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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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乐趣与没趣

鲁迅在为他翻译的《小约翰》写的《引言》里说他在日本留学时,除了听讲和抄讲义外,也自有一种乐趣,那就是去看看神田区一带为数众多的书店。那里“每当夏晚,常常猬集着一群破衣旧帽的学生”,鲁迅也“不觉逡巡而入,去看一通,到底是买几本,弄得很觉得怀里有些空虚”。这种乐趣,不少人做学生时都有过,有人后来随着生活的变化渐渐淡了下去,有人却不但没有淡下去,而且越来越浓,购书成癖。我虽然没有成为书癖,但这种乐趣我长期不曾中断,闷的时候总要到书店里走走,一直继续到50年代。

我在大学读书时,北京在北洋军阀统治下,黑暗而荒凉,可是书店却不少,且不说琉璃厂、隆福寺街那些历史悠久、藏书丰富的大书店,就是东安市场书店和书摊也不下二三十家,有卖新书的,有卖旧书的,还有专门卖外文旧书的。市场里的书店和书摊,规模不大,都可以供我于课余之暇在那里盘桓,浏览架上的群书。至于琉璃厂、隆福寺街的大书店,店门就不那么容易走进了,作为穷学生,自知钱袋羞涩,不无顾虑,要徘徊一些时刻,才鼓起勇气进去。鲁迅说“逡巡而入”,遣词的确很恰当,形容出穷学生们迈进书店时心理和行动的状况。书摊也好,大小书店也好,只要能发现一两本心爱的书,不管明天的饭钱有没有着落,买到手里,那种愉快的心情是人间任何赏心乐事都不能与之比拟的。

学校毕业后,当了教师,每月挣得一些工资,继续光顾市场里的书店书摊,自不待言,就是走进大书店也不那么踌躇了。去的次数多了,书店老板也熟识了,有的老板图书知识非常丰富,若是他知道你的专业或兴趣,他会主动拿出与之有关的书籍给你看,你看后不买,他也不介意。有时你想买某一部书,他店里没有,他会尽可能到旁的地方去找,找到后通知你,或是送到你家里。

在书摊旁,在书店里,有如置身于大大小小的开架图书馆,既可以找到迫切需要的书,也可以有意外的新发现,买到素不相识而又非常有意义或有趣味的书。日子久了,我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不是我去找书,却是书在等候着我。既然觉得书在等着我,我为什么不去呢,纵使那里吞蚀了我袋里有限的钱币,消磨了我宝贵的光阴,我还是乐此不疲。

但是“乐此不疲”到了60年代初期渐渐有些“疲”了,尤其是十年浩劫,斯文扫地,买书的乐趣也扫荡无余。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出版界出的书一年比一年多,学校、研究机关以及读书人,数目也都大量增加,可是书店的数目比过去反而显著减少了。这种矛盾给书的“消费者”造成的困难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表达的。

我也曾想恢复我往日的“乐趣”。但是由于书店少买书人多,店内拥挤不堪,我很难挤到玻璃书柜前,看看里边陈列着什么书。有时挤到书柜前,问售货员有没有我所需要的某一本书,售货员往往头也不抬,唇齿间发出两个字音“没有”。不过这样的回答在别的商店里也常听到,不足为奇,足以为奇的是我有一次由于视力衰退,看不清书架平摆着的一本书的书名,我问一个女售货员那是一本什么书,她冷酷地说了一句,“你戴着眼镜还看不清楚!”便转身走开了。如果说“没有”的回答是软钉子,这个女售货员不像回答的回答就是硬钉子了。受了多次不足为奇的软钉子和一次足以为奇的硬钉子,更加以由于书店少而造成的拥挤,进书店等于自找没趣,往日的“乐趣”想恢复也恢复不起来了。

现在提倡改革,不少行业都动起来了,我见闻浅陋,好书的市场还看不出多少改革的征兆。

1985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