项听起来蛮重要的行政工作。

“还说你的工作呢,整天勾心斗角,有什么意思?”我又把矛头转向他的工作,“不过就是跟着上面唱唱四季歌罢了。最后能留下来什么?在水上写字而已。”

“是,我的工作是在水上写字,留不下什么。那么你的工作呢?你整天在纸上写字,也发表了,也出书了,到最后是不是真的就能够留下些什么?”爱人的神情逐渐认真起来。

“当然不。”我察觉到自己的无理,口气软下来,“但是,重要的是,我喜欢这种工作。它不但给予我丰富的人生享受,并且让我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记录和表达。”

“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你这样幸运。确切地说,十有八九的人都没有你这种幸运。但是,你决不要因为你的幸运而去轻视其他的人。”爱人说,“你以为我很浑浑噩噩,是吗?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我轻轻问。

“我要生存,要养家糊口,所以必须做好这一份平常的工作。我要自己的亲情、友情和爱情都和谐美满,所以必须时时刻刻地维护和珍惜。我想要一副好身板去名山大川旅行,所以必须天天早起去锻炼。我还想这么平平安安胸无大志地过到老,所以我还得经常淡化淡化自己不安分的浮躁欲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平庸。可是,你知道吗?能够实现这种平庸也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情呢。”

他的笑容有些凄凉,我也不由得黯淡下来。

“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挺难的?”许久,我问。忽然间有些良心发现。

“你以为呢?”爱人说。

我无话可答。愧疚一点儿一点儿吞噬了我方才自鸣得意的优越感,我忽然间无比清晰地照见了自己的恶俗。是的,爱人是很平庸,然而,平庸又有什么错呢?我们无法期望人人都是伟人,那样的世界实在不堪想象。作为一个平庸的人,只要他在自己的愿望和原则之内做了最大的努力,那么他就有资格获得所有人的尊重。也许,他的努力看起来就像是在水上写字一样秋波无痕,但是,他的手指肯定在永恒的水里留下了自己不可替代的温度。甚至,知道他的不仅仅只是水,还有水里的鱼儿、虾儿,以及那些息息相关的繁茂水草。

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绝不是在水上写字。也许,值得怀疑的,倒是我这种以文字为生并且曾经可笑地以为会以文字流传后世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在那些最朴素的人们面前,充满了在水上写字的意味。实在是有些自作聪明,有些枉做文章。

8.生命的真相

《三言》之中,让我落泪最多的小说,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美艳绝伦的杜十娘十三岁误入青楼,遇见李甲时,是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倾家荡产而不惜。”迷倒众生的杜十娘,在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涯中,在倚门卖笑的低贱交易里,堆砌出了繁花般的艳名,也在红酒绿衣中磨炼出了非同一般的世故、城府和心机。

这是她的聪明之处,也是她的悲哀之处。因为,这样的女子,难得糊涂。而学会糊涂,恰恰是太多女子赖以平安度日的一个根本。

但是杜十娘还是糊涂了。在遇见李甲之后,她浮草一样的心太想寻找一个踏实的窝巢,太想呼吸一下平等健康的人生空气。在不露痕迹的外表下,在超前成熟的肉体内,她还是秘密酝酿着对爱情纯洁而虔诚的向往,并且一直暗暗地为之不懈努力。

爱情,从来都是女人的致命伤。

而李甲的初衷,本是贪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而杜十娘呢,“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然而,有心归有心,十娘还要细细地考究,在她的心里,这份感情的投资几乎也许就是她生存的全部意义了,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输不起。

一年之后,李甲财尽,老鸨逐人。十娘开始实施赎身,老鸨限期十日交银。形势紧急万般无奈,李甲只好四处借贷。但是,这个未经过风雪的富家子弟却没有想到:“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绝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只好在同乡柳监生处借宿。柳监生替他分析了一番利弊,劝他离开十娘。“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并且一连三日不再去见十娘——如此胆怯懦弱,毫无主张,十娘的结局已初见端倪。如果两人就此不再相见也就罢了,但是倔强的十娘偏偏派人在大街上找到了他,追问他:“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李甲面对十娘:“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言。”可是十娘在此情境下并没有灰心,她不舍前情,将自己积攒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交给他,让他去筹另一半。

其实,她完全有能力自赎自身。然而,她没有。她想通过李甲借银的过程,来探测一下李甲为她付出的程度。这个兰心蕙质的女子习惯用各种可能的方式来检验自己的爱情含金量,也因此,一点一点,亲手撕开了生命的真相——她不明白:有太多太多的爱情经不起这样的检验,而她,也并不是一个幸运者。

李甲并没有那么快的让这件事情陷入绝望,他终于借到了另一半。十娘顺利赎身,一穷二白地和李甲离开了妓院。他们“鲤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来”,去谢别过去的风流姊妹时,十娘取出了暂寄在众姊妹处的私房,并让众姊妹友情客串,共同演出了一场相赠送礼的热闹好戏。

踏上回乡的路时,李甲已经身无分文。此时十娘若将私房拿出,二人必能够夫唱妇随,皆大欢喜。然而,十娘还是没有。她只是在用钱时取出一点,之后,“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在温情款款的背面,她一直在冷静地观望,如果失去了金钱的支撑,让自己成为李甲经济、道德、家庭和前程上的多重包袱,那么,仅仅凭着爱情的力量,李甲到底还能够陪着自己走多远。

孙富在她的观望中登场。这个轻薄而油滑的纨绔子弟成了爱情最恐怖也最灵验的试金石。他看中十娘后,先设计和李甲成为了酒友,套出了李甲的心里话。然后针对李甲的弱点对症下药,一一攻破他本不坚固的城墙,终于促使李甲决定将十娘卖掉。不过李甲还是有些良心的,知道“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回船之后,自觉一时无法开口,便昏昏睡去。而十娘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

夜半时分,李甲醒来,叹息落泪,将实情告之于十娘,说孙富“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父母,而恩卿亦得所矣”。

此时的十娘,心一定碎成了无数颗陨石。它完全可以将自己的万千积蓄亮给李甲看,然后从容不迫地挽回败局。然而,十娘终究没有。也许她已经觉得这么做对自己来说没有丝毫的意义。对于败局,无论挽回得多么圆满,从本质上讲也是败局。

于是,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划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哪里?”李甲顿时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错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这是一段精彩的白描。善解人意的言辞背后,是多么辛辣尖刻的讽刺和锋利深沉的痛楚!“快快应承”,“千金事重”。什么是海誓山盟?什么是白首不渝?十娘没有流一滴眼泪。她唯一的表情,就是冷笑。

艳妆之后,天色已晓。舞台上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十娘拉开了大幕。众目睽睽之下,她先展示了自己价值连城的珠宝,再痛骂孙富,痛斥李甲:“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

是的,十娘是椟中有玉,李甲是眼内无珠。而十娘也清楚地知道,她完全可以用自己椟中的玉来换取李甲眼内的珠。但是,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她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她不想用自己真正的玉,去换取那样一颗伪劣的珠。

水府冥途,她投江自尽。巨浪之后,仍旧是平静的水面。这出戏做足了杜十娘的血泪与梦想,挣扎与凄凉。杜十娘便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女子。她本可以不这样,她本可以去糊涂,在赎身成功之后,在二人游历之间,在得知孙富的馊主意之时……她都可以花钱消灾,选择一条庸常的退路。

但是,她真的没有。

也许,在李甲心里,爱情不过是一枚甜美的糖果。尚且可口时,便可以津津有味地品尝,一旦吃到了苦涩的内核,便可以自然而然地抛弃。十娘对于李甲来说,只是意味着一种非同寻常的享受。然而,十娘却把他昙花一现的笑容期盼成了永远的天堂。

十娘错了。十娘也知道自己错了。其实,错了并不要紧,人世间有过多少错了的事情啊,还不是被人们一代一代漂漂亮亮地将错就错了下来,之后,再去千篇一律地容纳和接收那种自欺欺人浑浑噩噩的幸福。十娘也可以不计前嫌,十娘也可以若无其事。十娘的手里握有大把的机会——但是,十娘没有。李甲是个不能认真的人,十娘认真了。李甲是个适合糊涂的人,十娘没有糊涂。她一步步地向前走去,没有回头。她就这样残酷地揭示出了自己生命的真相,没有给任何人一个台阶,包括她自己。

读杜十娘的时候,我不得不落泪。为这样一个出身低贱而内心却纯粹到极致的女子。她的极致,甚至胜过了许多口口声声标榜个性的现代人。我由衷地震惊和钦佩她面对真相与末路时的勇气。有多少人敢像她那样呢?一幅幅太平祥和的大千图景,一丝丝寒暖变幻的世态炎凉,一对对天地绝配的神仙眷侣,一桩桩冠冕堂皇的宏伟事业……我们谁都会在意衣服外面小小的褶皱和淡淡的灰尘,有几个人能够和杜十娘一样,去一丝不苟地查看衬里之中长长的线头和歪曲的针脚?

没有人。

生命的真相就在那里站着,似乎很遥远,却也触手可及。但是谁也不去揭开,都怕伤了自己的眼,都怕烫了自己的手。我也一样。

9.地上掉下了一块天

金秋时节,大街的水果摊上常常可以看到待售的葵花瓜盘灿烂的笑脸。我知道,这是真正天然的绿色食品,一般都是本地的农户在院子里种植的,收获之后随便卖给收集的小贩们,赚几个小钱。小贩们再抬抬价,把它们卖出去。每当看到这些漂亮的瓜盘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在密如蜂窝的瓜盘前久久流连。我喜欢瓜子们聚在母亲怀里这种热闹而欢欣的情形。

“妈妈,这是什么东西?”儿子问。

“是葵花瓜盘。你不是喜欢吃洽洽瓜子吗?葵花就是瓜子的妈妈。你看,她生了多少小瓜子啊。”

“这都是葵花妈妈生的吗?”儿子的神情似乎也很吃惊。

“是的。”

“真多!”他感叹,然后把脸转向我,“妈妈,你也是妈妈,你能生这么多小孩子吗?”

卖水果的妇人和我一同大笑。“妈妈不如葵花妈妈,妈妈不行。”我很惭愧地说,然后买了一个瓜盘给他拿着,一路上告诉他:葵花有着怎样的颜色,葵花有着多么大的花瓣,葵花的花瓣怎样一天到晚地跟着太阳旋转,所以她又叫“向日葵”……

“葵花为什么要跟着太阳啊?”

“因为她喜欢太阳啊。”

“那太阳喜欢她吗?”

“当然喜欢了。”

之后,我正做着中餐,突然发现酱油没了,急着要去百货店买,他缠着要跟我去。如果带着他,我就会格外注意安全问题,车速就会慢很多。“在家好好玩,妈妈马上回来。”我说。

“不。”他犟。

“别烦我。”

“妈妈,”他拽着我的车架,“我是葵花,我要跟着妈妈。”

我不由得怔了,抱着他上了车。我知道我不是太阳,我配不上他那么美好的比喻。但是,我不能不被孩子的话打动,被他充满创意的表达征服。

还有一次,他鼻子出了血,我用棉球给他擦拭干净后,要他平躺一会儿,他耐不住性子,想要起来玩。为了防止再出血,我便用棉球塞住了他那个出过血的鼻孔。

“妈妈,看不见了。”没走两步,他便说。

“又没蒙你的眼睛,怎么看不见?”

“这个鼻子看不见了。”他说。

“谁都看不见鼻子。”我说。

“不是我看鼻子,是鼻子自己看不见了。”他进一步强调。我忽然明白了,在他的意识里,鼻孔不是呼吸的通道,而是鼻子的“眼睛”。所以,当鼻孔被棉球塞住的时候,鼻子就看不见了。这是多么新奇的逻辑啊。

春节放鞭炮的时候,也曾有过被他的想象打动的瞬间。他看着绚丽的花炮在夜空中绽放,旋转,消逝,问我:“妈妈,那些花都到哪里去了?”

“你说呢?”我知道我不能说没有了,那不符合孩子想象中的事实。在孩子眼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有地方的,有归宿的,有家的,甚至都是有爸爸妈妈的——所有的东西都和他们自己一样,应该有着自己有的一切。

“上天了。”他说。

“上天干什么了?”

“变成星星了。”

“它们为什么要变成星星啊?”

“因为它们的爸爸妈妈也都是星星。”

我抬头望着晶蓝的夜空,突然觉得孩子的话一点儿也不可笑,而且也不仅仅是可爱。他的话有一种与科学范畴无关的真实,这种真实出自孩子泉水一样的心地,这是一种多么珍贵的真实啊。想到现在蜂拥而出的那么多少年作家,大约也并不完全是媒体和书商炒作的结果吧。因为,仅就对这个世界的新鲜感触度和丰沛想象力而言,每个孩子确实都是一个潜伏的作家。他们怀抱着最纯净的好奇和最诚挚的问候对待着一切事物,乘着想象的翅膀腾空而起,越飞越高,像一条抛物线,在某个时期到达顶点,完美绽放。然后,慢慢滑落,凋零——甚至,完全消失,像很多很多人一样。或者,就像我们自己。

如果注定这只是一种暂时的风景,那就趁着现在好好欣赏吧。我这么对自己说。因为,这种风景就是奇迹,这种欣赏就是享受。儿子曾经指着一片小水洼里蓝天的倒影对我:“妈妈,地上掉下了一块天。”孩子的这个时期,就是地上掉下的一块天。而孩子就是一个小天使,可以让灵性的语言随意跨越这个陌陌尘世。跟在孩子的翅膀后,我们或许有幸能做个老天使呢。

10.核桃的爱

公公是个极为细致的人,衣食住行一丝不苟,言谈举止更是章法谨慎。而婆婆相对而言却比较粗糙,枝宽叶大,节奏明快。饺子包得像包子,说话响得像高音喇叭。

“今天的粥你只熬了十五分钟,不够半小时怎么能吃呢?”通常是公公先提意见。

“你洗衣服也太快。十分钟能洗干净一件衬衣吗?”

“我洗净洗不净又不要你穿,都像你一样洗件衬衣用三吨水就好啦?”

“吃药切记饭后一小时才可以。”

“我吃药关你什么事!”

总之是公公说一句,婆婆顶一句。自打我过门以来,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两人如此拌嘴。开始我还劝劝,后来也就熟视无睹了。不过还是有些困惑,便问夫君:“二老日日小吵,定期大吵,火性比我们还甚。别的夫妻都是性格互补,他们倒是性格互撞,难道磨了一辈子还没磨平?”夫君沉吟半晌,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吗?各人有各人的方式。”

我对他的话初时不以为然。慢慢才明白,知父母者,莫如其子。

公公是干部出身,一向善于自我批评,常说:“我这个人毛病多,有不对的地方,你们可以向我提意见,但是千万不要向你妈提。她思想简单,不好接受,白白生气。”而公公若是生起气来,婆婆又会悄声叮嘱我们:“他那个人,心小气大,脾性古怪,不要惹他。”婆婆若是有病,公公必会端汤送水,问长问短,深更半夜还在床前守着。公公若说想吃什么,婆婆面上不情愿,却还是会绷着脸做出一大盆,哪怕做出来后公公挑毛病时再与他吵。公公若是外出,回家必会给婆婆买一两块极好的衣料。而无论公公的意见多么让婆婆不耐烦,每餐饭菜婆婆还是努力迎合着公公的口味。偶尔,在某个黄昏,两位老人也会一起出去散步,虽然常常没走多远就会不欢而散,但是并不妨碍他们的”再度合作”。

最让我震撼的,是这样一件事情。

有一段时间,婆婆患了一种慢性病。医生说吃核桃对治病有好处,公公便四处采购起来。无奈跑遍了城里也收获甚微,因为正值夏日,商家怕核桃生虫,便都早早处理完了。公公着了急,一天,他一大早出了门晚上才回来,肩上背着一袋沉甸甸的东西。

“我买到核桃了!”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在哪儿买的?”我问。

“在山里头。”他说,“跑了好些家才买这么多。”

吃过晚饭,洗了把脸,他就开始敲起核桃来。他在一边敲,婆婆在一边捡,神情出奇地平静和温柔。

这是他们的二人世界,于是我没有插手帮忙。但是,我的心头却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感动。

“你以为老人们还有爱情吗?当他们相濡以沫到鸡皮鹤发的时候,你以为他们还有爱情吗?老到连性别意识都淡至若无的时候,那还能叫爱情吗?那只能叫亲情!”在一部电视剧里,我清晰地记得这一段激烈的台词,一直以为它深刻而别致。可是,现在我蓦然感到了它的肤浅。

是的,老人也会有他们的爱情,就像我的公婆。当然,公公不是风流倜傥的少年,他不会献玫瑰,他献出的只是皱巴巴的核桃。他也不会“骑马挥长剑,赢得美人心”,可是他付出的是比浪漫更有分量更有光彩的东西——他用生命凝结出的诚挚的关怀和疼爱。因为,就在他翻山越岭买核桃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忽视了自己是一位患有高血压、脑血栓和心肌梗塞病史的七旬老人!

比起这个,平日里那些小小的矛盾和纠纷又算什么呢?它们不过是一些哗哗作响的落叶,秋风吹起时,落叶就会卷走,露出的平坦宽阔的路面,那便是他们用毕生岁月结晶出的爱情。

亦如公公千辛万苦找回来的那些核桃,外面的壳质似乎很坚硬,里面核肉的颜色似乎也很苍老,但是放到口中细细咀嚼,你才会品出他们清脆芬芳的爱情,食愈多,味愈佳,历久弥香。

11.突然心痛

永城可说的地方很多。“天下石室第一陵”的梁孝王后墓,“敦煌前之敦煌,敦煌外之敦煌”的柿园汉墓四神壁画,石崖滴翠的“孔子避雨处”,夜间闪耀出“金身武士”神秘形象的高祖斩蛇碑……初看时都有惊喜,离去时都有余韵。但最让我难忘的地方,却都不是这些。

这个地方,是陈官庄烈士陵园。

天气很好。一进陵园,就看见树树松柏映着晴空,一蓝一翠,皆纯净如洗。直走过去,迎面便是一座高大的纪念碑,上面是周恩来总理的手书:淮海英雄永垂千古。导游介绍说,陈官庄地区歼灭战是淮海战役的最后一个阶段。换句话说,这里是淮海战役的最后一个战场。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的结束地居然是永城郊外的一个小村庄,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想想也是,淮海战役自1948年11月6日打响,以徐州为中心。永城是河南的东大门,离徐州本来就没多远,属于淮海战役的领域。

蓦然想起,我从未谋面的牺牲已经五十六年的祖父,也是参加过淮海战役的。他参加淮海战役的时候,隶属于华东野战军。淮海战后,他还参加了渡江战役,一直打到了南京总统府。解放战争胜利,他于1950年被派往西南剿匪,在深山中中弹牺牲,被就地掩埋在一棵树下。那时他已经是一位连长。

祖父去世那年,祖母才29岁。从此我们家的门楣上“光荣军属”的红木牌变成了“光荣烈属”,每年春节,村里都会派人送来一张骑鱼娃娃的年画和两斤五花肉。祖父去世之后,祖母带着父亲,孀居到80岁,离开了人世。下葬的时候,她与祖父合葬在了一起,但祖父的象征只是他的一件旧衫。祖父的骨骸,仍在异乡的树下。

绕过纪念碑,便是墓地。最大的墓是公墓,也就是分不清身份的士兵。里面安歇的人,是1964名。公墓两边的便是一排排的单墓。有名有姓,却没有年龄。倒是有参军的时间,多是1946年和1947年。也就是说,他们还都是些新兵。在随后参观的淮海战役陈官庄地区歼灭战纪念馆里,我看到了一些新兵的留影,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小,十六七岁的模样,脸上洋溢着憨厚的笑容。不由得想,他们中都多少人能够在战争中活下来呢?如果活着,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突然心痛。

当然,牺牲换回来了胜利,这似乎是最令人欣慰的。不然怎么会有如此自豪的数字:“……1949年1月6日,我军发起总攻,激战至10日,生俘国民党徐州副总司令杜聿明,击毙国民党第二兵团司令邱清泉,全歼敌3个兵团,10个军,26个师,计26万人……”

26万。心突然深痛。这是多少父母的孩子啊。被称为敌人的他们一定也都在青春,有的还想着能回老家陪伴娇妻爱子——如我的祖父,多半人一定还没有心爱的姑娘,有的甚至还不清楚自己扛着枪在战场上忙活的是什么,就变成了尘土。

美国南北战争结束之后,获胜的北方盟军总司令格兰特将军来到战场上视察时潸然泪下。随从问他:胜利了,为何还忧伤?将军答:战争从来就没有胜者。

走出陵园。我们的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静谧的村庄,乡村里最常见的麦秸垛,白板门,让我的目光流连不舍。这些最朴素最原始的物事,想来在56年前就已经有了,我亲爱的祖父在这里打仗的间隙,一定也依偎过它们。隔着半个世纪多的光阴,我的目光通过它们和祖父的体温重叠在了一起。而那时的他,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

12.最老的女生

“母亲是孩子最早的老师。”起初,一直刻板地信奉着这句名言。于是,上街时指示他不要乱丢纸屑,去做客时警告他不要拿别人的东西,在公园里告诉他不要踩踏草坪采摘鲜花,吃饭时不要对着餐桌咳嗽,喝水时不准把水含在嘴里咕嘟咕嘟吞吐着玩耍……在细枝末节处,我都像雷达一样密切地捕捉着他的所有举动,生怕他沾染上什么不良的顽疾。倒不是希望什么严师出高徒,不过怎么着也不能出个劣徒吧。我想。

三岁时,他上了幼儿园。视野开阔了,他会时不时地给我带回新鲜丰富的信息:谁和谁打架了,老师说谁的指甲长了,他和谁互相拽扣子了,谁抢谁的加餐了……和他有关系的,我自然不会放过训斥的机会,和他没关系的,我也要说长比圆借题发挥一下。我自认为还算是个聪明负责的老妈,没想到不久他就不怎么向我汇报了。放学回来,问他学什么,他就一句话:“什么也没学。”实在搪塞不过去了,就背一遍第一天就学了的那首“小青蛙,呱呱呱,小花鸭,嘎嘎嘎,小青蛙和小花鸭,两个小小歌唱家。”问他跟谁玩了,他依然是一句话:“没和谁玩。”而我去接他时,分明看见他和两个小女孩在一起全神贯注地搭积木。

我感觉他已经把我封闭到他的世界之外了。看着他在家里独自津津有味地玩耍,我察觉到了自己被排斥的危机。一次,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文章,叫《蹲下来看学生》,很受触动,我不由得问自己:是不是我太居高临下了?是不是我也应当蹲下来去看看这个三岁的孩子?

我开始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孩子,用孩子的姿态和他一起聊天,玩耍和做事,很快就有了收获。那天,他们学的是手工制作小纸杯,很多同学的纸杯都被老师拿出来展览了,却没有他的。他很不高兴。我也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妈妈今天真生气。”

“你怎么了?老师也不喜欢你的纸杯吗?”他问。在他的意识里,我大约也是应该有老师的吧。我顺着他的思路答道:“是呀。”他瞪大了双眼:“那为什么呀?”我拍拍他的肩膀:“因为我做的纸杯太不好呀。今天晚上咱们俩回家再练练,明天一起交给老师,好不好?”他点点头。第二天,他的纸杯被老师补进了展台,他一见我就高兴地说:“妈妈,我的纸杯老师可喜欢了,你的呢?”

他开始经常地给我讲他的同学们,谁今天穿了红裙子,谁今天把饭洒了,谁说了脏话,事无巨细,认真详尽。偶尔也问我:“你们班也有严子欣吗?”——严子欣是他班里的一个女生。

“有啊。”我说,“她的鼻涕拖得老长老长哩。”

他哈哈大笑。早上上班时他给了我一点儿卫生纸:“给你们班的严子欣擦擦鼻涕。”他说。

就这样,在他意识里,我成了他的一个同学,只不过不在一个学校而已。作为同学的我们,应该是平等的。可是,虽然明白这一点,有时候,我的成人意识还是会不自觉地冒出一点儿尖。有一次,老师布置家庭作业,让画绿芽。他画了许多茎在下绿芽在上的,然后我看见他笔锋一转,开始画茎在上绿芽在下的。

“这些芽芽怎么在下面啊?”我不自觉地就想训他,想了想又忍住了,换做了讨教的口气。

“柳树的芽芽就是朝下的。”他说,“还有咱们家的吊草。”

我无话可说。说真的,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只以为那是一个孩子任性的涂抹,却没有想到这是一个自己忽略的常景。我忽然想起以前他画过的那些黑色的鸡蛋和蓝色的月亮,这些色彩都受到过我无情的责备,可难道它们真的是不存在的吗?我这颗粗疏狭隘的心,究竟伤害了他多少的宝贵的创意和灵动的表达呢?

我忽然明白,我应该蹲下来看孩子,并不是因为我就比他高。其实在很多时候,成人都是在自以为高。

我由表及里地深入了我的角色,我们成了越来越好的朋友。我们互相学习着,彼此关怀着,共同成长着。真的,我们真的是这么同步生活着的。当然,作为成人,我在生活上对他的照顾要多一些,但是也并不是完全地单方面的给予,他也常常用自己的方式和力量疼爱着我。有一次,我不小心用刀子划破了手指,每天放学,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你的手还疼吗?还流血吗?”还有一次,我头疼失眠,他提出要哄我睡觉。于是,我硕大的脑袋轻轻地拱在他的怀里,他一只手拍着我,一只手伸出来数着手指头:“大拇指睡觉了,二拇指睡觉了,高个子睡觉了,你睡了,我睡了,大家都睡了……”在幼儿园里,老师大约就是唱着这样的歌谣催他们入眠的吧。现在,年近三十的我在这样特殊的待遇面前,惬意得无法自持。

“在儿子面前,你越来越像一个孩子了。”爱人曾经这样笑我。

是的,在孩子面前,我就是想这么活下去。除非遇到特别原则的事情让我不得不回归到成人的社会规律中,我是不会放弃这个可爱的角色的。我们疯,闹,游戏,怄气,撒娇,做这一切时,都是互相的。我不会再有童年了,这个重温童年的机会是孩子给我的,我会珍惜它,在这个童年里,我会让自己和他活得一样透明,一样晶莹,一样健康,一样天真。我要真正地和他待在同一个世界里,从他的视线里去欣赏风景,从他的忧伤中去谛听雨声,从他的困惑里去质询一切,从他的惊喜里去亲吻天使的笑容。

我深信我的这种行为,于他而言不是放纵,于我而言不是低能,于他未来的教育而言也并没有违背初衷:作为朋友,他更懂得爱我,也更理解和接受我的爱;作为朋友,我可以沿着自然而然的渠道去引导他走得更好;作为朋友,我们共享了他只此一次的童年的甘甜。

何乐而不为呢?

夫妻如果不是对方的朋友,那不会是一桩美满的婚姻;老师如果不是学生的朋友,他不会是一个称职的老师。同样,我觉得,父母如果不是孩子的朋友,也一定不会是合格的父母——令人遗憾的是,同时也是不懂得如何在辛苦的操劳中为自己收集幸福的父母。

我不想做这样的人。我真希望自己在孩子的眼里,永远有资格成为他的朋友,成为他班上的一名女生——一名年龄最老然而是最亲密的女生。我会为此感到莫大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