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请大家自读课文,体会我刚才讲的这篇文章在写作上的突出特色。”桑老师说完,就走下讲台,向门口走去。
大多学生会心地一笑,认真看书去了。
桑老师并不跨出教室,而是走到教室门口的正中间就停住了,背对着里面的学生,从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慢慢掏出一面小圆镜来,用左手举到额前,随之脖子和腰板也慢慢直起来,头先向右转一下,接着向左转一下,反复几次以后,右手也举起来了,五指曲着,轻轻梳理着自己额头上部的头发,待满意了,再小心地用手心轻压几下头顶的头发,最后加快速度拍拍后脑勺,再在镜子里认真看一眼,满意了,则嘴角向两侧一咧,发出声音很低但悠长的一声“倏——”,转身再走上讲台,这时学生们发现他头发一丝不乱,面含微笑,整个人更加精神。
桑老师是一个接近三十岁的男老师,讲课极为认真,学生听来津津有味。可就是爱在讲课的间隙里,去整理一番自己的头发。他也不是留有什么特殊的发型,就是一种简易右侧抿的自然倒形式,按说不值得这么隆重地时常去整理它,可他已经成了习惯。往往是几节课后,学生们也就习惯了他的这种做派,见怪不怪了。
可是,学校领导却看不惯,在教师会上不时地敲打他一下:“当老师固然要注意形态举止,但庄重大方、干练整洁也就行了,也不必刻意求之,分散学生的注意力。”
仅仅说这些,很多人就心领神会地知道是不点名地批评桑老师了,桑老师自己也知道领导的意思,但他不会接这个话茬儿。
可有时领导感到意犹未尽,就会再加上一句:“你说是吧桑老师?”
在人们的笑声中,桑老师轻言慢语地开口了:“屈原那时候,各种香草都披在身上,我们怎么理解,理解不了啊。”那时候刚刚拨乱反正,在一个农村联中里,知道屈原的人很少,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他轻轻一笑,思维又跳跃了,“‘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不能毁伤,还得多加爱护哩。什么都需要爱护,学校的公共财物更要爱护。”
“又开始转文了。”从《楚辞》到《千字文》的跳跃,又加上不伦不类的爱护学校财产等,很多人已经听不懂。学校领导是造反派起家的,对此更是不知所云了,只好自己找台阶下,“这个,总之,言传身教,一定要给学生做出一个好样子来。”
桑老师还会接过话来:“学生学板整比学邋遢要重要啊。”
领导不好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就挂了免战牌,安排其他工作了。但人们发现,桑老师却不安分了,一会儿就举起右手来,用分开的五指梳理一番自己的头发。过不长时间,又会重复一次。不过还好,并没有掏出他那个小镜子来。
会议一散,人们都分散开来走去。可是,正走着,桑老师突然一愣,停下脚步。人们被一挡,眼光就转向了他。
领导小声嘟囔一声:“神经病。”但并不敢让桑老师听到,可他会故意让一些老师听到,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来,领导满意地走了。可走几步回头一看,又气哼哼了。
只见桑老师站在那里,凝神静气地过一会儿,就开始皱眉头了,接着长长吸入一口气:“倏——”,身体向右弯着,费力地用左手掏出上衣左上兜里的小镜子来,开始了他那细心地整理头发的过程。
“没治啊。”领导只好一跺脚,赶紧走了。
联中嘛,就是几个村联合办的中学,学校在其中的一个村子里,和村里老百姓打交道就多一些。
星期天下午,有个桑老师班上的学生在上山拾柴的时候,掉到山崖下边摔得很严重,最后没有抢救过来去世了。星期一办丧事,桑老师赶到了。他神色凝重地轻轻揭开自己学生脸上遮着的黄表纸,看了一眼,就转身去拿来一只脸盆,一条毛巾,倒上温度适宜的热水,拧好毛巾,蹲在那里仔细地为这个学生擦拭起来。
学生家长在一边嗫嚅着:“小孩子,哪用这么板整啊。”
桑老师什么话也不说,轻轻地为这个孩子擦干净脸上的血污,拂拭去身上的尘土,然后直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腰身,抿着嘴,皱着眉,神色庄重地又蹲下来,伸出右手,分开五指,慢慢梳理起这个学生的头发来,直到整理得顺顺溜溜,才又把那黄表纸遮盖在他的脸上。
桑老师再次站起身来,他的额前头发早就披散了,有些乱。他用刚刚为学生梳理头发的手,细心地梳理好自己的头发,就又赶回学校上课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乡亲们的眼睛湿润了。
桑老师喜欢照镜子整理头发的这个习惯,保持了一生。
前不久,五十多岁的他因患癌症去世,很多人赶了去。那曾经敲打过他的学校领导也到了,开口提醒着:“给桑老师梳好头发啊。”
很多人附和道:“我们也是要说这个事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