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至半酣,独眼店主喃喃自语地叹道:“年关将近,那些破落户怕人前丢了脸面,必有饰物抛售于市,以筹年薪。一般殷实人家,或还债或酬宾,也有闲置之物售于夜市,有心人必有所得。”
想是多饮了几盅,独眼店主晕晕乎乎,喃喃而语,几近梦呓。
雅客闻言,心中震动,感激店家点拨,便从布袋里掇出核桃数枚佐酒。
桃壳坚硬如铁,不易得食。
雅客乘了酒性,两手各执三桃,如杂耍般旋转。哗哗有声,片刻皆碎。
店主人见了,暗叹其勇,敬酒数碗,三人尽欢。
李长林不胜酒力,早早告退,宿于房中。二人独留于厅,倾壶长饮。雅客大醉,唯店主人神色如常。
腊月十二晚,天雨雪。
雅客偶感风寒,不想外出,独自龟宿客栈内。李长林草草用了一碗炸酱面,权作晚膳。餐后,一如既往地只身前往夜市。
雪愈烈,雅客寒不能忍。店主人生炉火,温酒以待。
酒过三巡,李长林裹雪匆匆而入。店主人见他满面喜色,起身作揖道:“恭喜李爷得了。”
李长林要了一杯酒饮下:“托主人家吉言,今日果然得了。”
雅客性急,要见那宝。
李长林本不愿在同行面前炫耀,但此宝果真不同一般,便喜滋滋地拿出来,放在案上。
天,竟然是一枚鸽蛋般大小的绿宝石!烛光下,荧荧闪着绿光。
店主人独眼里有了好奇之色:“此宝必有故事。”
原来李长林去到夜市,漫无目的地溜达。风雪中,一老妪携一篮至,悄声问其要否?李长林不知何物,揭了盖头,见是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麒麟,独眼嵌于额上,爱其造型怪异,便接过来细细观察。雪光之中,麒麟的独眼绿光荧荧,不由狂喜,却装得若无其事地问:“价值几何?”老妪似大户人家仆人,局促回答道:“家里人说了,非百两银子不可售。”李长林装作吃惊的样子:“诓谁呢,一只铜麒麟,竟值百银乎?”老妪坚持不售。李长林随口道:“二十两买眼球如何?我家小儿必喜玩之。”老妪犹豫片刻,便成交了。
店主人失声赞道:“李爷精明,此眼当值万金!”
突然,雅客捧腹而吟:“疼死我也。”兀自撇下二人,急匆匆上街买药去了。
李长林心里高兴,与店主人你一杯我一杯慢慢饮着酒。
炉火红红地照着雪夜,酒已经不多了。雅客终于回到店里,满脸喜色尤甚李长林回店之时。
店主人忙站起来,十分虔诚地祝福:“爷,真玩家也。”
李长林不知店家何发此言,见雅客从怀中拿出一物,竟是那只无眼铜麒麟!不觉有些呆了,遂问其故。
店主人道:“铜麒麟额上嵌一枚万金宝石,合常理乎?”
金镶玉?
当真是金镶玉!
李长林拜服:“二位胜吾多矣!”
雅客喜不自胜地说道:“李爷不必过谦,一只无眼麒麟,一枚无依附的宝石,怎敌得二物合璧?请店家做个东道,二物合璧,不论价值多少,皆三七分成如何?”
众皆称妙。
三人连夜去了遂州全泰堂,老板出价二十万金,按约分成,各得其所。
两人各以千金酬谢店主人,其皆摇头不受。李长林内心感动,店家重情薄利,少有的侠义之人。
翌日,店主人置酒相送。三人饮于城东涪江畔的花船上,至午时方休。
雅客欲与李长林结伴同行。
李长林摇头,心有不甘地谓之曰:“遂州南市水深,小弟欲乘年关临近,再去摸几条小鱼。”
雅客独自乘舟溯流而西。
雅客去了,悦来客栈只剩下李长林。不知何故,他的心里莫名地惶恐不安起来,夜里居然无法熟寐,脑子里一直想着雅客的十几万金。
隔壁的店主人无声无息,不像雅客在时温一壶酒过来共饮。
李长林有些害怕,点烛围被坐到天明。
巳时,李长林独自落寞地来到南市,一街商众盛传雅客暴毙潼川府寒阳驿,身中数刀,财物尽失。遂匆匆赶回悦来客栈,悄悄地潜到店主人的寝室外,撬窗而观。
店主人正和衣呼呼大睡。
李长林心里十分诧异,店家每日皆早起,今天为何如此贪睡?心念一动,人已破门而入。
店主人翻身跃起,手里握一把明晃晃尖刀,厉声喝道:“你意欲何为?”
李长林拿出一方铁牌,独眼店家一见,手里的钢刀“当”的一声坠在地上。他哪里相信,眼前并不精明的古董商,竟然是遂州赫赫有名的捕头陈豫川?!
李长林见他满脸疑惑,淡淡地笑一笑说道:“遂州南市,数年间古董商失踪百十人,两川震动。朝廷限时破案,吾领命暗查月余,却始终未见蛛丝马迹,不得已扮成古董商宿于你店中。那日,雅客手碎铁核桃,内力何等深厚!酒力却不及你,那么你是何人?我自然有了警惕。你明明知道铜麒麟乃纯金所铸,却让雅客占先,如此的大利皆不屑,岂不更让人生疑?吾与雅客以千金相谢,本属业界惯例,真正的豪士取应得之利自古皆然,而你却一副漠然,必另有所图,怎不叫我小心翼翼?雅客一死,知情者三,元凶是谁,陈某虽笨,也不至于想不到吧?”
“李爷精明,远在我与雅客之上!”独眼店家说完这话,放下手中钢刀,闭了眼睛束手就擒,让李长林押回州衙大牢候审。
是夜,遂州城西卧龙山,戒备森严的大牢内,悄然无息。鸡鸣五更,州衙得报,一狱守吏尽遭殴毙,独眼店家不知去向。
李长林标杆一般站在大牢前,望着漫天飞雪。心,重新开始紧缩……
寒阳驿
寒阳驿坐落在涪江边。
从遂州城出发,沿着古蜀道北进四十里,过了碑亭子垭口,远远就能看到驿站高高飘扬的酒旗。驿馆地处水陆要津,往来京师与川内的人,不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多汇聚于此,实乃川中不可多见的繁华之地。
乾隆二十三年春,寒阳驿突然没有了往日的繁华景象。
州府衙门得报:元宵节后三日内,往来梓、遂二州间的旅客神秘失踪五人。听失踪者随从说,这些人失踪前全都住宿在寒阳驿馆内,夜里无缘无故地不见了踪影。
捕头陈豫川初时并未在意,料想必是地方官吏治境不力而故意夸大其词。谁知接下来数日,失踪警报源源不断传到巡捕房,他才上了心,亲自带队前往驿馆蹲守布防。更让他吃惊的是,一连七日不仅找不到任何与之有关的蛛丝马迹,寒阳驿里反而又有两名客商失踪。
陈捕头抠烂脑壳也想不明白,七八个兄弟日夜在驿馆里巡逻,两个大活人怎么就失踪了呢?渐渐地,他盯上了一个有些蹊跷的卖油翁。
这个卖油翁年前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遂州城,时常挑着一对大油桶大街小巷转悠,低价收购本地菜油,然后挑到梓州或更远的利州倒卖,据说获利颇丰。就是这个卖油的糟老头,让陈豫川起了疑心,为什么他半年多来往返利、梓、遂三州间,长期住宿寒阳驿,却从来没有出过事呢?
三月初九,惊蛰。
遂州“富源商号”老板、人称“铁算盘”的王富祥,带着一个小厮携巨资从梓州返遂,途经云台观山梁子钟幺师店子,歇脚喝茶时遇到了卖油翁。闲谈之中,主仆二人扯到寒阳驿新近发生的命案,语气里颇多忌惮之意。邻座的卖油翁闻言,随口接话道:“老夫长年往返梓、遂间,皆留宿寒阳驿馆中,何来失踪命案?其多半为村夫俗妇杜撰的谣言。”
王富祥听了卖油翁的话,笑着对小厮说:“听到没有?我说没有的事嘛。”他不仅帮卖油翁结了茶钱,还邀其同宿寒阳驿,希望托老翁之福,平安无事。
卖油翁欣然同意。
傍晚时分,三人来到寒阳驿。王富祥吩咐小厮,写了驿馆西厢那套三人间的上房,笑着对卖油翁说:“与老丈同宿一室,心里踏实。”
卖油翁笑了笑,说他的命硬得很,客官尽管放心,不用担心夜里会发生什么怪事。
三人进到房间里安顿下来,王富祥这才发现,卖油翁肩上挑的两只大油桶甚是沉重,暗自佩服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好一身蛮力气!
卖油翁果然是常客,驿馆里的人都认得他。因为是熟人,小二帮忙将油桶挪进房间里,卖油翁很大方地赏了小二一串铜钱。他见王富祥主仆二人占了最里边的两个铺位,笑他二人胆小,一屁股坐到最外边的那张床铺上,当了个守门神。
王富祥净手洗漱完毕,邀请卖油翁一起进餐。
卖油翁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应承下来。三个人有说有笑,一同来到后院餐厅里。
盆大的油灯把餐厅照得如同白昼,那些用过膳的客人们,正陆陆续续离去。偌大的厅堂里面,只有一个卖砂壶的老人和一个占卜的盲叟,还在那里闲谈。
卖油翁是个热烙和气的人,他笑眯眯地上前和二人搭话。中年盲叟告诉他,今晚住宿在驿馆西厢房靠近大门的那间房子里,和卖砂壶的老丈是室友。
王富祥听到二位是邻居,就说出门在外,能同馆共宿,实乃前世有缘,何不一起用膳?他嘱咐酒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硬拉二人过来同桌饮酒。
二人推辞不过,忸忸怩怩地走过来,围桌坐定。
五个人欢欢喜喜推杯换盏,直吃到一更天方止。在店小二不断催促下,各自打着酒嗝,晕晕乎乎回到房间,蒙头大睡。
当天夜里,月如玉盘。
三更时分,占卜盲叟尿胀得不行,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不及赶到茅房,就躲在西厢房前的一笼芭蕉林里,唰唰地屙了起来。
一阵夜风吹过,占卜盲叟打了个冷战。匆匆忙忙屙完,正要返回房间继续睡觉,猛然听得隔壁房间里有利斧劈物的声音,继而又有痛苦的呻吟声传过来。占卜者想到新近诸多失踪命案传闻,背心处一阵阵发麻,他凝神仔细再听,却又万籁俱寂,四下一片寂然。
占卜盲叟站在芭蕉林里,悄悄监听良久,除草丛中此起彼伏的蝈蝈声外,唯一地月光皎然。占卜者心中恐惧愈盛,连忙梭回房间,小声地把卖壶老人叫醒,告诉他自己听到的一切。
卖壶老人睡得正香,被瞎子叫醒后,满脸不高兴。他哪里肯信占卜者的话?
占卜盲叟见卖壶者不相信自己,又比又划地把自己刚才听到的一切,绘声绘色地重述了一遍。
卖壶老人听他说得千真万确,立即紧张起来,连忙附在墙壁上聆听,却什么也没有听见。隔壁的房间里,唯鼾声正浓。
卖壶老人不屑地瞥了一眼占卜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又要倒下睡去。
占卜盲叟坚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见卖壶老者不相信自己,赌咒发誓地说:“我故意摔破你的砂壶,你起床和我大声争吵,以观动静如何?”占卜者说完,也不管卖壶老人愿不愿意,抓起一个砂壶,狠狠地砸在地上。
卖壶老者没有想到占卜盲叟说砸就砸,骇了一跳,不由得大声骂起来:“狗瞎子,赔老子的砂壶来!”说完,翻身起床,就要过来和他拼命。
隔壁房间里的人,听到有人大声武气吵架,果然拥着被子出来看热闹。夜空中有淡淡的薄雾,他们的面容看得不甚真切,只晓得是三个人而已。
占卜盲叟见有人前来围观,愈加激动起来。他一只手使劲扭住卖壶老人衣领,一只手用力掐卖壶老人的胳膊,嘴里大声叫嚷道:“天杀的,你偷了我的银钱,奈何反扭打于我?”
卖壶老人不知占卜盲叟何出此言,只道他想污赖自己,越发地愤怒。遂大声叱责道:“好你个臭瞎子,砸坏了老夫的砂壶不说,还要凭空污人清白!”他嘴上激动地嚷着,手上的劲也越使越大。
两个人越吵越凶,一馆旅客纷纷出视。隔壁三人见了,当着众人的面,大声指责卖砂壶的人,要他将钱还给占卜盲叟。
卖壶老人连天价地叫起屈来,越发气愤不已,扭住占卜盲叟就要动手打人。旁观的旅客不由得鼓噪起来,有人大声指责卖壶老人,也有人破口大骂,说二人深更半夜争吵没有公德。
一时间里,帮腔的帮腔,劝架的劝架,整个寒阳驿馆内,闹麻麻地像掀翻了天。
隔壁三人见事情越闹越大,便出来当和事佬,声言二人同住一个房间,让占卜盲叟搜上一搜,又有何妨?
众人齐赞好主意。
好事者马上找来灯笼火把点燃,一起将二人所住的房间抄了个底朝天,却并没有找到占卜盲叟所说的银钱。
占卜盲叟急得大哭,哽咽着说道:“我一个瞎子,赤贫如洗,好不容易积得四两银,今夜遭人盗窃,除了卖砂壶的人外,临近西厢房的客人也脱不了干系,万望众位客官为我瞎子讨个公道。”
隔壁三人原本已打算回房睡觉,听到占卜盲叟如此一说,齐声呵斥道:“我等好言相劝于你,为何反诬是贼?”
占卜盲叟不依不饶:“我怎敢单独说你三人?今夜凡住宿本驿馆的人,都有盗我银两的嫌疑,如不一一搜寻,瞎子我必以死相搏,誓不出此门中!”
驿馆主人闻声匆匆来到现场,见占卜盲叟哭得甚是悲切,又恐馆内节外生枝再出人命,便婉言相劝隔壁三人:“既然与己无关,让他搜上一搜,可好?”
隔壁三人听了驿馆主人的话,不由得勃然大怒,声言他的银两不在了,关我等鸟事!言辞间虽然铿锵有力,神色却甚是惊惶。
馆主人见三人不肯让占卜者进屋搜查,便召集十数个杂工,硬闯进他们住的三人间内,仔细地搜索起来。
三人没有办法,只好站在各自的床铺前,任由大伙儿翻看查找。
住在里面的王富祥和小厮想是怕冷,始终用被盖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卖油翁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的两只大油桶,当众人准备掀开油桶时,他死活不让开启,一再声称桶里装的上好菜油,见不得露气。
众人哪里肯信?占卜盲叟更是气势汹汹地说道:“谁说菜油见不得露气?真是放你娘的狗屁!”
众人强行打开那对大木桶,里面哪有什么菜油?只见两个桶内各藏着一个大油纸包,纸包上血迹斑斑,不知道包裹的是什么东西。
馆主人亲自过来打开油纸包,灯光下众人看得真切,包里赫然裹着已被肢解了的遂州“富源商号”老板王富祥和他的随身小厮!
卖油翁大惊失色,面泥一般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