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要回来,得狠问他要钱,”孙子整天在她面前唠叨,愤愤不平地说个没完,“人家红嫂都有补助了,你白嫂的补助就得向他要!”
她其实不姓白,但从年轻时候就被叫成了白嫂。刚开始她还生气,后来就不再计较了。到了老年,有人这样叫她,她那满脸的核桃状皱纹甚至都流溢着笑意了。
生气也罢,不生气也罢,白嫂成了她的专用称呼,一辈子是摆脱不掉了。
在沂蒙山区,这些年对用乳汁救伤员的红嫂宣传力度越来越大,有人就当面说她:“你说你,怎么磕头磕了腚上去了,人家救八路,你却救个国民党,台湾人也早就可以回来了,你救的人还是不见面,白受了那些罪了。”
她已经瘪下去的腮帮纹路更加突出,笑容很平和:“命呗。”
说归说,但一想这事她心中是难以平静的。那个时候沂蒙山区一会儿来共产党的队伍,一会儿来国民党的队伍,都穿着几乎一样的军装,又都打日本鬼子,很多普通百姓并不怎么对他们加以区分。只是到了后来才分明起来,分明起来的时候,事情早已发生了。
那天,劈里啪啦的枪声从天明开始不停地响到过了晌后,她一直都感到那是在自己娘家的方向。日头偏西的时候,她喂好刚生了三个多月的孩子,让婆婆照应着,就向六七里路外的娘家跑去。自己的娘有病起不了床,经过了这次打仗后,她怎么也不放心。她急急火火地去后,见娘家没什么事就又快速往自家跑回去,她怕孩子醒了哭。但在半路上,她被一声嘶哑的声音叫住了:“大姐,救命啊。”
吓得一愣,打了个别腿,停下了。路边上躺着一个人,一条腿伤了,血糊糊的。她抬头看看西天,日头已经落山了,只剩天边还有几缕红黄黑交叉纠缠的云彩,大多的天空已经变成灰蒙蒙的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仍然有些害怕,但忍不住问了一声。
那人张着大嘴,使劲喘着气,哑着嗓子说:“和小鬼子干了一仗,队伍撤得很快,我没跟上。”
她瞪着眼睛愣了一会儿,又发了半天愁,才说:“跟我回家吧,吃点东西再说。”看他躺在地上,又愁道,“那你得起来啊。”
那人挣悠着坐起了上身,但就是站立不起来,他恳切地说:“大姐,给找根棍子试试。”
她看到远处一根小梧桐树,就过去掰断,把叶子和杈丫捋掉,递给他。他慢慢拄着,努力往上挣着身子,但太难了,一个趔趄眼看又要倒下去,她快速地扶住他的胳膊,那人才站稳了,但只要她试图放开,那人就要歪倒,她就只好架着往回走去。
走了几步,那人就走不动了,又大口喘气,嘴上干得起了一层白皮,嘴在张合间,每次似乎都要粘在一起了,她知道这个人是渴坏了,着急地四下里看一下,这个地方叫麻家岭,全是沙石,并没有人家,更没有泉水,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啊,孩子等急了怎么办?
她心急火燎的,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下意识地左手狠狠拍了一下大腿,猛跺了一下脚。俺那天,这一晃荡,乳房胀疼,自己的奶水惊了,内衣湿起来。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有种呜呜往外出火的感觉。她想,为了早一点回家,只好这样了。她扶着那个人慢慢地坐在地堰上,“你等一等。”她快步跑到刚才摘掉梧桐树叶的那个地方,捡起一个最干净的大叶片来,撩起衣襟擦擦,然后走到一个大的地堰背后,小心地把叶片托在手心里,五个指头蜷起来,形成一个碗状的绿色小坑,然后急急地挤出一些奶水来。洁白的奶汁在树叶团成的容器里越聚越多,她的手心感到暖暖的。她小心地捧到那个人的跟前,“大兄弟,快喝。”那人实在是渴坏了,咕噔两声就喝净了,咽下去后才感到有些不对头,“大姐,你、你,这、这……”
“别说,千万不要和旁人说啊。”她心里忐忑着,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满是祈求。
那人呜呜地哭起来,头往下一拧一拧的,哽咽着,“嗯,嗯,大姐,大姐,”过了半天,“我伤好了后,回去使劲打鬼子。”
她搀扶着他走到家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听到孩子正在嘶哑地哭叫着,她赶紧跑到床前,斜歪下身子,喂起孩子奶来,直到孩子吃饱了,安静了,她才起来给那人弄饭吃。
好在丈夫已经回来,她有了主心骨。
那人没伤到骨头,在这里养了几天后就找部队去了,从此无音信。
直到战争彻底结束,她才知道自己救的那人是个国民党士兵。因为很多救八路军的被称为“红嫂”,人们就叫她“白嫂”。她感到屈辱,但也没有办法,好在仅仅接受过几次调查就作罢了。
但“文革”就不行了,被多次批斗,说她不救子弟兵,救国民党反动派,是国民党特务,被打断了一条腿,在她的呻吟中,红卫兵拍着桌子审问她,她还是回答说:“当时并不知道是国民党兵,光知道是打日本鬼子的。再说了,在路边上趴着,那么可怜人,觉着是一条命,就救了。”
这些年,形势好了,孙子整天在她耳边唠叨:“奶奶,你说说那人怎么就是不朝面呢,不是白眼狼吗?这样,你不白白地被叫了一辈子白嫂。要是他回来,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我得很问他要钱,不能便宜了他。”
每当这时,她来回摸着腿上断过地方的疤痕,指着孙子严厉地说:“你敢!”
其实她一直也想知道那个人后来怎样了,她有时想仗又打了好几年,那人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孙子的愿望注定落空,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