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世忠文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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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寻找恩师陈静英

1977年恢复高考,我的恩师陈静英从宁夏固原杨郎陶庄小学考入复旦大学。她走后,常用书信与我们村上的乡亲和她的学生联系。后来,书信少了,再后来,就失去了联系。我们推测,她大学毕业后应该留在上海工作,现在也已经退休了。我们常挂念,陈老师身体可好?生活得怎样?恕我不敬,我们犯嘀咕,难道有了什么让我们不愿意想象的意外?

30多年来,我们村上的乡亲和我们这些受陈老师恩惠的学生,常常议论陈老师、惦念陈老师、想着腰细细的善良的陈老师。我们多方打听和寻找,均没有得到陈老师的信息。村子里的老人都生在外工作和做生意的年轻人的气,年轻人也都挨过几十回骂了。老人们嫌年轻人没出息、没本事,连个陈老师都联系不上。我五外爷临死的时候,骂他在县医院工作的小儿子,就是我的二十二舅,说:“还说你是有名气的大夫,连陈老师都寻不着。你买的是啥紫菜?像一串酸菜茎,难吃死了。我第一次吃紫菜,是喝陈老师做的紫菜汤,那才是真紫菜!”我二十二舅为老人临死都没有给他一个圆满交代而遗憾。他不明白,他托人从海边上买回来最好的紫菜为什么都像酸菜茎。

老人们都说,那么漂亮的上海姑娘,上山下乡到我们村上,真个是受罪了。那时候,只能让陈老师吃黑面馍馍,请陈老师也只能让她吃洋芋馓饭。现在盼望陈老师能回到糜子酒乡,再喝一口曾经在西去东来的古丝绸之路上闻名遐迩的纯正糜子酒。上洼里的我大舅说:“陈老师要是再回来,给娃娃香香做上一顿长面,再用油泼上苜蓿芽,让吃饱吃好。”说这话的时候,我大舅已经没有牙了。现在,他也没有办法了却心愿了,他已经安详地躺在苜蓿地里了。

陈老师因为身体瘦弱,先从上海下乡到北大荒。北大荒是一个让知青整名堂和出荣光的地方。她弱不禁风,人家怕她给北大荒丢脸,又把她改派到西海固来了。

她来的时候,把我们惊呆了。她从手扶拖拉机上下来的时候,人们忘了给陪她来的乡上领导打招呼,把陪她的人整得脸吊下来,像我五外爷精心伺候的高个儿骡子的脸。

她像队长家院子里的那一盏灯泡,把村子照亮了。

腰细细的,羊角辫翘翘的,脸白白的。在此之前,我们村子的人没有见过上海人,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人。

我四外爷的二儿子,就是我十八舅正往场上拉麦子,停下来只顾看,看傻了,忘了干活了,队长一生气,扣了他二分工。我四外爷把我十八舅叫到跟前说:“来,我给你安顿事。”我十八舅凑到我四外爷跟前,“啪!”挨了一巴掌。

夹带着吴侬软语的普通话,甜甜的,很有韵致。我们完全被上海老师迷住了。

我外奶刚开始对陈老师不以为然,给我们说:“连火炉都不会生,将来嫁不出去。”我外奶不知道上海的冬天是不生火炉的。看到村干部和学校教师帮陈老师生火,她憋着气,嫌男人们被狐狸精迷晕了。

我表弟的花书包破了一个洞,书本角撑出来,我小舅妈忙,顾不上管,再说也没有合适的边角花布料补,就拖下了。陈老师找了一块花布,到我小舅家,用蝴蝶牌缝纫机在书包上补了一只花蝴蝶。背着花书包,我表弟走路像在云里一样轻。我外奶因此对陈老师有了好感,我舅妈却不愿意了,盯着我小舅说风凉话:“腰细得像蛇,管得闲事多。”我小舅是村干部,到学校开社员会的时候,我舅妈比原来积极得多,一直是早到迟退。我小舅可怜的,连跟陈老师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暑假以后,陈老师从上海带回来一大包奶糖,给我们每人发了两颗。我把一颗藏起来,把一颗带回家。我妈,我两个妹妹舔着尝了尝。我把糖嚼着吃了,心想,如果以后有钱了,我要买一麻袋的奶糖让家里人和我把肚子撑圆。

就是那几天,我小舅妈的脸上阳光灿烂,回了一趟娘家,不再骂我小舅了,还打发我表弟给陈老师送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洋芋。

我后来才弄清楚,陈老师用父母的钱给村上的女人每人买了一双丝光袜子。在这之前,村里没有人见过那东西。女人们穿着袜子回娘家一显摆,邻村的女人都对我们村的女人的脚很眼馋。我舅妈盯我小舅很长时间,没有发现我小舅和陈老师有啥情况,就觉得自己没意思,加上陈老师不计较,把她和村上的女人们一样对待,我舅妈对陈老师逐渐好起来。

我外奶在村上讲古今出名,但她弄不过陈老师。我外奶想不通,那样瘦弱的人,那么细的腰,肚子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的货。

陈老师见过飞机,见过大海,坐过火车,坐过轮船。陈老师说上海的楼有几十层高,我外奶半信半疑,说住在那么高的楼上面,还不把人晕死了?陈老师拿的收音机只有村长家的收音机的百分之一大。我外奶说,陈老师的收音机是孙悟空变的。

陈老师一个人住着。刮风下雨的时候,我外奶让我小舅妈去陪陈老师,我小舅妈第一次陪陈老师睡了一夜,回来在家里嚷嚷:“身上白得光得像凉粉坨。”被我小舅臭骂了一顿。以后,我小舅妈要是陪陈老师睡,先在家里洗了脚才去。再以后,不管是去不去陈老师那里,睡觉前我小舅妈都要洗脚。再再以后,还逼着我小舅和表弟表妹洗脚。我外奶表扬我小舅妈说:“也成精了。”

我外奶知道,即便是不刮风下雨,陈老师一个人也害怕,就时常拄着拐棍,急匆匆挪着三寸金莲,带我们到学校里,在陈老师的住处外巡查。

我姨夫的大儿子部队上刚复员,见多识广。穿戴一身没有帽徽和领章的军装,不刮风也戴着部队防风用的风镜,到处讲首长的事,到处说部队天天吃羊肉小炒的事。我外奶常常会闭着眼睛非常认真地听,有我外奶这样的听众,我姨夫的大儿子,经常讲得嘴里飞沫子。

有一天晚上,我姨夫的大儿子讲完故事走了,我外奶立马迈着碎步跟了出去,直奔学校,藏在黑影里。一会儿,我姨夫的大儿子不知道从哪里溜达了一圈,蹑手蹑脚地来到陈老师门前,从门缝朝里头窥视。我外奶悄悄走到跟前,举起拐棍,朝头就敲。要不是听到动静的陈老师出来护着,我姨夫的大儿子的头就成了鸡蛋窝。

学校小,只矗了一个篮球架,架上顶着一张篮球板,篮环已经变扁。也许是学校里有个陈老师,我们村的体育活动搞得越来越好。每当晚饭后,男人们都集中到学校打篮球。陈老师在的时候,小伙子一个比一个精神,我们村上球队的水平一天一提高。国庆节全乡比赛篮球,村长信心十足,一定要拿冠军。但是,第一场球就输了。小伙子们没精打采,心不在焉,毫无斗志。村长机敏,把陈老师请到乡上的球场上去加油。结果是一场比一场厉害,最后得了冠军。

我们村上不种茄子,我们全县也好像不种茄子。陈老师来之前,我们没有见过茄子。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柳老师带我们识字,把茄子读成茄(jiā)子。柳老师是我们村方圆几十里山区学问最大的人,过年的时候请他写对子的人排着长队,柳老师看不起陈老师。

陈老师觉得奇怪,又说不清楚。有一次回家,专门从西安买了两个茄子带到村上。一个圆圆的像南瓜,一个长长的像黄瓜,都是紫色。然后给我们纠正说,这就是茄(qié)子。柳老师偷偷对我们说:“叫啥不一样,茄(qié)子,茄(jiā)子还不都是个名字?”

有一年“六一”,乡学区要演出,陈老师教我们用普通话朗诵,我们在全乡得了第一名。柳老师给我妈说:“娃娃的舌头出事了!”我妈给我外奶私下里汇报了,我外奶给我妈说:“不要管,柳老师的舌头出事了!”

陈老师考上大学要走的时候,我外奶给陈老师送了银项链和长命锁。陈老师把她手上的上海表送给了我外奶。我外奶活着的时候,经常从箱子里拿出来看看,有时还掉眼泪。我外奶不行以后,我小舅把表放到棺材里,让表和时间跟着我外奶休息去了。

村子里有拖拉机,我五外爷那一帮老顽固不让用机器送,非得挑选两头骡子,给骡子戴上花,给陈老师戴上花去送。乡干部因为全乡只有陈老师考上了大学,还是名牌,脸上的肌肉笑成了花骨朵。骡子因为陈老师要走,好像哭了,脸拉得像它妈的脸一样长。

我小舅妈给陈老师做了一双绣花条绒鞋,哭着不敢见陈老师,让我小舅把她的心意塞到陈老师手里。

陈老师骑在骡子上,把绣花鞋一类的心意带走了。我们在大风中的村头上,擦干眼泪,把上海奶糖的味道留在心里了。

要是能找到陈老师,我们把陈老师请回来,让陈老师看看年轻时候的作品——我表弟还留着绣着蝴蝶的花书包。如果陈老师不方便,在外工作和做生意的我们去看陈老师,我们会带上糜子酒和苜蓿菜,还有已经不在世了的一些人的嘱托。

2008.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