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刀子一样“嘤——嘤——”刮着,地面冻得硬邦邦的,于大娘的菜园里聚集着几个人正在用镢头使劲刨着地面,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很压抑。
于大娘在一边蹲着,她的前面是一大一小两具肢体已经不全的尸体,于大娘眼泪刷刷地流着,轻轻地顺溜大人那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并慢慢地检查着衣服的口袋,结果里面什么也没有,于大娘失望地摇摇头,泪水布满了她的两腮,喉咙里也发出嘶哑的低泣声。
前不久,这具已不成人样子的尸体还是一个圆脸、面相富态、身体臃肿的大月份孕妇,她生性活泼地和于大娘拉着呱,拿着两颗乳白色的圆形小颗粒问于大娘:“大娘,这是什么种子啊?”
“这是苦楝子树结的子,咱庄前里那棵大树就是苦楝子树,你没见过啊?”于大娘问。
她笑笑说:“见过多次,没有当回事儿。来山东四年多了,很多树都是我们家那里没有的,城市里树不是很多,所以很多树是不认识的,加上工作上的事儿又多,还真认不全。”说着说着,她的眼光开始走神了,看着远处,但好似空空的。
这孩子是想家了啊,十八岁就离开上海来到山东,二十二岁都快生孩子了,能不想娘啊,想到这里,于大娘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和于大娘很是亲密,连她结婚都是在于大娘家的南屋里举办的,所以于大娘把她看做自己的闺女一样。她和于大娘说话也很随意,回过神来后,眼圈有些红,慢悠悠说道:“唉,不知道我母亲和弟弟怎么样了。”
“有空时回去看看,娘也想自己的闺女啊。”于大娘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沉默了一会儿,她脖颈直起来,抬起了头,又使劲点了点头:“嗯。”
因为这段时间日本鬼子正在疯狂地扫荡,她需要经常随部队转移。那些天,她和她的战友们在西辛庄住了一段时间。于大娘和她多次见面,时常就看到没事的时候,她的手会从衣兜里掏出两粒苦楝子来,在手里摩挲着。于大娘不明白,就说:“你看你这闺女,这么大小了还光知道玩这个,不就是苦楝子吗?”
她会轻轻一笑,细声说:“我喜欢这个名字,苦——楝——子——”
“喜欢名字?”于大娘疑惑着。
“是哦,大娘。”她神情肃然地点头。
风刮得更紧了,那几个刨地的男人已经将地面上的那层冻土挖了起来,再往下挖就省事一些了,其中一个叹了一口气,恨恨地说道:“这些小日本,狼吃蓑衣也太没有人味了。”几个人没有一个接话茬的,只是手中的工具使用得更狠了。
于大娘整理好大人的衣服,又去整理孩子那小小的遗体,一个在她被捕后出生还不满月的孩子的尸体太小了,何况已经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了。于大娘手一接触到孩子的身子,血污下面那种细嫩她都不忍心再动了,她终于“号”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孩儿啊,你死得太惨了哟,这些该死的小日本啊,他怎么就不是人啊,他就没有娘没有孩儿吗?”拉着长腔的哭声,在冬日里冷到人的骨子里,让人打战。
哭过一阵,于大娘两眼空空地望着远处,颤巍巍地站立起来,向远处走去。刨墓穴的几个男人抬头看了一眼,互相交换一下眼色,又低下头默默地干起来。
于大娘到场院边上时,拐进去抓起一根木头杆子扛在肩上才又向村前走去。来到苦楝子树下,她抬头看看树上,树叶早已落尽,粗细不匀、形态各异的枝丫直愣愣地插在风中,上面还缀着一些大拇指甲盖大小的一粒粒果实。于大娘出了一口长气,举起那根长杆子使劲向树枝上敲击着。几下后,苦楝子往地下落,树上的尘土也在空中飞扬起来。她光顾了看树上了,结果灰土落到眼里,涩涩地疼,眼泪也被刺激出来。于大娘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最后眼睛变得更红了,而周围却变得黑黑的湿湿的了。风吹到脸上,被眼泪浸湿的地方就像针扎一样疼,她知道这是要开口子的预兆,再过一会儿就会开出一个个小小的血口。她顾不了这些,弯下腰去,在地上仔细地捡拾着一粒粒苦楝子。
回到自家菜园,墓穴已经基本挖好了,她和那几个男人一起,小心地把那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放入墓穴之中,土一铁锨一铁锨撒下去,心也一下下往下坠着,最后她就像虚脱了一样。人们都走了以后,她还在崭新的坟堆前的地上坐着,半天后她回过神来,开始用双手慢慢地扒着坟堆跟前的黄土,一个小土穴形成后,她又在隔开一段的地方再挖出一个小土穴,最后掏出自己精心挑选的两颗苦楝子埋进了这两个小坑里,最后又用土盖好,并用脚踩了踩。
这时,她好像又听到那带有浓郁上海味的山东腔:“我喜欢这个名字,苦——楝——子——”
于大娘一愣神,环顾四周,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风声仍“嘤——嘤——”刮着。
十二年后,上级来向烈士陵园移葬陈若克的遗骨时,两棵苦楝树已经亭亭如盖了。迁走后,于大娘又每年种上两棵苦楝树。到于大娘去世的时候,她的菜园里已经全部是错落的苦楝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