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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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在四中学习的时候

明年是北京四中建校八十周年的纪念。在八十年内它培育了成千上万的青年学生,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做出了不可低估的贡献。我作为四中的学生于1916年至1920年度过一段值得怀念的青少年时期。那时,四中正从它建校后的第一个十年进入第二个十年,与八个十年相比,可以说是十分辽远的往日了。而且四年的学习,时间也是短促的。但在那既辽远又短促的时期内,国家、学校,以及我个人,都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变化——1919年发生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

中国从旧民主主义革命转入新民主主义革命,以五四运动为转捩点,这是众所周知的,无需在这里多说。我只想谈一谈学校和我个人的变化。

四中建校于清朝末期,名顺天府府立中学。可能是在辛亥革命后民国初年改称为京师公立第四中学。我于1916年暑假考入四中,学校里房舍一部分还保留着封建官府的格式。走进高台阶的黑漆大门,坐北朝南是一座两明一暗的大厅,隔开的一间是校长办公室,打通的两间是教员休息室兼会客室。厅前花木茂盛,这大厅与其说是办公室,倒不如说像是某某官府别院里的一个花厅。还有位于校内中央的一座小亭,亭上匾额写着“漱石”两个字,我一看见那两个字,头脑里便发生疑问,石头怎么能在口里漱呢?后来才知道这是《世说新语》里记载的晋朝士大夫们故弄玄虚、强词夺理的一种坏习惯,说什么“漱石枕流”,分明用水漱口,却要用石,分明可以枕石而眠,却要头枕流水,而且还说出一番道理。后世有些自命“风雅”的人士,不问根源,不顾实际,只觉得把石和水的作用一颠倒,便意味无穷,引人“美感”,于是按照附近有石或有水的不同情况,在园林中亭阁的匾额上题写“漱石”或“枕流”等字样,这是屡见不鲜的。四中的这座小亭,想必是顺天府府立中学初建时的建筑,“漱石”二字,我后来虽然知道了它的出处,但它对于中学和中学生有什么意义,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日久天长,我对它也就不加理睬,它好像丧失了它的存在。

一排几大间单调而呆板的课室,半中不西,充分显示出清末民初时毫无风格的建筑“风格”。还有两排分割为三四十间的宿舍,里边住着家属不在北京的教师和来自外省外县的学生。我前三年住在亲戚家里做走读生,很羡慕住宿同学的生活比较“自由”,经过一番努力,我在最后的一个学年也迁入学校。使人难以忘却的是课室南的校园,那里春秋两季每天清晨是一片读书声;课室北有高大的槐树成阴,因而学校里当时唯一的一个课外组织叫作槐阴会。学校在十周年纪念时,曾以槐阴会的名义举行过一次盛大的游艺会,招待教育界人士和学生家长。“槐阴”虽不像“漱石”那样不切实际,但它没有时代特点,也体现不出任何教育方针。这个会,我不知它始自何时,也不知它终于何日,大半在五四前后它不言不语地自行消逝了。

五四前,我在四中学习的三年内,国外的大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国内是军阀混战,中间还穿插了一幕张勋复辟的丑剧,学校里则静如止水,教师和学生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开学放假,对那些事件不曾有过什么显著的反应。教师大都朴素无华,按照课本讲授,我从中得到一些应得的知识,但他们不能使我对他们所教的课程发生更大的兴趣,有时还感到沉闷。与此不同的是教数学的黄先生(黄自修先生。)和教国文的潘先生(潘云超先生。),我们上这两位先生的课时,精神格外集中,课室内的气氛格外活跃。黄先生讲解数学,浅近易懂,善于引导学生解决难题而且要求加强速度,使我这一向对数字感觉迟钝的人对代数、几何也有了爱好。潘先生,我在回忆性的文章里不止一次提到过他,这里我还要重复几句。潘先生评文论事有独到的见解,他有中国正统思想以外的一种反正统精神,他讲《韩非子》时,批评孔子,讲《史记》时,反复发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句话的意义。他常嘲笑《古文观止》里的文章,如今回想起来都有些过分。他并没有当时已经问世的《新青年》所传播的进步思想,但是他在我的头脑里为我在五四后接受新文化铺设了一条渠道。

五四运动一起始,静如止水的四中立即掀起波澜。1919年的5月4日是星期日,第二天星期一我走进校门(那时我还是走读生)便看到全校沸腾,气象一新。“打倒卖国贼”、“废除廿一条”、“收回青岛”等等的小条标语转瞬间贴遍了墙壁和树干。紧接着是走出校门,宣传讲演,自动地成立学生会,派代表参加学生联合会,罢课游行,跟反动的北洋军阀政府进行斗争。

暑假后学校开学,教师却有了变化,我们最尊敬的两位先生离开了我们。潘先生因为在《益世报》上发表一系列支持学生运动的署名社论,被反动的北洋军阀政府判处一年徒刑,黄先生调往北京另一个中学去当校长,他们介绍了两位教师来接替他们。黄先生介绍的,据说是他本人的老师,可能姓陈,我记不清了;潘先生介绍的是他的学生,姓施(施天侔先生。)。我当时想,黄先生的老师必定比黄先生有学问,不料这位老师,不善于教学,上课就讲,对学生从不发问,跟学生毫无联系,他在讲台上讲他的,学生在下边干学生的,使我这对于数学有了爱好的学生又恢复了迟钝。我上了一年“三角”课,也买了一本《盖氏对数表》,结果是茫茫然不知“三角”为何物。如今我真难以想象学期结束时,这门课我是怎么考试及格的。可是直到现在,还常梦见自己对“三角”一无所知,便无可奈何地走进考场,最后是从焦急中醒过来,才算是得了救。与“三角”课相反,是施先生的国文课。施先生向我们介绍西方文学的流派,讲解《庄子》,扩大了我的眼界,活跃了我的思路。他年轻,却很认真,对学生要求严格。他常说写文章要简洁,不要拖沓。有一次我写了一篇作文,力求“简洁”,自以为一定会得到好评,想不到作文簿发下来后,打开一看,有这样的评语:“写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事催得你这样忙。”我一时真是大失所望,再转过来看一看这篇力求“简洁”的文章,才渐渐认识到这样的评语是份所应得的。因此我对施先生更增加信任。这两位先生教学效果的不同,在我中学临毕业时解决了将来“学文乎、学理乎”的问题。

一些传播新文化提倡新文学的报纸杂志,在五四前我们连名称都不知道,这时都不胫而走地进入了宿舍和课室,我们从中学到了许多过去不懂得的道理,也获得不少从前难以想象的知识。这些道理和知识虽然还有人认为是离经叛道的狂言谬论,但我们只要阅读后略有领会,便如大梦初醒。当时一些醒了的青年,觉得既然醒了,就不仅要读要听,而且要说要做,全国各地的新文化刊物便雨后春笋一般成长起来。北京的中等学校中,高级师范附属中学出版了《少年》,赵世炎烈士曾经是这刊物的创办人之一;北京师范学校有人组织“觉社”,也出版一种刊物。我和同班的几个同学看到这种盛况,跃跃欲试,经过几度商量,在1920年寒假后也决定办一个小刊物,命名为《青年》。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只觉得自己有话要说,不愁没有文章,最大的困难是印刷费从何而来。我们都是穷学生,怎么省吃俭用,也拼凑不出印刷费用,虽然每期只需要十几元钱。唯一的办法是拿着募捐簿向教师们募款。我们先找校长,校长写下了四元,这就等于给应捐的数目定下了“调子”,随后找各位教师,一般都写二元,也有写三元或四元的。我难以忘记的是一天晚上,我和另一个同学走到施先生的屋里,向他说明了来意,他毫不迟疑,拿起笔来在簿子上写了“十元”。施先生只教我们一班,教师中他的工资是比较低的,他这样做,是对我们的极大支持,我们很受感动。

刊物出版后,其内容的幼稚、浮浅,自不待言。但那时有一种风气,只要是提倡新文化、反对旧礼教的刊物,便“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不管刊物的水平高低,彼此都亲如同志,因为面前存在着极为浓厚的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把《青年》寄往全国各地新刊物的编辑部,在封面印上“请交换”三个字,各刊物便源源寄来。我们收到的刊物,质量不知比《青年》高出多少倍,这是名副其实的抛砖引玉。但有时也招来一点麻烦。有一次收到河南开封省立第二中学几个同学的来信,大意说,他们办的刊物也叫作《青年》,出版在我们的《青年》以前,为了避免发生误会,要我们改换刊名。我们的刊物已经出了两期,不便改变名称,只好在《青年》下边加上了“旬刊”二字。许多年后,我们才知道,开封二中《青年》是曹靖华和他的几个同学创办的。

我们效法《新青年》,在一般性的论文与文艺作品后,每期写有几条随感录,批评社会上或学校内不良的风气。批评社会,没有人反对,有时还受到称赞;谈到校内时,便有人提出质问,“你们办刊物是专来骂人的吗?”这使我懂得了一种“世故”,批评的对象越带有普遍性,人们越觉得与己无关,只要略微触及具体的人或事,就会有人受不了,给以责难。《青年》出了四期,便因经费告竭停刊了,它思想浅薄,文字幼稚,一无可取,至多不过是在新文化战场的边缘上起了点摇旗呐喊的作用。可是它在我的思想里播下了一颗以办刊物为乐事的种子。

《青年》停刊后,我四年旧制中学的生活也接近尾声,经过了一段不太紧张的毕业考试之后,我不无留恋地离开了第四中学。

如今四中早已不是我所描绘的当年的容貌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四中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由于历届师生的努力,它的教学成绩在北京享有盛誉。最近又建筑了新的教学楼,增添设备,进行现代化的教学,匾额“漱石”的小亭和简陋的教室想已不存在了。可是我只能按照个人的经历谈那既辽远又短暂的四年内的一些往事。虽然如此,这也可以说明,在中国最黑暗的时期,有些教师怎样勤勤恳恳地教学,给学生以启迪,有些青年是怎样向往光明,五四运动是怎样神速地促进了他们的觉醒。我已年过八十,我写这篇回忆,设身处地,好像还怀有在四中做学生时的心情。人们常说,写回忆是老年人面前无路可走的一种征象,我这时却觉得,回忆可以使人再现青春。

祝四中随着时代不断前进,永葆青春!

写于1986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