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家的小崽子又摘俺的枣了?识相的你快给俺还回来!欺负俺一个老婆子干啥呀……”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喊响亮在小村的各个角落。于是,大人们必会赶紧地质问自家孩子摘二奶的枣子没,不是则罢了,如果是,便会拽了孩子的耳朵再从自家树上摘满一篮又大又红的枣,然后听着喊声寻到二奶说上一大些好话,二奶既不推让也不指责,只是提着篮颠着小脚一步三晃地走回到村东的那三间土坯房里。
五十五年前,二奶跟着二爷到了村上。当年的二奶年方二八,手里提着凤凰戏牡丹的大红包袱,脸上飞着红云,跟着心上人细腰杨柳地到了三间土坯房前,还是魁伟青年的二爷停下了脚步。她直了眼,到了?二爷耷了头,到了!包袱掉在地上,砸起一片尘土,尘土中她哭成了泪人,你这个大骗子,不是遍地黄花吗?不是竹林青青吗?你的九曲回廊,你的假山花园,你的丫环婆子,你的四间通亮青砖大瓦房呢。
九曲黄河到了贫瘠的鲁北平原,就成了条细瘦的带子,干旱是经常的事,哪里还有什么小桥流水,哪里又有竹林青青,假山花园使奴唤婢那是前几辈的事情,青砖大瓦房更是梦想。连村上最富的王才家也不过是垫的地基比别人家的高些罢了,更别说是生下来丧母,三岁丧父,在外靠打短工度日的二爷了。
但已经来到,也只有认了命,可是二爷却经常说,锦儿,你相信我,我会让你住上青砖大瓦房的。锦儿是二奶的小名。
婚后三个月,二爷背上褡裢揣上菜团带着木匠家什出了门,在村口,他望着天说,回吧,不挣上座青砖瓦房我就不回来见你。
二爷走后,锦儿在院子南边栽了一棵枣树,还喂了一些小鸡崽。没事锦儿就爱坐在枣树旁看着小鸡崽们啄食、追逐。然后想一些事情,想二爷的样子,想二爷的力气,想二爷的粗声粗气,想着青砖大瓦房里二爷一声声叫锦儿锦儿,就停了手中的活计甜甜地笑,然后摸着微微突起的肚子叹气,再然后也不笑也不叹气。
五月,正是枣树抽芽的时候,一丝丝嫩绿散发着芬芳,锦儿压水去浇枣树。一压一压,觉得很吃力,肚子一阵一阵的疼,双腿间有种温热在慢慢扩散,等隔壁大娘听到叫声过来时,血顺着裤腿流了一地,她小产了。
锦儿把那堆血肉都埋在了枣树下,那一年,树长得特别旺,枝叶绿油油,芽鼓着劲地长,等小黄花谢了后,结出一个个圆溜溜亮晶晶的青色小果,怎么瞧都像一张张笑脸。锦儿就更精心地呵护,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
枣树从细瘦到粗壮,枝叶由稀疏到繁茂,坐在树下的锦儿从二嫂变成了二婶,再从二婶变成了二奶,但二爷却没从走的那条路回来。有的说二爷死了,有的说二爷肯定在外面娶了小,但二奶从来不反驳,听后只是笑。
二奶成了村里的五保户,成了孩子们义务劳动的对象。
我小学五年,每个月都会有几个星期天去二奶家劳动,扫地、提水、还有拾柴禾。去时,二奶总是操着一口河北话端出邻居送的水果或是点心,但从来没有摘一把枣,即使落在地上的风落枣也不让我们吃一颗。据说,二奶自己也从来没有吃过树上一颗枣子,成枣后,有坏果从树上掉落时,她也都细心地捡起来存多了卖给收孬果的小贩,却舍不得蒸蒸吃了。枣年年丰收,年年能卖个好价钱,但从没见二奶打过一斤肉买过一条鱼,吃食都是自家田地菜园里种出来的,穿的都是邻居接济的旧衣服。
二奶的枣树长得特别壮,结的果也特别甜,从七月十五半红时,就有淘气的坏小子趁二奶不在翻过低低的院墙去偷摘,但不止是把枣摘下来,同时连枝叶都撸了。二奶回来见到,便一改平时和气的性情,走过全村的大街小巷去喊去骂,枣子熟时节,二奶的喊骂声成了村里不可缺的音乐。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二奶真没熬过七十三这年。
中秋刚过,打下的枣子还晾在铺上,苫布盖到一半,二奶倒在了地上。村长到时,二奶已经被架到了炕上。
见到村长,二奶的眼睁大了,“大侄子,你得替老婆子办几件事。”村长忙弯了腰,“二婶,您说。”“这几天价低,等几天看涨钱,铺上的枣你卖了,卖时找那个姓陈的东村老头,他这几年一直收俺的枣,秆里不亏人。炕头木箱靠墙那边,你进手摸摸,有个包袱,里面的钱是俺这些年卖枣攒下的,俺知你二叔没死更不会娶小,他惦记着俺呢,他是没挣够钱没脸回,那是个死性人,转不过弯来呀。他哪天回来了,你把钱给他,帮他还了这个愿。还有,大侄子,老婆子对不住全村的老老小小,这么多年,俺的枣从没让大伙尝个鲜,俺老婆子有愧啊。”
村长打开木箱,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红包袱,展开,掉了翎的凤凰褪了色的牡丹。一些整整齐齐的纸币,都按面值用牛皮筋捆着,有十元的、五元的,更多的是五角、二角和一角的,还有已经不流通的那种一分纸币,最大面值的是一张二十元。
村长哭了,全村人都哭了,二奶在众人地哭声中倒了头。
院子里的枣树被哭声震得叶子哗哗响。
在二奶死后做完四期的那个夜晚,没有雨,没有雷,全村人却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巨响。
当他们走出屋子,看到一束光亮正从二奶的院子里发出,照得人睁不开眼。
第二天,人们看到那棵枣树被劈成了二截。
来年春天,那棵枣树没有发芽,成了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