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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春天(4)

李嘉瑞没有吭声,只是用阴鸷的目光瞪着那几个自作聪明的农户。静默片刻,他才扯动薄薄的脸皮,冷冷一笑说:“你们要用自己的种子也可以,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后要是在种烟收烟的时候出了啥差错,你们可别来找我!”

那几个农户自然听出了李嘉瑞的弦外之音,也知道他是个惹不起的霸道人物,便讪讪地笑着,退了回去,也像其他农户一样,排在长长的队列后面,乖乖地按着自家种植罂粟的田地亩数,向李嘉瑞交了银圆,领了种子。

可他们刚一走出小学堂大门,走到街面上,就禁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说李嘉瑞“黑屁眼儿”,仗着自己的家族势力,搜刮民脂民膏!甚至还骂他为富不仁,穷凶极恶,“简直就是活抢人的土匪!”

至于用谁家的种子,他们心中早就有了定数:他们去年从山里买回来的都是品质优良的上等种子,颗颗饱满,粒粒圆润,拿两个指甲掐虱子似的一挤,就能挤出黏糊糊的油汁来,他们当然不会弃之不用,而用李嘉瑞提供的那些种子了。那些种子又瘦小又干瘪,种在地里究竟能不能生根发芽,能不能长出美丽的花朵,能不能长出黏稠的烟乳来,谁知道呀!所以,他们回到家里后,就把那些种子随手扔给了婆娘,要她们架起一把火,把那些瘦小干瘪的种子炒熟了,拿给孩子们吃着玩。

结果这天下午,这几个农户家里都出现了怪异的现象:吃了炒熟种子的孩子们亢奋不已,按捺不住地在院子里追鸡撵狗,爬屋上树,疯玩疯闹,任凭大人怎么呵斥,他们也控制不了激动的情绪,让自己安静下来。有两个半大的女孩,还出现了谵妄的现象,坐在夕阳辉映的黄土墙下,望着橘红的天空发呆,原本单纯清澈的大眼里,闪现出异乎寻常的亮光,如同黄昏的天空一样流光溢彩。

这可把那几个农户吓坏了,慌忙将孩子们拉到灶房里去,按在水缸边上叫魂。

川西平原有个习俗,一旦孩子中了邪丢了魂,就将他们的脑袋按在水缸边上,对着水里黑黝黝地晃荡着的影子叫魂:“娃娃的魂儿回来哦,娃娃的魂儿回来哦……”连叫数声数次,那丢在外面四处游荡的“魂”就被叫了回来,回到了孩子的身体里,孩子就恢复正常了。

然而那天下午,那几个农户把孩子们按在水缸边上,接二连三地叫了好几次,那丢了的“魂”都没有回来,没有归入孩子的身体——他们刚一松手,孩子们就从水缸边上抬起头来,仿若脱缰的野马似的跑了出去,再次在院子里疯闹疯玩起来。特别是那两个半大的女孩子,竟然跑到了村口的水塘边上,望着那满塘金光闪耀的水面发傻发笑。

那几个农户慌忙跑到镇上去,叫来了郎中。郎中看了看那些魔怔的孩子,又看了看他们吃剩的罂粟种子,转身就走。农户们赶忙将郎中拦下,问他咋不给孩子们治病?

郎中瞪着他们说:“这病我治不了!”

农户们说:“是病都能治,咋这病就治不了啦?”

郎中没好气地说:“那些抽鸦片烟的人我治得了吗?治不了!”

农户们一脸的无辜与迷惑,说:“我们没有让娃娃抽鸦片烟啊!”

郎中哼哼地冷笑,“可他们吃了鸦片种子!鸦片种子比烟乳烟土还厉害,毒性还大!”并叮嘱农户,今后再也不要给孩子们炒罂粟种子吃了,再吃,说不定就真成了傻子疯子了!

农户们这才明白了孩子们的病因,赶急将那些吃剩的罂粟种子扔到了粪坑里去,同时乞求郎中想想办法,给孩子们解毒。郎中摇着头说,他也没有办法给孩子们解毒。唯一的法子,就是让毒性慢慢在孩子们体内消失,毒性消失了,孩子们就自然恢复正常了。

“那要等多长时间呀?”农户们焦急地问道。

郎中捻着胡须说:“中毒轻的,明天早晨就好了,中毒重的,恐怕要三四天才好得过来。”

农户们顿时捶胸顿脚,叫苦不迭,把怨气怒气全都发泄到了李嘉瑞头上:要不是他贪婪成性,强逼他们购买那些烂种子,他们哪会想到把它炒熟了,给孩子们吃呀!

郎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满面忧郁地望着篱寨外面即将翻耕播种的田野说:“天下之病自有其根由,怪不得别人,还是多想想自己吧!”然后就将白布褡裢架在肩上,顾自走了。

购得种子的第二天,全镇的农户们就急不可待地在自家的土地上翻耕耙作起来。

正是春风拂荡的时节,沟坎路边的柳树枝条上已经长出了娇嫩的新芽,在风中悠悠地晃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到处都是穿着短衫的农人架着弯翘的木犁,挥舞着鞭子驱赶耕牛犁地,他们“咻咻咻”的吆喝声和牛们“哞哞哞”的吼叫声,响彻了初春的原野。那些没有耕牛的人家,更是等不及别人耕种完后,再去借牛翻耙土地,于是就将家中的大小男人全都动员起来,赤膊上阵,肩拉背扛着木犁在田地里艰难地劳作。正月的阳光如同喧腾的馒头散发出氤氲的热气,白花花地照耀着阡陌村野,也照耀着他们弯曲负重的身影,但他们汗津津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怨色。他们喜滋滋地拉犁耕地。他们仿佛已经从春天的劳作中,看见了秋后巨大的收获。他们被太阳晒得紫红发亮的脸膛上,全都洋溢着无以言喻的兴奋和快乐。

结果仅仅几天时间,全镇一万多亩土地就被翻耕耙细了,犹如一片黑黝黝的巨大沙地铺展在明媚的阳光下,又像一个梳洗完毕的丰饶女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雕花阔床上,正在等待着云雨撒播。

之后,种植户们就不约而同地集中起来,开始播种了。

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也是一个盛大的仪式。播种者皆为男性,皆在左腰上挎着一个撮箕,撮箕里装满了搅拌着草木灰的罂粟种子。他们迎着初升的太阳,齐刷刷地站在地头,齐刷刷地抓起撮箕里的罂粟种子,齐刷刷地往松软的土地里撒播着。那些轻盈的草木灰和细小的罂粟种子,从他们的手心里飞撒出去,穿越柔软的太阳的光芒,如同初春的烟雨似的轻轻飘落。于是,辽阔无边的原野上,就响起了一片窸窸窣窣的细雨声,就腾起了一片飘悠悠的草木灰的烟雾。

李嘉瑞也带着索旺泽和徐贵才等李家花园的长工和男佣,加入了播种的行列。中午歇晌的时候,碧云和春芹又带着家中的女佣和丫鬟,拎着茶壶抬着装满了熟食的簸箕,出现在了田野里。男人们蜂拥上前,抢食着女人们送来的茶水和熟食,同时也趁着打尖的工夫,跟女人们嬉笑打闹。这时,隔壁的田野里出现了一个才过门的小媳妇,窈窈窕窕地挑着一担饭食,在狭窄的田埂上战战兢兢地走着。徐贵才见状,突然站起身来,放开喉咙朝着那小媳妇唱起了挑逗性的山歌:

太阳出来四方明哟,

四方老鸹又起身哟,

老鸹起身一大群哟,

贤妹起身一个人哟,

看得你单身哥哥哟,

心酸心热又心疼哟!

那小媳妇即刻羞红了脸埋头急走,把担子放在田埂上,藏到了两位嫂子身后。可两位嫂子却不肯示弱,要推出那小媳妇来,跟徐贵才对唱。小媳妇忸怩着不停地往后退。后来,在两位嫂子的再三怂恿和逼迫下,那小媳妇才鼓足勇气站出来,涨红着一张秀丽的脸庞,跟徐贵才对唱起来,歌词里同样充满了挑逗意味:

小妹子给情哥哥做双新布鞋,

情哥哥穿起去走世外,

小妹子的针脚就显出来。

情哥哥摘朵花儿往妹甩,

小妹子就捡起花儿戴起来。

小妹子今黑等你在院坝外,

情哥哥你不怕打断腿杆你就来!

聚集在田间地头的李家花园的男男女女全都哈哈大笑,全都起哄着让徐贵才去“会”那小媳妇。

川西平原的习俗就是这样:大凡播种的季节,男女都要在田间地头嬉笑打闹,打闹得越厉害越孟浪越出格,地里的收获也就越实诚越丰厚。

所以,徐贵才就顾不得对方是个才结婚的小媳妇了,翻过田埂扑过去,要跟她进一步地打闹亲热,不想却被旁边的两位嫂子一拥而上,按倒在了田垄沟里。那家的大嫂正在奶孩子,十分利索地掀起衣裳,掏出鼓胀的奶子,挤出两线白白的奶水,喷了徐贵才满脸满身。

徐贵才在奶水的淹没下哇哇大叫,女人们则高兴得花枝乱颤,手舞足蹈。

土地有了男女的纵情狂荡,又有了丰沛的奶水滋润,自然就能得到更大的收获了。

这样热烈狂放的播种过程和播种仪式连续进行了五六天,终于宣告结束。崇义镇的一万余亩土地上,全都撒满了罂粟的种子。

然而,最让人惊异的是,乡民们不仅在田地里撒上了种子,就连田埂上和菜园里也撒上了种子。甚至还有一些农户,竟然把家屋旁边的祖坟地也开辟出来,除去了杂草,刨松了坟头,在祖宗们葬身的前后左右头上足下,全都见缝插针地撒上了种子!过去那些杂乱无章的鬼气森森的坟地,一时间竟变得整齐洁净起来,翻出的新土在阳光照耀下散布着清新的气息,光洁的坟头在春天里闪烁着古怪的亮光。

无边无际的春色春光里,农户们种植鸦片的狠劲和野心暴露无遗。

在镇公所里强制鸦片烟鬼们戒烟失败后,李嘉祺就回到李家花园,一边跟伊藤良子在后院里陪着母亲吃斋念佛,一边思谋着怎样找到他大哥,进入何军长的部队。后来,李嘉瑞在崇义镇上重开烟馆,重新怂恿和鼓动乡民们大肆种植罂粟的消息传来,李嘉祺搀扶着母亲去街镇上走了走,又到乡下去看了看。结果这一走一看,不禁让老太太目瞪口呆,大惊失色。老太太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又一次撒满了罂粟种子的罪恶田野,痛心疾首地说道:“我们李家花园自来秉承的是诗礼传家,造福桑梓。没想到到了你大哥二哥手里,却成了为害乡里祸害乡亲的罪魁祸首!我愧对你爹,愧对李家先人啊!”

然后,老太太就把着李嘉祺的手,要他想方设法去找回他大哥李嘉祥。老太太说:“省城军队已经走了,你大哥他们也该回来了。一物降一物,只有你大哥回来,才镇得住你二哥!”

李嘉祺望着西边遥远的山峦,沉重地点了点头。经过一段时间的思索和反省,李嘉祺已经明白:故乡的土地和故乡的人心已经完全沦落了,仅靠他个人甚至是“参谋团”和“别动队”的力量,是根本无法拯救这片深陷罪恶的土地的。他必须跟他大哥和何军长合作。

然而,直到田野里的罂粟种子发芽,长出了细小的茎叶,前任四川省主席何军长才带着人马从山里杀出来,重新占领了川西的几个小县穷县,并在老家元通镇设立了军事指挥部。李嘉祥也带着他的团部和上千人马,再次进驻了天府县城。

消息传回李家花园,老太太即刻让李嘉祺赶到县城去,把他大哥叫回来。“如果你大哥这次回来,还不思悔改,还要纵容你二哥种鸦片开烟馆,我就一头撞死在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老太太敲着拐杖,神色悲怆地说道。

李嘉祺望着年迈决绝的母亲,止不住一阵心酸感动。对跟他大哥和何军长的合作,李嘉祺已经想了许久,也想了很多,虽然不敢说成竹在胸,但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是有把握的。于是,他好言安慰了母亲一番,立即起身,赶到了县城去。

他很快就在团部里见到了他大哥。虽然从去年禁烟游行发生冲突,到现在不过数月时间,但其间的波澜起伏和天地翻覆却让两兄弟如隔三秋。他们默默对望着,可谓是感慨万端,百感交集。

李嘉祥发现,与数月前那次不愉快的见面相比,李嘉祺已经少了许多少年意气和热血冲动,已经变得相当稳重内敛了。而李嘉祺则发现,经过狼狈逃窜的败军生活,李嘉祥已经变得神色忧悒,满面沧桑,他不仅额头上爬满了皱纹,两个鬓角还出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白发!

李嘉祺简单地问候了他大哥后,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询问他今后有啥打算?李嘉祥长叹一声说:“败兵之将不可言勇。能回到天府县就不错了,我还能有啥打算?过一天算一天吧。”

李嘉祺摇着头说:“你们四周军阀环立,虎视眈眈,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受到进攻。你们这样束手待毙不行。你们要想在这里扎稳脚跟,长久地存在下去,就必须另寻出路!”

李嘉祥苦笑道:“我们早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哪里还有啥子出路哟?”

李嘉祺就趁机提出来,他要跟何军长见一见,谈一谈。“说不定我能帮你们想想办法,找条出路。”他目光深沉望着他大哥说。

李嘉祥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李嘉祺就毫不隐讳地亮出了他“中央禁烟特派员”和国防部“特别行动总队”中校军官的身份,并特意说明:他是奉国防部之命,去跟何军长接触谈话的。如有可能,国防部将请示蒋委员长和中央军委会,给予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大帮助!

李嘉祥惊愕不已,霍地站起来,上下打量着李嘉祺,“我还以为你是潜伏回来的共产党特务,原来你是中央的人呀!你怎么不早说?”

李嘉祺说:“我给你早说了有用吗?你们啥时把中央的人放在眼里了?”

李嘉祥搓着手,嘿嘿地笑道:“四川军人嘛,都是这样,总是防备着中央搞什么阴谋,来算计我们。”说完,就赶急拿起桌上的电话,给何军长打了过去。

何军长从山里带兵杀出来后,就一直龟缩在老家的元通镇上,痛苦地思谋着一个问题:怎样才能让他的部队在川西扎稳脚跟,“长治久安”下去。他明白,因为去年种植罂粟和开设鸦片烟馆的事,他已在川人心目中“恶贯满盈”,“臭名昭著”,他还想靠着种植和经营鸦片来增加自己的军事实力,图谋东山再起重主四川,已完全不可能了。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能找到一棵大树作倚靠,以保住自己现在的实力和地盘。“只要不被人打得像落水狗一样地到处仓皇逃窜,弟兄们有口饭吃,我就心满意足了。”何军长曾不止一次地向他手下的参谋人员如此悲观地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