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打来电话说,我教了一辈子书就教出了你一个作家,再回老家,我一定要替你庆贺庆贺。
老师叫陈树民,小学时教我语文。那时我喜静,常躲在家里看些杂书画报,从上面学了点本事,写起作文或是平日说话总爱用几个四字成语。都说我酸,唯独老师喜爱,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说我天生就是学文的料。没想,被老师言中,我真成了一个吃文字饭的。
既然老师说了,这次中秋回去,我是一定要见见他的。在路上我跟老师通话,他说你正好中午到,就先别回家,直接去镇上的天然居得了。我说也行。
镇上先前的平房,全盖成了红顶碧瓦的二层小商品楼。良子足疗,海尔专营,饭馆酒肆,各色商铺林林种种。天然居酒馆就在第一片楼区的中间位置,很显眼的仿古设计。
我把车停好,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老板是从省城来的?是不是等陈老师?”见我点头她说早订好房间了。
她把我领到楼上雅间,转身去沏茶。
刚把烟点上,听到楼下有说话声。停车场上站着一胖一瘦两个人,还有一个年长点的正指挥着一个小伙子将农用三轮车停到西墙边。那个指挥停车的有点像老师,但比印象中老。
脚步声到了楼上,我忙打开门。那个指挥停车的果然就是老师。他快步走上前,紧紧抓住我的手。“你小子还是老样子嘛,没变多少。”我打趣道,“再怎么长,我也还是您学生啊。”
从中学毕业离开家,我已经二十多年不见老师了。当年的老师高大魁梧,身板挺直,讲起课来声如洪钟。可眼前的老师完完全全成了一个老头,白发大半,身子佝偻,两眼虽有喜悦之光,却也难掩昏浊和疲惫之气。
“好小子,出息了!出了那么多书。每本我都看了,县里买不到,就让儿子从省城买回来。”我说,“老师您老了。”他摸着自己的头发说,“可不是吗,转眼二十多年了,那时你们十二三岁,现在都奔四十了嘛。我呢,不就成老头了,哈哈。对了,光顾咱俩高兴了,来来,给你介绍一下。”
老师指着那个瘦点的说,“四年级教过你一年数学的刘金学老师。”我真是没法将老师二字跟这位挽着裤脚,穿件军绿色上衣的红脸汉子联系在一起。他可能看出了我的疑惑,搓着手,“八成不记得了,过去这许多年。”我忙道歉,“刘老师,我确实是不认得了。”老师又拉过一位,“他,你总该认识吧。”那个胖子,圆脸,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是当年的教导主任。“记得,记得,赵主任。”赵主任在任时,他老婆在学校管敲钟,那时,我顽劣,常以上茅厕的名义出去敲钟,把学提前给放了。
开三轮车的小伙子叫陈清林,跟老师同村,在县城卫生局工作,爱好文学,平时也写点小文章。
老师坐上主陪位子后,把我拉到主宾席上。我说不能,除了小陈,都是我老师,我哪能坐上座呢。我去拉赵主任,没想到他力气大得惊人,硬是把我按住坐了下去。我又去拉刘金学老师,他的脸憋得通红,直接就没拉动。老师说,“今天咱不论年纪不论辈份,你是客,我们是主,就别让了。”我说,那我就听老师的。
一个小姑娘进来沏茶,毛手毛脚的,还有点羞涩。老师皱了皱眉,站起身碰了碰陈清林,他们一前一后向门外去了。一会儿,他们又一前一后回来,脸上像是轻松了许多。陈清林走到沏茶的小姑娘身边低声说话,小姑娘怔了怔,然后轻轻走了。
第一道农家小炒端到桌上,接着跟进来一个女人。长卷发,嘴里叨着烟,嘴唇通红,描着眼影,打扮虽入时,但脸上的细纹黑斑和神色显示她已不年轻了。女人进门,自称小雅,给每个人倒满酒,然后搬把椅子坐在了我旁边。
我茫然望向老师。老师说,“我听说大地方的人,喝酒都得有人侍候。这不,咱镇上也有这服务了……”
我站起来说老师,咱们师生之间不必这样。
老师很坚决,你不尽兴就是我做老师的责任。赵主任也跟着说,就是要个热闹嘛。
我只好又坐下去。
老师端起酒杯,“我先来个开场白吧。教了三十年语文,教出一个作家,我骄傲啊。一辈子能有这么个学生,我满足了。所以,今天咱们一定要尽兴。来,为我学生干杯!”
小雅惊呼,“原来是大作家呀。来,我敬大作家一杯,也沾沾才气。”她给自己倒了杯白酒,往我脸前靠上来。我拿起酒杯想跟她碰,她伸手挡开,“不行,得喝我这杯,你喝了我再喝,才能沾上啊。”“我可有传染病啊。”“作家的传染病也是才嘛。”陈清林两手拍得啪啪作响,“瞧瞧小雅,伶牙俐齿的好一张巧嘴呢。”她越靠越近,几乎坐到了我腿上。老师的脸微红,转头去看墙上的一幅字画。刘金学老师也一脸尴尬,一边跟着笑一边搓手。我只好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后小雅把杯里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见把酒干掉了,老师才转过头来,继续好事成双。
我敬老师,刘金学老师和赵主任一圈。这空隙,陈清林跟小雅喝,他们第二杯白酒也见了底。这时的小雅两腮粉红,杏眼迷离。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酒水,她抹过粉底的脸变花了,那一道道细纹和黑斑更深了。
两杯过后,我不胜酒力。我说老师,不能再喝了。老师说,这才喝了多少,每个人一斤不到。他又朝小雅喊,我学生喝不喝,就看你的了。
小雅闻言,直接挪了椅子,坐在了我腿上。老师的头又转向墙上的字画,刘金学老师接着搓手,赵主任则笑呵呵地瞧着,陈清林大声起哄,小雅要喝交杯酒吗?
小雅真过来搂我的脖子,我急忙要过酒杯,喝掉了一半。吃了几口小雅夹来的菜,又干掉了余下的一半。
老师完成任务似的长出了一口气,说这就差不多了。
陈清林说,那我们跳舞吧,当醒醒酒。
小雅关掉大灯,跟我们每个人跳了一支。我只记得刘金学老师挽起的裤腿和小雅的超短裙在我眼前一晃一晃,把我晃困了。
我被酒馆里的代驾司机送回家,刚躺到娘的炕上,老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老师在电话里说,今天没招待好你,我有愧啊。谁也想不到这饭店的小姐也放中秋假啊,不然,肯定能找个更漂亮更年轻的陪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