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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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谈梁遇春(2)

他勤于阅读,尊重知识,却又蔑视知识的“贩卖者”。他写过一篇《论知识贩卖所的伙计》,对于教师们,尤其是对大学教授很不恭敬。文章一开始就引用了威廉·詹姆士一句尖锐刺耳的话:“每门学问的天生仇敌是那门的教授。”这话说得相当偏激,但在文学这一门里,的确有些生趣盎然的作品,经大学教授一讲,便索然无味,不仅不能引起学生欣赏的兴趣,反而使学生对那些作品发生反感。我听有人对我说过,他后悔很晚才读莎士比亚,其原因就是做学生时听过莎士比亚这门课,使他长时期不想和莎士比亚的作品接近。梁遇春大半有鉴于此,他认为在课堂里听教授讲课,无异于浪费光阴,在课外还去听名人讲演,更是自寻苦恼。他惯于跟教授学者们开玩笑,唱对台戏。约在1924、1925年间北京有些教授学者开展过一次关于人生观的论战,他则在这场论战无结果而散的两年后,写了一篇《人死观》;后来又有些教授学者郑重讨论英语里的Gentle-man(通译作“绅士”。)这个字怎样翻译才准确,他却撰写长文歌颂Gentleman对立面的人物流浪汉,说惠特曼的《草叶集》是流浪汉的圣经。他列举许多富有叛逆精神的流浪汉以极大的痛苦和快乐,写下激动人心的不朽名著,却被循规蹈矩、思想感情都僵化的教授们在课堂里讲解剖析,岂不是一个很大的笑话!

梁遇春这样蔑视听课,“诋毁”教授,可是他从1922年到1928年在北京大学上过六年学,从1928年到1932年在上海和北京的大学里当过四年助教,前前后后,他也算是在他所谓的知识贩卖所里当了十年的“伙计”。他这个伙计是怎么当的,我不清楚。但有一种情况我是清楚的,他在北大英文系的学习成绩是优良的,并且得到个别教授的赞赏。1928年由于政局的关系,北京大学的工作陷于停顿,北大英文系教授温源宁去上海暨南大学任教,就把刚毕业的梁遇春介绍到暨南大学当助教,1930年温源宁返回北大,他也跟着回来,管理英文系的图书并兼任助教。由此可见,他这个“伙计”当得还是不错的。

梁遇春于1922年暑假考入北京大学预科,比我晚一年。那时北大预科在东华门内北河沿北大第三院上课,我常常看到他。由于他显得年轻聪颖,走路时头部略微向前探,有特殊的风姿,而且往往是独往独来,这都引起我的注意。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才知道他的姓名,却总没有结识的机会,更不知道他的头脑里蕴蓄着那么多丰富而又新奇的思想。直到1927年后,才先后在《语丝》《奔流》等刊物上读到他的散文,并且在1930年知道他出版了一本散文集《春醪集》。

1930年从5月到9月,我和废名在北平办过一个小型周刊《骆驼草》,里边登载过几篇梁遇春(秋心)的散文,原稿最初是废名拿来的,不久我和他也渐渐熟识了。我身边没有《骆驼草》,无从查考梁遇春的哪些文章是在这刊物上发表的。我只记得他的三篇关于爱情的文章曾引起我的惊讶。这三篇散文的标题是《她走了》《苦笑》《坟》,读后的印象觉得它们既是用散文写的抒情诗,又是用诗的语言写的爱情论。这三篇每篇的首句各自以“她走了”、“你走了”、“你走后”开端,像是一组“走了”的三部曲,说尽了爱人走后一片错综复杂的凄苦心情,对于人生有一层又一层深入的体会。第一篇里他说,“命运的手支配着我的手写这篇文字”。第二篇是痛苦的断念。第三篇则是“叫自己不要胡用心力,因为‘想你’是罪过,可说是对你犯一种罪……然而,‘不想你’也是罪过,对自己的罪过”。在这样的矛盾中只好什么也不想,可是心里又不是空无一物,却是有了一座坟,“小影心头葬”。作者说,“我觉得这一座坟是很美的,因为天下美的东西都是使人们看着心酸的。”这最后一句话含义很深,在当时一般文艺作品里是读不到的。

这三篇文章是用“秋心”笔名发表的。在我初读原稿以及校对清样时,已经感到惊奇,不久我又知道,他写这三篇文章,他的妻子正住在妇产医院里。妇女分娩,是希望与痛苦并存、生的快乐与死的担心互相消长的时刻,梁遇春独自在家里的灯下写这样的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更无从得到解答。这里所说的“她”是另一个人呢?还是象征他的妻子,认为孩子一降生,往日的爱情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或者“她”既不是另一个人,也不是象征他的妻子,而是个抽象的人物?后来我在《春醪集》里读到两篇《寄给一个失恋人的信》,收信人的名字也叫“秋心”,我才若有所悟,原来那位虚构的收信人如今现身说法了。在那两封信里,写信人畅谈易逝的青春如何值得爱恋,“当初”是如何永远可贵(因为一般失恋者常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那类的话),变更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他劝人不要羡慕得意的人们,“人生最可怕的是得意,使人精神废弛一切灰心的事情无过于不散的筵席。”写给“秋心”的两封信和署名“秋心”的三篇散文,二者写作的时间相隔两三年,却可以互相补充,表达了梁遇春的恋爱观。

我对那三篇散文虽然有过疑问,但我和遇春见面时从未问过他是怎么写出来的。后来他的妻子出院了(那时产妇住院的时间比较长些),他这样的文章也从此搁笔了。一天,我到他在北池子租赁的寓所找他,他的妻子已出满月,按照南方的习惯,煮了美味的汤圆招待我,他抱出他新生的女儿给我看,同时他说:“这在‘曾是华年磨灭地’,听着婴儿的啼声,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又苦又甜的滋味。”

我到他家里只去过一次,他到我的住处次数也不多,但是我们常常会面,我想不起我们都是怎么遇合的,只记得我们的畅谈多半是在公园的茶桌旁。我们谈人生,谈艺术,谈读书的心得,他心胸开阔,正如他所说的,“对于知己的朋友老是这么露骨地乱谈着。”那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脾气,不喜欢四平八稳、满口道德语言的正人君子,觉得这样的人不容易接近,也不必接近。我曾向他称道张岱《陶庵梦忆》里的一句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人无完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假如有个人给人以印象,一点毛病也没有,那就是遮羞盖耻的伪君子,对人不会以真诚相见,同样,一个人如果事事都不即不离,无所偏好,更谈不上对某件事锲而不舍,这样的人不可能有深厚的感情。遇春同意我的意见,他说,“宋朝有个宰相,一生官运亨通,既无深情,也无至性,告老还乡后,倒说了一句真心话:‘一辈子逢人就做笑脸,只笑得满脸都是皱纹。’你看,这是多么一副丑相!”他说时没有说出宰相的姓名,我也无从查考这句话的出处了。

我们还欣赏那时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句诗“六朝人物晚唐诗”。在六朝和晚唐极其混乱的时代,能产生那么多超脱成规、鄙夷礼教的人物和一往情深、沁人肺腑的诗篇,是中国历史上特殊的光彩,我们不同意有些人把他们与西方世纪末的颓废派相提并论。

我们上天下地无所不谈,但两个人好像不约而同,也有所不谈。一、不在背后议论共同的朋友和熟人。二、不谈个人的苦恼。梁遇春在《坟》里转述友人沉海的话:“诉自己的悲哀,求人们给以同情,是等于叫花子露出胸前的创伤,请过路人施舍。”我不知“沉海”是谁。我记得我也说过这类的话。三、不谈个人的家世。他的家庭情况,我一无所知。只有一次例外,我去德国前,他说他有一个叔父在德国学医,但没有告诉我他叔父在德国的住址。

我在1930年9月下旬到德国后,我们通信不多,我有时在报刊上读到他新发表的文字。1932年夏,我在柏林读里尔克晚年的两部诗集《杜伊诺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在十四行诗里读到“苦难没有认清,/爱也没有学成,/远远在死乡的事物/没有揭开了面幕”,我想起遇春的散文《人死观》里有类似的思想;在哀歌的第一首里读到“因为美无异于/我们还能担当的恐怖之开端”,又使我想起,这与《坟》里的那句“天下美的东西都是使人们看着心酸的”也有些相似。我很想把这些诗写给他,和他讨论,不料一天在国内寄来的报纸上读到梁遇春逝世的消息,这对我是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事。为了排解哀思,我到德国东海吕根岛上做了一个星期的旅行,一路上,遇春的言谈面貌总在萦绕着我,我应该用什么来纪念他呢?

1937年,我在上海写了《给秋心》四首诗,在一个文学杂志上发表,1942年我出版《十四行集》,曾把这四首诗作为杂诗附印在十四行的后边,1949年《十四行集》重版,我觉得这四首诗对于亡友的怀念表达得很不够,又把它们删去了。过了三十年,我从中选出两首,编入1980年出版的《冯至诗选》里,诗的题目改为《给亡友梁遇春》。我在第一首里说,有些老年人好像跟死断绝了关联,反而在青年身上却潜伏着死的预感。诗的最后两行是:

你像是一个灿烂的春

沉在夜里,宁静而黑暗。

第二首大意是,我曾意外地遇见过素不相识的人,我和他们有的在树林里共同走过一段小路,有的在车中谈过一次心,有的在筵席间问过名姓,可是一转眼便各自东西,想再见也难以找到。这首诗是这样收尾的:

你可是也参入他们

生疏的队伍,让我寻找?

可是我不能再找到他了,我把他安排在一个春夜里,一个生疏的队伍里,是幻想着他仍然存在。

40年代初,我在昆明却有一次遇见梁遇春在德国学过医的叔父。抗日战争时期,大批文化教育工作者、自由职业者退入内地。我偶然听说他的叔父在昆明行医,便去拜访他,谈到他侄子的早逝,他不胜惋惜。他身边有一幅遇春的女儿的照片,他拿出来给我看,是一个十岁左右的活泼的女孩。我端详许久,舍不得放下,我当时竟那样神不守舍,连她的名字叫什么都忘记了问一问。她如果健在,现在应该是五十多岁了,她三岁丧父,但愿父亲在一个婴儿的头脑里还留下一个亲爱的影像。

许多青年时的朋友后来都有较大的变化。遇春如不早逝,他一定也会有变化的。从他散文里的迹象看来,他也许后来摒弃了旁观者的态度,实现他那“救火夫”的宏愿,成为革命者;他在大学里工作,勤勤恳恳,最后也许成为一门学问的“天生仇敌”大学教授;他也许成长为一个优秀的评论家,因为《泪与笑》最后的一篇评论英国传记作家齐尔兹·栗董·斯特拉奇(齐尔兹·栗董·斯特拉奇(Giles Lytton Strachey,1880—1932),英国文学评论家、传记作家。)的长文,品评得失,持论透彻精辟,就是放在我们现在有关外国文学的论文中,也毫无逊色;他也许会写出更多优秀的散文,成为中国的兰姆。这些只能由我们虚无缥缈地去推测,永远不会成为事实。刘国平在为《泪与笑》写的序里引用过梁遇春的一句话,“青年时候死去,在他人的记忆里永远是年轻的。”这句话一点也不错,遇春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年轻的。

最后,我有一句声明。我只是如实地谈一谈我所知道的梁遇春,并不是要宣扬梁遇春那样的思想。我认为,若有人下点功夫,研究一下五四后十几年内各种类型的青年人的思想,对于我们研究现代文学还是有用处的。

1983年8月27日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