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酒心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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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嫩芽

闹钟“叮铃铃”响过之后,妈妈起床了,穿衣、拾被、拉窗帘、开门、然后,啪达啪达地穿过客厅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瘦肉,切成细细的丝,“啪”拧开燃气灶,蓝色的火舌丝丝地吐出……

这样的早晨有多少个,他记不清了,无数个这样的早晨,让他学会了听。听妈妈起床做饭,听沙发在客厅里耳语,听阳台上那些植物伸着懒腰打哈欠,听天花板向墙壁示爱。真的,他真能听到这些,甚至是很远的声音,比如那次,望远镜里的小女孩摔倒了,他真切地听到她稚嫩的哭声,他听到她一声声地叫奶奶,他真想跑下楼去扶起她。还有一次,那个胖女人跟卖菜的吵架,他能听到是因为多收了她一元钱,她怒气冲冲地从小区提着菜出来,他听到那个老实巴交的菜农的道歉声,听到胖女人不依不饶的骂声,他真想跑下楼去扇她几耳光。

“咣”房门关上,妈妈上班去了,一切又恢复了安静,在这样的安静中他安排着今天要做的事情,生病后的六年来,他习惯了躺在床上安排一天的时间。而且事情的发展与安排常常是天衣无缝,就像天安门前的阅兵式,几分钟踢几步都是分秒必合的。

看看表,八点整,他起床了。

开始穿衣服,一件深绿色的纯棉T恤,这是爸爸的。

爸爸出事时,他十五岁,七年后他长得跟爸爸一般高了,甚至比爸爸还要高半头,因为那条裤子已经遮不住他苍白的脚面了。每次穿衣服他都会想起爸爸,想起爸爸带他到郊外的小河去钓鱼,想起他总是那么不耐心,总是在爸爸离开的时候提起鱼钩,想起爸爸妈妈带他到动物园,想起星期天跟爸爸到单位值班。想起这些他总是觉得幸福,幸福的能闻到衣服上爸爸的味道。

但有时也不幸福,那就是想起爸爸最后的样子时。

他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上午,第二节数学课刚刚开始,校长在外面敲窗子,老师出去低语了几句,然后走到他的座位前,说,你妈妈找你有事,你去吧。

妈妈在车上,那是爸爸单位的车,他曾坐过几次,是跟着爸爸去值班的时候。妈妈什么也没说,很疲惫的样子,他也没问,他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到了单位,他看到了爸爸,不过,不是先前的爸爸了,要不是因为身上的衣服他差点认不出爸爸了。爸爸躺在那里,面目狰狞,脸色铁青,左手的虎口裂开,灼击成了黑色。妈妈晕倒了,晕倒在爸爸身旁,而他没有,他轻轻地啜泣,他难过,但更多的是恨,恨那个违规作业,拉下电闸的人。

自从爸爸走后,他很伤心,但他不能在妈妈面前流露出来,因为,他是男子汉,爸爸走后,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他常常在夜晚想念爸爸,他常常想得浑身不舒服,想得恶心乏力,想得浑身发烫。

但是,他从没告诉过妈妈,就是最后那次鼻子流血,要不是怎么止都止不住,要不是老师坚持要家长来,他还是不会告诉妈妈的。

妈妈和老师送他去了医院,这一去就住了将近半年,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学校。而且,每隔一个月就去医院输血,还要按时吃下那些讨厌的又多又贵的药。他真的不想吃,为了吃这些药,妈妈除了上班,每天回来还要整夜的打毛活,一晚打上五件就能换二粒那种红色的胶囊。

对了,该吃药了。

穿好衣服,他走到电视橱前,打开门,把药取了出来。两粒胶囊服下,又拿出一袋昨天妈妈早熬好的中药,那难闻的气味让他恶心的想吐,但再恶心也要喝下去,这是半月前在一个小县城的中医那配的偏方,都说偏方治大病,但这样的偏方他喝的不计其数了,但依然病着。

这六年来,除了正规的大医院,妈妈带他走遍了能打听到的每个医院和偏方,想到妈妈奔走求医的疲惫的渴望,再难咽他也得喝。他觉得每喝一口他的身体就多一个希望,多一份妈妈的爱。

可能是喝的太快了,胃有点痉挛,他赶紧用手捂住嘴巴,他担心吐出来,平静了一会后,觉得好些了,他又抓起一把花生皮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这也是妈妈讨来的偏方,他嚼得很慢,可能是这几天牙龈增生更厉害,都溃烂了吧。这么软的花生皮嚼起来就像生铁硬得咯人,他都差点掉下泪来。

他看了看表,八点三十,慢慢嚼着,他走到了阳台。

天很蓝,飘着几朵云彩,像撕碎的棉絮,随意抛在空中。他拿起望远镜,这个望远镜是九岁时,爸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对面是一个新建的小区,小区的中心是一片绿化带,那个小女孩在草地上蹒跚地走着,不远处的凉亭上,两位老人不时的向她张望。

那个送报的青年来了,他跟两位老人打过招呼,然后去了门卫室。青年今天穿了一件白色T恤一件浅蓝牛仔裤,比昨天精神多了,看着像是刚理了发,不会送完报纸跟女朋友去约会吧。

那个中年妇女也出来了,比平时晚了十多分钟,她好像一天比一天胖了,她引逗着那个小女孩,但小女孩不买她的账,理都没理她,奔向自己的气球。

刚刚看了一会儿,眼就累了,生病后,好像哪里都不舒服了。他走到书桌前,找出了妈妈的献血证。看看上面的记录,明天又一个月了,难怪不舒服呢。

抬起头,他望见了镜中的自己。脸色越来越苍白,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也毫无血色,而且经常溃疡,吃饭时像针扎一样的疼。

吃饭,是啊,还没吃饭呢。妈妈做的肉丝面还在锅里吧,其实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吃,每次输血前的几天,都是这样,极度的厌食、恶心,乏力。

他走到厨房,果然是肉丝面,面条在锅里已经泡得又胖又软,有点反胃。他拿起筷子挑了几根放到嘴边,没等吃,闻到味就想吐,只得做罢。

他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整齐得放着一排书,那是他学过的课本,现在它们都静静地排着队,在那等待主人出发的命令,这一等就等了六年。

他找出一张白纸,在上面记下了昨天NBA的成绩,这是他的习惯。他在学校就喜欢打球,现在他的个子更高了,他想等他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到球场痛痛快快打一场球。

拿出一本《兵器知识》,随便地翻着,然后,剪下一辆苏式坦克贴在床头上。

找出昨天那本《小说月报》,《亲亲土豆》看到了第三页,他喜欢迟子建,喜欢她朴素的风格,也喜欢她率真阳光的个性,但也为她失去爱人而悲伤和难过。

读了三页,看看表,十点整,他再次走到阳台。

小女孩已经走了,草坪上空荡荡的,连一只鸟也没有,阳光很好。阳光!阳光是什么味道,他好像都忘记了。

从生病后,除了每月一次的输血和理发,他从来都没有下过楼去,就是输血时也都是车停到楼道口,他全副武装地匆匆下楼直奔车里。因为他的病最怕感冒,一点感冒都可能复发,如果再复发,可能就不会像半年前那样幸运了,从死神的手里硬生生地逃了出来。

没闻到阳光的味道,但他知道阳光的颜色,温暖而刺目,比如现在,一束阳光就明晃晃地从阳台照进来,那束光落在一盆吊兰上面,将吊兰的长叶分割成两种颜色。

忽然,他发现了一株嫩芽,那是一盆早已丢弃在角落的枯萎的麒麟掌,花体已经干瘪,但是现在,顶端却钻出了一片绿叶。那么绿,那么嫩,嫩得可爱,绿的耀眼。曾经以为枯萎的花哪,曾经以为不会有希望的花哪,它——发芽了!

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奔向电话,他想告诉妈妈,它——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