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良崮战役中,父亲参加了担架队,后来就在农村继续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从来不说他的这段经历,到了“文革”中却被翻出了污点,挨了无数次的批斗。
开始他还想辩解,结果刚要说话,红卫兵就狠狠地打他,最后就变成了哑巴,什么也不说了。
那时候我还小,看他挨批斗,羞愧得不得了,同时也隐隐约约知道了,原来是在战场上他一见敌人的飞机飞来,就把伤员一扔自己躲起来了,等敌人的飞机走了以后,才又抬起伤员来。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什么从来不说他的这段经历的原因了。从此,我从心里也看不起他来了,并认定了他是一个懦夫。有时候,他管我厉害了,我就当面喊他:“逃兵,逃兵。”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说什么,但又半天说不出话来,其实即使他说什么我也不会听的,我早就跑远了。
他整天沉默寡言的,我们也就都习惯了。后来我长大了,懂事了,知道那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所以从不再说起和战争有关的话题。
父亲得癌症住进了医院,我请了假陪他。现在我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有时想想,能冒着生命危险到战场上抬伤员,本身就是一件需要有勇气的事,所以慢慢地对父亲也就有所谅解了。知道父亲的日子不多了,看着日见消瘦的父亲,我心里突然涌出一阵莫名的伤感,感到自己和父亲这些年交流得太少了,以后恐怕能与父亲说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病房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太阳也病恹恹地好似一个巨大的肿瘤说白不白说黄不黄地挂在那里,压抑着我本来就沉重的心。
我轻轻地倒了一杯水,端到病床前:“爸,喝杯水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你不去上班啊?整天在这哪能行?”
我很动感情地说:“我请好假了,这事你就不用管了。爸,安心治病要紧啊。”
过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接着说道:“爸,我,我想问你一个事儿,你……”
他艰难地往上翻了翻眼皮,使劲地看了我一眼,浑浊的眼中一片空茫,好像不习惯我这么认真的样子。
我的心又痛起来,这些年忙工作,忙自己小家庭的这事那事,还真没有和父亲坐下来好好说说话,惭愧的心情难以抑制,眼眶里不知不觉地蓄满了泪水,我赶紧转头擦掉了。
不想让父亲看到我的悲伤,但父亲还是看到了这一切,他那满是皱纹的嘴唇用力地抿了一下,才开口说道:“想问抬担架那事儿?”我的心又震了一下,怕引起父亲对往事的悲伤回忆,想赶紧收住这一心思,但父亲继续说道:“好吧,我好好和你说道说道。”
他说,那是孟良崮战役开战的第二天,他和村里另一个人合伙抬一副担架上了前线。敌人在山上,咱们的部队在山下往上攻,伤亡不小。他俩是在雕窝山下抬上的伤员,要走接近三十里路,往部队设在野竹旺北的医院送。当走到瓦庄东边的时候,敌人的飞机飞来了,他们把伤员赶紧往一条地堰下边一放,两人跑到土沟里趴下了。
我忍不住问道:“您俩趴在一起,把伤员单独扔那里了?”
“我们也不在一起,在两下里。”他看我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嫌我不懂事的神色。
我不说了,赶紧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他喘了一会儿,又过了半天才接着说下去。
他俩看飞机飞远了,就又抬起担架向前走去。谁知到了马牧池的时候天开始下起雨来,他俩看看周围实在没有挡雨的地方,两人只好手脚着地,撑着身子为伤员的伤口遮雨。说到这里,他艰难地笑了笑:“多亏我们想的这个法儿,他身上淋湿了一些地方,但伤口没淋到一点。然后就送到了,就这么个事儿啊。”
说到这里,尽管很疲劳,但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好似仍沉浸在往事之中。
他休息一阵子后,又说道:“很正常的个事儿啊。红卫兵那些毛孩子狗屁事儿不懂,就批斗我。我解释他们也不听,不听就算呗,有什么法?”
我把自己的疑惑提了出来:“飞机来了,你们不护伤员,下雨了怎么护伤员了?当时怕飞机炸着自己啊?”
他迅速地点点头承认:“嗯。”
我又忍不住指责他了:“电影里电视上飞机来了都往伤员身上护的啊?”
“嘿嘿,那是演戏啊。”他显示出看不起我的不懂事的样子,“除‘文革’外,从没人认为俺俩做得不对。”
看他心态很平和,我胆子就更大了:“我还是觉着飞机来时你们应该护伤员的。”
还好,他竟笑了起来:“咱这个地方是老根据地,我们经常支前啊,抬伤员是常事。部队也罢,县大队、区中队也罢,从来要求抬担架的人在敌人飞机来的时候,要赶紧放下担架,分散开隐蔽起来减少牺牲,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啊。”
我一下子惊呆了,原来如此!“噢,”我怀着愧疚的心情说,“那怎么也不找找,应该有待遇的。”
“傻孩子,咱们这里哪个人没为部队做过事儿啊,谁说过要待遇了!”
父亲那瘦弱的身影在我眼里模糊起来,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哗哗地流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