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乱世绝唱:杜月笙与孟小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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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永别黄公馆

黄公馆,这个上海滩曾经煊赫一时的处所,这个象征权势和邪恶的代名词,因为主人的衰老而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这个地方,数十年来,杜月笙来过多少次,他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在孟小冬的搀扶下,杜月笙又一次来到了黄公馆。今日这一次,会不会是最后一次?猛地,他想到这个问题,禁不住就是一哆嗦。孟小冬以为他冷,急忙帮他裹了裹衣服。

杜月笙按了按孟小冬的手,表示没事。然后,他继续走着。走到黄公馆总门前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看着那张半开的红漆大门,杜月笙的头脑里不由浮现四十一年前他第一次进黄公馆的情景。

那天下午4点左右,走投无路的他,在“饭桶阿三”黄振亿的带领下,忐忑不安地进了黄公馆。进了总门,在过街楼下,一边一条红漆长板凳,凳上坐着五六个彪形大汉,穿着一色的黑香云纱褂裤,一个个虎背熊腰,满脸横肉,很像戏台上的短打武生。那个气派,让从未见过世面的杜月笙惊了一大跳。

黄公馆的客厅,更是杜月笙从来没有见过的摆设。地上铺着大红地毯,红木家具,红丝绒沙发,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名家字画,整个布置中西结合富丽堂皇,让人一看就感觉这绝对不是一般人家。

当时,黄金荣正在玩牌。听黄振亿说介绍的人来了,他转过脸,打量了一下杜月笙,点了点头,说:“蛮好,你叫啥子名字?”

“小的姓杜,水木土杜,名月生,月亮的月,学生子的生。”这番话,说得文绉绉的,是杜月笙事先苦苦准备了一番的杰作。他认为,黄金荣那样的人,肯定是有学问的人,得留个好印象给他。

果然,黄金荣听了哈哈大笑,向在座的几位牌友说:“真是奇怪,来帮我忙的这般小朋友,怎么个个都叫什么生的?苏州有个徐福生,帮我开老天宫戏院的,里面有个金廷荪、顾掌生,厨房里还有个马祥生……”

就这样,在十六铺卖水果的“水果月生”进了当时的上海滩大闻人法租界总探长黄金荣的家里做事,开始了新的生活。

可以说,如果没有进这扇红漆大门,就不可能有他杜月笙后来的一切。四十多年来,他协助黄金荣东征西讨,硬是在上海滩闯出一片天地。后来,他的声望慢慢超过了黄金荣,成为上海第一大亨。虽然,黄金荣对这样的变化有些不高兴,心头有些失落。可总体来说,他表现出了大度,没有使什么绊子。在杜月笙六十大寿庆典上,他想借撮合孟小冬和梅兰芳的关系之机,让杜月笙难堪难堪。可是,这样的错误还是可以原谅的。几十年来,对这个于自己有提携之恩的师傅兼大哥,杜月笙一直是尊敬有加的。现如今,他老了,黄金荣更老了。

一番感想之后,杜月笙进了公馆客厅。客厅依然是以红色为主,因为时间长了,显得有些暗淡。黄金荣坐在那里,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见杜月笙来了,只略略地扬了扬手,表示知道了。

杜月笙嘘寒问暖一番,然后告之自己不去台湾而去香港的打算,又顺便说道:“大哥,蒋总裁是看重您的,您去台湾,肯定会得到蒋总裁的优待的。”杜月笙这样说是有根据的,1947年12月16日,黄金荣八十大寿的第二天,蒋介石亲自赶到上海的黄公馆,以拜寿为名,恭恭敬敬地给黄金荣磕了三个头。虽然,蒋介石曾拜黄金荣为师,可在他当上北伐军总司令后,黄金荣便通过虞洽卿把蒋的门生帖子交还给了他。

当时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蒋介石的声望如日中天,居然给黄金荣拜寿磕头,可见其对黄的敬重。

不料,黄金荣听了,摇了摇头说:“我今年都八十二岁了,还能有几天好活,今天不知明天,哪还能漂洋过海去台湾?与其横死在异乡客地,还不如死在家乡。”

杜月笙说:“话是这么说,我担心共产党会为难您。”

黄金荣叹了口气,说:“听天由命吧,反正只有老命一条,随共产党把我怎么样。我这般年纪了,共产党总得讲点人道……”

上海解放那一年,黄金荣已经八十二岁,垂垂老矣,体弱多病,自称废人一个,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所以下定决心不走,留在上海。他担心,如果真的去台湾或香港,说不定半路上就会送命,与其死在海上,不如死在上海。这是他留在上海的最主要原因。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黄金荣这辈子,喜欢以不变应万变。日本人打进上海时,大亨们无不争先恐后出逃,只有他麻皮金荣依然优哉游哉地待在上海,既没当汉奸,又没受到日寇怎么样折腾。这次,共产党得了天下,他认定更不会对他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头怎么样了。

见黄金荣如此说,杜月笙知道他已经铁下心留在上海,便不再强求,道了声珍重,起身告辞。然后,在孟小冬的陪同下,他又去了西摩路,想去和桂生姐辞行。

桂生姐大名叫林桂生,是当年上海滩鼎鼎大名的“白相人阿嫂”。有资料说她嫁给黄金荣之前,已经结过婚了。不过,黄金荣和她结婚,肯定是明媒正娶,置办了婚宴。那年,她二十二岁,虽然貌不惊人,可精明能干,很是可人。在她的谋划下,黄金荣开始发达,成为上海滩上响当当的人物。

林桂生颇为欣赏杜月笙,给他机会磨练自己,渐渐地把他培养为黄公馆的得力干将。可以说,如果没有林桂生的刻意提携,杜月笙想短时期在藏龙卧虎的黄公馆脱颖而出,比登天还难。杜月笙一生一世,唯独视她为大阿姐,从内心深处感激着她。在林桂生愤而离开黄公馆的时候,他不惜得罪黄金荣,为她在西摩路买下一栋住宅,让她过去居住。从此,在二十七八年里,历经北伐、抗战、内战,哪怕上海滩的炮火连天,打得个稀巴烂,她如一尊石像,也不避不走。

此时的林桂生已年满七十,身体非常不好,拒绝见任何人,即便是阿弟杜月笙。杜月笙拿出一包东西,托女佣转交林桂生,说是给桂生姐的一点心意。这次都没见上一面,以后就更难见上一面了!想到这,他心中一酸,一行浊泪滚了下来。

听着桂生姐的故事,看着杜月笙的浑泪,想着自己的往事,猛然之间,孟小冬觉得自己搀扶着的这个老人是个有情有义的伟丈夫!禁不住,她拥着杜月笙,用这种形式向他表示敬重。

和黄金荣告别不久,宜兴、长兴、吴兴三处相继失守,上海的形势越来越紧,杜月笙不能不走了。刚开始,他想坐飞机去的,因为这个快。可是,给他看病的医生们给他检查身体后,极力反对,说他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如果坐飞机,只怕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的话不能不听,杜月笙只得放弃坐飞机,改乘轮船。当时,急着想逃离上海的人很多,买一张去香港或者台湾的船票难于上青天,何况跟着杜月笙上船的有一帮子人。尽管杜月笙是上海大亨,急切之间,他也只搞到一张头等舱的船票,其他人只能散坐在各个舱位。

4月27日上午,杜月笙带着太太、儿女、朋友、保镖、佣人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涌上了宝树云号轮船。杜月笙才经历哮喘病大发作,身体极为虚弱,经不起折腾。一进舱,他就躺倒在床上,不住地喘气。服侍他吃完药,又帮他推拿一番之后,杜月笙才感觉稍稍好受了一点。

所谓的上等舱,就是里面有两张床,另外带一张三等床。当然,和那些闹闹哄哄的船舱相比,这里就是天堂了。因为只有一间,姚玉兰和孟小冬商量好,排定时间,两个人轮流值班,照顾杜月笙,一人一班数个小时,换下来的就去三等床位歇息一下。

杜月笙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形同槁木死灰,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表情。这就是曾经跺跺脚上海滩就要颤三颤的上海皇帝杜月笙?孟小冬一阵凄凉,急忙过去,握着他的手,陪坐在床沿。似乎,杜月笙感觉到了一阵力量。他慢慢地睁开眼,眼睛里满是泪水。

是啊,这次月笙是永远离开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基地——上海滩,他能不感悲伤?而我呢,这一走,只怕也是今生今世也难再回来。想到这,孟小冬也是一阵心酸,滴下了泪水。泪水滴下,落在杜月笙的手腕上。他感觉就是一凉,手不由颤了一下。

见孟小冬红着眼睛,杜月笙知道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她,但又不知如何安慰,只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表示安慰。

舱外的喧闹声渐渐安静下去,机器的轰隆声和船舷击起的水浪声可以清晰听见。舱内一片静默,似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这样愈发增加别离时的悲怆。轮船通过黄浦江,直驶吴淞口。快到浦东高桥时,杜月笙木然的表情稍微松弛,他转动了一下眼珠,望了望陪坐在一旁的孟小冬,又看了看对面床上的姚玉兰,发出一声长叹,说:“我想到外面看看!”

姚玉兰和孟小冬急忙起身,搀扶着他走到甲板上。站了一会,杜月笙指着浦西岸的一家纺织厂,告诉她们,他母亲年轻时曾在那里做过工。然后,他又转过身,指着远处,对孟小冬说:“那个地方叫高桥,是我出生的地方。”

随着他指的方向,孟小冬眺望了一番,但除了一些楼房,她什么也看不到。姚玉兰在一旁说道:“老杜,你老家,我是不是来过?”

杜月笙说:“你来的那次是家祠落成典礼,真是闹猛(热闹之意),仿佛就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只可惜阿冬和她的师傅余老板没有来。”

模糊中,他看到了那日庆典的盛大景象,十几把万民伞,六七千人的庆典队伍,数十万看热闹的民众……

客轮渐渐远离,杜月笙无限留恋地望着高桥方向,直至模糊,消失在茫茫的天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