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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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敲鼓与赶车——《田间选集》代序

我首次读到田间同志的诗,是在四十年前;我和田间同志相熟识,是在三十年前。

四十年前,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教书。昆明地处西南的后方,距离前线火热的战斗很辽远,文艺生活也不及延安和国统区的重庆、桂林那样活跃,可是学校里,云南本地的和流亡到这里的教师和学生在抗日战争的鼓舞下,大都精神振奋,意气风发。他们过着贫乏困苦的生活,在政治气氛恶劣的环境里,又上课又议论时事,又读书又写文章,又跑警报又为衣食奔忙,抗议国民党反动统治的群众运动更是彼伏此起。在这样的形势下,从1942年起,产生了几种小型的周刊,这些周刊办得生动活泼,不少人在上边发表短论和杂文,人们除了日常的交往外,识与不识,经常能在小小的刊物上“见面”。其中《生活导报》办得时间最久,影响也较大,它在1943年11月13日刊行了一本《周年纪念文集》,里边发表了闻一多的文章《时代的鼓手》,副标题为“读田间诗”。这篇文章在关心文艺,尤其是关心诗的朋友们中间引起极大的震动。那时我们往往脱离实际地谈论着诗的艺术、诗的前途,用比较短窄的尺度衡量诗的创作,所以文章一出现,就像响起一阵鼓声,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从此田间的诗在昆明诗歌爱好者的集会上不断地被讨论、被朗诵,在讨论最热烈、朗诵的声音最高亢时,人们觉得战地的炮火再也不是那样辽远了,仿佛在自己的身边。当时我的印象是,田间给新诗增添了一种新的风格,这风格只有在战斗的生活里才能形成。

这是四十年前的事,再回顾一下三十年前。1954年6月至9月初,我和田间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共同访问了民主德国和罗马尼亚,我们参观了工厂、农庄,参加群众活动,跟作家们会谈,有些见闻,田间已经写在他的散文集《欧游札记》里。我要提一提的是7月10日晚在莱比锡举行的一次田间诗诵读会,由《赶车传》的德语译者魏斯科普夫主持。魏斯科普夫是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作为作家他写过长篇、短篇小说和在德语文学中有悠久传统的“轶事”,也翻译外国诗歌,他是一位文体家,文字凝练简洁,正适宜翻译田间的诗。在一座不很大的报告厅里,坐满二百多人,先由我简略地叙述一下中国新诗的概况,然后田间诵读他的诗作,最后魏斯科普夫读他的译诗。他以诚挚的友谊介绍田间的诗,给《赶车传》以相当高的评价,他重复他在《赶车传》译后记里写的最后一段话:“《赶车传》对于德语的读者——在另一种语言的译文带有局限性的情况下——好像是一面诗的魔镜,里边照映出一个民族的宏大的心,战斗的、胜利的新中国的心。对于中国的读者和听众,田间这部叙事诗有更多的意义:这是认识的泉源、生活智慧的教科书;这是真正的诗。永远,尤其在我们的时代应该做到的:它是政治和哲学的姊妹,它致力于协助人类,使世界更为美好,更具有人的尊严。”

魏斯科普夫做了这段介绍后,随即诵读《赶车传》里的几段,在听众中引起浓厚的兴趣。人们反映,从简练有力的诗句中了解到旧中国劳苦农民悲惨的命运和他们善良而坚强的性格,更认识到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进行革命的伟大意义。有两个西德来的青年非常欣赏《赶车传·序》里说的翻身的两宝:

两宝叫什么?

名叫智和勇。

智勇两分开,

翻身翻进沟;

智勇两相合,

好比树上鸟,

两翅一拍开,

山水都能过。

7月正是盛暑时节,散会后走在莱比锡夜晚的街道上,吹拂着和暖又略有微凉的轻风,清爽宜人,魏斯科普夫又陪同我们到国际旅社访问了著名诗人、当时民主德国的文化部长贝希尔。贝希尔和我们谈了些文艺上的问题,他说他在他的诗论里也提到过《赶车传》。

闻一多和魏斯科普夫都早已不在人间,前者被万恶的国民党特务杀害,用生命谱写出壮烈的诗篇;后者辛勤地从事文艺工作,操劳过度,在我们别后的次年,猝然逝世。闻一多仅仅根据《给战斗者》里的短诗,魏斯科普夫只根据他译的《赶车传》,对田间的诗做出评价,我认为这些评价现在看来还是很中肯的。建国以来,田间写诗,有了更多的发展,但所有的诗都是在斗争中产生的。只要看一看他写诗的地点:解放前的晋察冀边区,解放后在朝鲜战场、内蒙古草原兴建的钢铁阵地、体现中缅人民友好交往的芒市、天山脚下的农场、尼罗河畔的亚非作家会议以及海上油田等等——在这些地区写出的诗不都是应该冠以“给战斗者”的称号吗?而且鼓声不息:

星落月落鼓声不落,

敲呀敲!

山摇地摇鼓声滔滔,

敲呀敲!

—— 《咏鼓》

一直敲到——

月亮当锣呵太阳当鼓,

劳动人民呵大地之主。

——《狂歌一首》

在战斗中,田间也写长篇的叙事诗,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赶车传》。作者在《赶车传·上卷·后记》里说:“我觉得有义务来歌颂,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转变;把斗争的历史告诉全世界的人们,把革命的歌唱给我们的子孙。”魏斯科普夫在译后记里的评语跟这段话基本上是契合的。可是田间给赶车以更为深刻的象征意义,他说:“这车子,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个象征。这车子,在党的指引下,它在飞腾前进。它曾经穿过炮火,它曾经穿过高山峡谷,它曾经穿过狂风暴雨,终于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门口。车子来到这里,革命的车轮并没有停下,它仍在前进。”

田间就是这样敲着战斗的鼓,赶着革命的车,走他的诗的道路。

鼓声里没有“弦外之音”,却有一个伟大的时代的声音;战斗的短诗和长篇的叙事诗里没有“自我”,却有中国人民的自我。

1984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