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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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神捕(1)

名捕

月明,星朗,一溪如画。

空旷的平地上,静坐着一位白须老者,正闭目神游。偶尔能够见到从他的手中,飞出一支又一支寒光闪闪的钢针,针细若牛毛,破空劲飞,支支没入眼前的岩石里。

月行中天,四野皆寂。

白须老者看看已近子时,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箭一般冲向不远处的遂州城,瞬间没入茫茫夜色中。

乾隆十七年冬月初一,遂州豪绅程春的老母亲七十寿辰,前来祝寿的客人多达一百二十之众。当天夜里,风雪交加,远道而来的宾客们,全部留宿在程府上。

鸡鸣三更,有客夜起小解。突听得邻近的上厢房里“咚咚”的异响数声,正诧异间,似有三团黑影大鸟一般从房间窗户掠出,冲天没入院侧的竹林中。客人迷迷糊糊,恍如梦中,揉揉眼返回室内,依旧安然入睡。

翌日晨起,程春大声招呼下人们,抓紧忙活客人的洗漱汤水和食用早点。正团团张罗间,夫人程王氏慌张如遇追命厉鬼,跟斗扑爬地跑到他身前,大声叫唤道:“遭贼了,遭贼了!”

程春闻听此言,吃了一惊,急忙与夫人进入内室。果见箱柜皆被撬开,里面藏匿的什物,悉数被盗!

程家人快马飞报州府衙门。

当其时,陈豫川正与友人饮于盐市街“涪江春”茶园。他一边品着香茗,一边与友人对弈。茶座左侧置一铁架,架上搁铜壶,壶下炉火正红,壶嘴里热气袅袅。右侧茶托上搁二青花瓷碟,碟内各置糕点果脯若干。

陈豫川每投一子,就顺手拈起碟中的糕点送入嘴里,细细地咀嚼,随即小饮一口茶汤,和着慢慢咽下。他每吃一糕一脯,必用一方白巾净手,神态怡然闲适。

当他投下第一百二十九手白棋子时,猛然听得此事,嘴角露出一丝不甚相信的浅笑。他见围观的茶客面面相觑,不由得脸上阵阵发烧,佯装大怒道:“何方蟊贼,敢来遂州地界胡作非为?!”旋即将手中所执白子拍在茶几上,棋子竟嵌入几内而不碎。

旁人见了,纷纷咂舌,无不暗暗称奇。

说起陈豫川,遂州人多少有些自豪。这位陈捕头,早年因捕获梓州巨盗汪雄而闻名蜀中,被潼川府授予“铁血神捕”称号,位列蜀中四大名捕之首。

其实陈豫川既不高大也不魁伟,认识他的人,知道他做着捕头的公差,闲暇时爱去“涪江春”喝茶聊天,下得一手好棋。平时里把一双手保养得白嫩如玉。不认识他的人,很可能视他为衙门口站岗的差狗,只怪他平时口水滴答,一副小老儿模样。

陈豫川弃子拱手离席,快马赶到西门程春府上。

贺寿的人见陈捕头来了,纷纷让出一条通道来。

陈豫川目不斜视,阔步走进庄内。

偌大的庄院内,客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彼此间神秘兮兮地窃窃私语,见了陈捕头后,立即闭嘴噤音,不再言语。

陈豫川皱了皱眉头,叫手下的兄弟吩咐下去,凡来程府做客的人立即散去,不得在庄上逗留。然后,独自一人绕着程府的院墙,转了一圈又一圈,并仔细地将程府各要害处,彻彻底底地搜索了一遍。

当他做完这一切时,平日里那张笑嘻嘻的脸上,顿时凝成了一团疑惑。陈豫川感到十分纳闷,自己居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临近中午,陈捕头来到程春的卧室,见他还躺在床上怄气,便很随意地提了几个问题,想了解一些基本情况。

谁想程春竟一问三不知,只道昨天夜里多喝了几杯酒,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天明。程春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拿出一样东西递给陈豫川:“不知这个……?”

陈捕头接在手里,见是一支细细的钢针,针尾镌有一只小小的黄蜂,一双大眼突然变得贼亮。他从业三十年,自然见多识广,此针乃是蜀中唐门享誉江湖的独门暗器──无影神针!

陈豫川盯视良久,语气轻松地问道:“府上是否有人得罪过江湖朋友?”

程春很肯定地回答:“没有!”

陈豫川点了点头,把钢针用纸包好,藏在身上。然后笑了笑,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连骑来的马也忘了牵走。唉,偌大一个庄院,竟然看不出盗贼从何而入,当真是奇哉怪也!如不是家贼,那么便是外来的江洋大盗了?如果真是江洋大盗,为什么又偏偏留下唐门的标志?是嫁祸唐家,还是转移官差的视线?

陈豫川百思不得其解,一路上闷闷不乐。回到衙内,哪里还有心思料理公事?痴了一般回到城南的家中,躺在床上蒙头大睡。

家里人见陈豫川不言不语,知道他又犯心病了。这种情况他们见得多了,但凡遇到疑难费解的案子,陈豫川就会在床上静静地躺十天半个月,谁要是打扰了他,轻者一阵训斥,重者一记耳光。

家里大人小孩,都远远地躲着他。

一连数日,陈豫川“窝”在家里冥思苦想,偶尔也到街上茶铺里坐坐,听听茶客们的议论。街坊间的人大多认为是家贼所为,也有人说此贼乃京师巨盗,能飞檐走壁,更有人胡言乱语,说什么贼是三兄弟,亲眼看见他们像大鸟一样飞来飞去。还有一种说法,是川东秦门干的。虽然人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却没有一种说法靠谱,全都是个人的臆想和猜测。

闲来无事,陈豫川将那枚无影神针拿在手上,仔细地反复把玩。唐门乃蜀中武林泰斗,不可能做如此宵小之事。川东秦门,祖上倒是一江洋大盗,但受朝廷招安后,世代皆为良民,细想也不可能。思来想去,全无一丝线索,心痒痒地躁如猫抓。

陈豫川为此茶饭不思,夜不安寝。

终一日,家人发现陈豫川不见了,像一阵吹过大地的风,消失得无踪无影。邻人们嚼舌,说陈捕头遭强人杀害了,怪他多管闲事,惹恼了江湖朋友。这些话传到他老婆耳里,指桑骂槐地站在街沿上日诀(骂)人,最后还跑到州府里又哭又闹,非要见自己的“死鬼”男人不可。

衙里的同僚们并不知道陈豫川到哪儿去了,连知州大人也不知道。

腊月初二,遂州通往重庆的官道上,走来了一位手执白布招牌的算命先生。此人一路招摇,竟无一人认出他就是陈豫川。

中午时分,陈豫川来到了蜀中赫赫有名的唐门大院外,绕着偌大的庄院转了一圈后,便不走了。既然现场有唐门的独门暗器,唐门就脱不了干系。于是,他悄悄寻了一隐蔽处,耐心地在此守候了二十余日。可是,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二十多天的守候居然一无所获。

陈豫川时常看着那支小小的钢针发呆,不知道思路上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如此重大的案件不仅毫无进展,甚至连一丝有用的线索也没有找到。

苦无他计,陈豫川决定返回遂州,再作商议。

陈捕头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快到遂州地界时,遇到一位重庆客商。这位重庆汉子言谈甚是豪迈,说到故里的豪门秦家大院,满眼尽是羡慕之色。陈豫川联想到茶肆里的传言,心想何不去碰碰运气?

腊月二十六,陈豫川来到潼南地界,远远看到卧龙山下矗一大宅,气势恢宏,计有房屋百十间,似新近建成。

陈豫川阅历丰富,潼南乃川中小邑,且距遂州城不远,他怎么从未听人言及此地有如此豪富之人?

心里有了疑团,便不走了。陈捕头独自一人来到大宅对面的茶棚里,买了一碗茶,慢慢地一边喝,一边和主人家聊天。谈话中,陈豫川不断地夸赞潼南是个好地方,物产丰富,人民富裕,说得店主人呵呵地笑声不断。

二人言语投机,相谈甚欢,陈豫川慢慢将话题扯到了对面新建的大宅上。“如此豪宅,世所罕见。”

“谁说不是呢?”店主人语气中颇多自豪。

当问及何人所建时,主人却把一个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只说五年前秋八月间,来了一位外乡人,出手阔绰,花万两黄金买下这百十亩坡地,动工修建了这座大宅子。

“好像是当年冬月二十六动的土吧?”

陈豫川听到这么一说,心里十分激动,表面上不露声色,呵呵地付了茶钱,转身而去。他无事一般来到附近的镇子上,找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每日里,陈豫川有事无事都到茶馆里坐一坐。一连十天,从未发现大宅的正门打开过,只有一个老仆每日里从院侧的小门进出,负责打扫房前屋后的清洁,偶尔也去镇上购些菜蔬。

陈豫川天生就是吃六扇门这碗饭的,能言善辩,机智伪巧。不多日,便与大宅子的老仆熟稔如故。

老仆人乃重庆万州人氏,新近聘来此宅。他对主人的情况也知之甚少,只说主人年近七十,双目失明,在这个地方无亲无戚。

陈豫川很用心地听着,他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偌大的一座豪宅里,平时却只住有一仆、二丫鬟和两书童。

老仆人无意中给陈豫川说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引起了他的注意。说是这大宅子的主人每到月圆之夜,不论刮风下雨,都会外出远行。多则十日,少则三五日,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去干了些什么。“反正出去的时辰,一定是深夜子时。”

陈豫川听了老仆的话,心里渐渐明朗起来。

上元佳节闹元宵,山乡里处处焰火齐明,鞭炮声声。陈豫川仿佛忘记了当天是什么日子,一门心思想着大宅子的种种古怪。他早早地在宅门前的空地上,胡乱放了十几堆秽物,自己则隐匿在一旁的黄葛树上,偷偷地观察动静。

当天夜里,明月如昼。子时,豪宅的大门准时打开了。

陈豫川看见两个书童提着灯笼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位白发银须的老叟。两个书童只顾前行,丝毫没有搀扶老叟的意思。

老叟年纪虽大,脚步却甚是矫健,遇到有秽物的地方,轻快地绕道避开,并不践踏其上。

陈豫川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知道这个老叟乃伪作瞽人,绝非善类!联想到贼是三人的传言,陈捕头心里暗恃,两个书童莫不是他的帮凶?

八日后,丑时。

两个书童驮着沉甸甸的包袱,偕老叟从外面匆匆返回大宅。陈豫川看在眼里,兴奋得像一个捡到银元宝的孩童,立即返回客栈,倾壶长饮。

翌日天明,陈豫川扮成算命先生来到大宅门外,高声叫道:“前朝诸葛亮,后世刘伯温,吾本鬼谷子,江湖神算命!”

过了一会儿,大门开了,出来一个书童,对陈豫川说:“我家主人有请先生。”

陈豫川彬彬有礼地颔首致谢,跟着书童进了大宅。

院内十分宽大,仅中轴一线,楼宇就多达十六重。每重大门皆紧闭,人从耳门入。

二人行至最后一重,房屋大门自动开启。陈豫川看见银发老叟扶椅端坐厅中央,急忙上前请安。

老叟竟然视而不见。

陈豫川不觉尴尬,笑着相询:“不知府上何人算命?”

老叟闻言笑曰:“你是算命先生吗?陈捕头陈大人!”

陈豫川听他一说,吃了一惊。好在其长期混迹江湖,倒也处变不乱,心想既然被他猜破,不承认反倒示弱。当下凝神戒备,朗声说道:“佩服高人法眼如炬,在下正是遂州陈豫川。”

老叟听罢,淡淡一笑,随即高声赞道:“果不愧蜀中名捕,如此坦荡!老朽如不据实相告,倒显得小气了。我就是唐门二当家无影神针,因与大哥素不相合,愤而出走来此落脚。去岁冬月初一,在贵地将程春家里的金银珠宝悉数盗走,留钢针一枚,原想嫁祸于大哥,让他吃些苦头。不想陈大人侦技如神,这么快就追踪至此,老朽实在佩服得紧!”

陈豫川闻言,十指微动,做虎扑状。无意间瞥见二书童虎视眈眈立于旁,情知险到了极致,设若强行缉拿,恐非三人之敌。情急之下,陈豫川哈哈一笑,一边说承蒙唐大侠夸奖实不敢当,一边言奉上司之命,不敢有违,只字不提缉拿归案之事。

老叟叫二位书童退下,悄声对陈豫川说:“陈大人请先回去,三日内,老朽必给你一个答复,如何?”

陈豫川知道无影神针之类的人物,言出必行,决不悔言。遂点头同意,放心地离开大宅子,回到镇上的客栈里。

陈捕头待在客栈,天天盼着大宅子的人前来回话,谁知三日已过,非但没有人来,连只言片语的信函也没有。心里不觉生气,径直跑到大宅子,欲问责于叟。

开门的书童对他说:“信早已送给你了,怎么会不知道呢?回去看看枕下不就行了吗?”

陈豫川急匆匆赶回客栈,搜索枕头下,果见黄金百两,小刀一柄。他将小刀拿在手上细细把玩,却不识柄上的毒蝎标志,但可以肯定,此刀绝不是唐门中所用之物。

陈豫川心中骇绝,急忙返回遂州,辞职不再做捕头。携妻儿隐于乡下,至死不敢说贼叟事,怕祸及子孙。

独眼麒麟

遂州顺南街的夜市很有名。

两排穿斗结构的店铺,夹了一条青石街道,向东铺排开去,绵延里许。街道两旁,计有百十家古玩商,林林总总在此经营。每当夜色降临,各家店铺里点一支白烛,不明不暗的烛光,将一条顺南街照得朦胧,甚至有些阴森。

悦来客栈坐落在顺南街临河的中段,富丽堂皇的厅堂,占尽了一街风流。李长林来时,店里已住了一位雅州客商。雅客瘦瘦的,看穿着打扮,俨然大家派头,很有几分豪绅味,人也十分精明。

店主人左目残而无珠,人称独眼龙。虽然少了一目,面容却很友善,给人无限的信赖感。

李长林是那种没有几文闲钱又偏爱热闹的转转古董商,脑子里总想着发大财。空闲无聊时爱去山里的小镇溜溜,时常不留神弄回一两件前朝或更早些时候的古物,有了钱就换酒喝进肚里。虽然淘到过不少值钱的宝贝疙瘩,却始终未见发迹。

近日,他听说遂州顺南街夜市藏龙卧虎,便怀揣一万两银票,过来碰碰运气。

精瘦的雅客却不同,常常将遂州古玩界贬得一文不值,说是来了半月有余,未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上市,枉自负了盛名。从腊月初八起,早上便起得十分晚了,时常闭门参禅,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倒是店主人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见两位爷整日里忙活,总未见收获,便有一丝怜悯。终一日,酌了两壶好酒,切二斤烧腊,邀两位客人同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