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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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红樱桃与“红娘子”

偶然翻阅笔记本,看见我在1984年1月10日从当天《人民日报》第8版抄录下来的胡絜青同志《记齐白石大师》里的一段话。那段话说,她曾在日本千叶县访问东山魁夷,这位著名画家“珍藏着一幅齐白石的画,仅仅一幅,是他的家宝之一”。作者“打开画卷一看,是一幅装裱得相当素雅的小画,仅一尺见方,纸灰暗,画的是一只大黑老鼠,正在吃一粒樱桃,署名白石翁……东山先生以能收藏一幅齐白石先生的真迹而非常得意,非常高兴”。

我当时为什么读了胡絜青的文章后立即把这段话抄录下来呢?原因是我痛切地想到老舍先生以及我曾经珍藏过的一幅白石翁的画。

50年代中期,北京市还没有现在这么大,人口没有现在这么多,公共汽车和电车的线路也比现在少,却没有现在这么拥挤,我正在中年,工作繁忙,却觉得时间相当充裕。我那时住在西郊北京大学,若是进城办事,事前或事后有时就到朋友家里坐一坐,老舍家里我也去过。有一次,可能是作协开会,会后老舍邀我和几位同志到他家里吃晚饭。饭前他给我们看他收藏的齐白石的几幅画,我越看越眼馋,我问他能不能请白石老人给我画一幅。他未置可否,就有人谈起别的事,把话岔开了。我没有继续追问,这念头也渐渐淡下去了。

过了几个月,老舍因事来北京大学,随后到我家里,腋下夹着一轴画。我喜出望外,这是老舍给我带来了怎样一件宝贵的物品。我请他坐下,把画接过来,立即悬挂在他对面的壁上。画面约二尺长,挺拔的枝条下垂着三个大小不一的藤黄色的匏瓜。老舍望着画向我说,白石老人作画时,他在案旁,画完后,他趁着老人题上款时,向老人说了说我是怎样一个人。老人听了很高兴,又提起朱笔在一个匏瓜上点出一个鲜红的小甲虫。老舍指着红甲虫说:“这小虫俗称红娘子,它非同小可,能使这幅画增加一倍的价值。”的确,一个藤黄色的匏瓜上有了这么一点红,全画都显得格外出色。老舍不仅为我求得了这幅画,还装裱好了送给我,我对他感戴的心情不是用语言所能说得出的。

我记得,画的下款是“九十三岁白石”,据此推算,这应该是1955年的事。此后这幅画有时在壁上悬挂几个月,有时我又把它卷好收藏起来。每次我重新打开画卷悬挂时,那“红娘子”总是焕发着夺目的光彩。这样过了十一个年头。

不料到了1966年夏,在可敬而又可亲的老舍先生被迫害逝世后不久,这幅白石老人的画被一群无知而又可怜的红卫兵以“破四旧”为名撕成碎片,连同其他几件我心爱的艺术品同归于尽。我那时感到的痛苦也同样不是用语言所能说得出的。粉碎“四人帮”后,想到十年浩劫,有那么多宝贵的图书文物被毁,人民的物质和精神遭受多么严重的破坏,我这一点损失的确算不了什么,心里也就释然了。

不料——又是不料!——读到胡絜青同志的文章,其中提到一位日本画家珍藏的白石翁的一幅画,纸是灰暗的,老鼠是黑的。那么,老鼠嘴边的樱桃呢?我虽然没有见过那幅画,眼前却仿佛有一粒深红色的樱桃闪闪发光。杰出的画家是运用颜色的能手,能让颜色充分发挥迷人的魅力。我可以确信,是这粒红樱桃在灰暗的纸面上、黑老鼠的嘴边使那幅画成为神品,成为一位著名画家的“家宝”。我想到这里,我怎能遏制住久已“释然”的痛苦,叫它不涌上心头呢?白石老人给我画的匏瓜和匏瓜上的“红娘子”在我身边(也就是在世间)只存在了十一年,老舍先生送给我这幅画时的深情厚谊和言谈动作,我却永远不会忘记。

1985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