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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春天(3)

李嘉祺慌忙张开双臂拦阻他们,焦急地大声喊道:“你们不能走,不能走!眼看戒烟就要成功了,你们不能这样半途而废!”但他的呼喊和身影瞬间就被奔逃的人流淹没了。那个络腮胡子甚至还特意挤到他面前,瞪着一双牛卵子似的红眼睛,晃动着如钵的大拳头,学着张连长的样子,满脸不屑地吼道:“你们中央政府算个啥呀?放屁都不响!”

李嘉祺脸色煞白地站在坝地中央,眼巴巴地看着鸦片烟鬼们如出牢笼一般,纷纷奔逃而去。只有李家花园那些被他带来戒烟的男男女女没有跟着逃散,他们静静地站在坝地上,神色怪异地望着他。碧云紧绷着瘦尖的脸孔,扬起下巴,用眼角斜睨着他,依旧是李家花园正宗少奶奶那副冷漠孤傲的神情。徐贵才和索旺泽则用眼睛兴奋地交流着,目光闪闪发亮,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只有春芹心有不忍,走上前去安慰着李嘉祺,说:“三弟,你别难过了。他们那些人不知好歹,不戒烟,我们李家花园的人戒,我们还听你的!”

李嘉祺绝望地摇了摇头,沮丧地挥着手说:“算了算了,你们还是回去吧,回去吧。”

直到春芹等人走出了镇公所,李嘉祺才独自一人情绪低落地回到办公房去,关起门来,用密码电报跟“参谋团”那位要员联系。之后,李嘉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由于四川在“剿赤”方面大获成功,在“禁烟”一事上又初见成效,蒋委员长开始雄心勃勃地进行“川政统一”的第三大任务,也是他治理四川的最为重要的目标:全面整顿缩编川军!所以春节刚过,蒋委员长就迫不及待地派何应钦和顾祝同等中央要员入川,在成都召集川军各路将领,开起了“整军会议”。会上,何应钦首先传达了蒋委员长的训示和忧虑:“四川军队太多,加上保安部队和民团,至少在六七十万之上!以一省之力养这么多军队,无怪乎四川军队质量极差!故四川军队必须整顿,必须缩编!”“四川一省的军队,就相当于一个欧洲大国的兵力,这怎么能行?怎么得了?”

接着,顾祝同就传达了经蒋委员长亲自审定的“川军整顿缩编方案”:将川军的三百五十个团,整顿缩编为两百个团左右,各部均以全国陆军统一番号命名!具体到新任四川省主席陈军长名下,就是要把他的一百多个团,缩编减少为六十个团!

参会的川军各路将领即刻明白了蒋委员长“整顿川军”的真实图意:就是要削弱和消除他们这些地方军阀的实力,把地方军队国有化,完全归他蒋介石所有!

四川军阀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都是在血盆里抓饭吃,靠着多年的残酷拼杀才逐渐发展壮大起来的,他们怎么可能轻易缩减自己的军队,轻易把兵权交给远在南京的蒋委员长呢?所以,中央的“整军方案”一出,会场即刻一片哗然,军阀们纷纷站起来表示反对。他们的理由是:“川政统一”刚有一点起色,还不适宜全面整军。他们要求中央暂缓“整军”。会后,他们又相互拜访串联,密谋协商,达成一致意见:决定集体对抗南京的“整军”命令!如果南京方面强制执行,他们就像当年李宗仁发动“蒋桂大战”一样,发动“蒋川大战”,与蒋介石武力相搏!老谋深算的陈军长甚至还有一个更加长远的考虑和建议:假如蒋介石步步紧逼,让川中将领走投无路了,他们就联合广西、贵州和云南三省,策动实施“西南四省联治”,宣布独立,彻底摆脱蒋介石和中央政府的控制!

然而,成都“整军会议”的糟糕情况很快报到了南京,川军各路将领的串联密谋,也被秘密渗透入川的戴笠特务侦悉,火速报告中央。蒋委员长闻听后极为震怒,破口大骂四川军阀“无法无天,目无国家,目无中央”,“都是些流氓、土匪”!之后,他就命令远在四川的“参谋团”火速采取行动,逼迫那些开会的川军各路将领就范。“特别是对陈军长这个老滑头,必须擒贼先擒王,彻底予以制服!”

于是,奉命集结的“别动队”迅速进入省政府,准备给开会的四川各路军阀施加压力。但早有觉察的陈军长却在“特勤队”的保护下,提前溜出了省政府,回到了他设在较场坝的驻军总部。陈军长对蒋介石这种两面三刀的阴险行为非常恼怒,他拍着桌子大骂道:“我日你蒋光头的先人!我在全力整治川乱,禁除鸦片,你却派人来整军整我!你这不是要逼我造反吗?!”于是就赌气似的召集部下开会,决定不再整治川乱了,也不再禁除鸦片了,火速将散布在各县的军队调回成都,“以防不测”。甚至还公开扬言:如果蒋介石不暂缓“整军”,不撤走进驻省政府的别动队,他就发动川中各路将领,把“参谋团”和“别动队”赶出四川去!

得知事情原委的李嘉祺不觉捶胸顿足,对四川军阀的胡作非为极为震惊,极为愤怒。他没有想到,这些四川军阀为了一己之私和一己之利,竟然如此对抗中央的“整军命令”,如此置“川政统一”大业和刻不容缓的禁烟事务于不顾!他当即给国防部发去一份密码电报,陈述了四川军阀的种种腐败,种种反动,以及种种不可救药,同时请求国防部:即刻启动实施“川密一号行动”,彻底推翻反动军阀在四川的腐败统治!

国防部的复电是:中央已明悉事态之严重,一切已在运行中。而给他下达的具体任务则是:进入前任四川省主席何军长的部队,利用该部与其他军阀的多重矛盾,全力拉拢该部,为中央所用!

也就在这天下午,被李嘉祺送到县城去关押坐牢的李嘉瑞,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崇义镇。

李嘉瑞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镇公所前边的街面上大张旗鼓地燃放鞭炮。密集的鞭炮声响彻了崇义镇的夜空,也惊扰了崇义镇的居民,他们纷纷跑来围观。男人们嘴里大多衔着叶子烟袋,女人们腰间大多围着蓝布围腰,有的手里还提着炒菜的锅铲,锅铲上沾满了油腻和菜屑。他们全都神色茫然地望着喜气洋洋地燃放鞭炮的李嘉瑞。他们不明白这个因鸦片获罪坐牢的人怎么又回来了,他们也不明白那些禁烟的军队为什么又突然撤走了。可李嘉瑞明白。李嘉瑞跳上镇公所大门旁边的石头墩子,挥舞起双手朝着街坊邻居大声说道:“这叫什么?这叫天无绝人之路!我老实告诉你们吧,川军要跟中央打仗了,他们没有工夫来禁烟了!今后,该开烟馆的照常开烟馆,想抽鸦片的照常抽鸦片,谁也不会来管我们了!”

这时,从镇公所回到家里已将布匹生意重做起来的马老板也闻讯赶来了。他站在人群里,踮起脚尖问李家瑞:“我们的烟枪和鸦片都被你家三少爷没收了,烧毁了,我们拿啥再开烟馆啊?”

李嘉瑞摇着头说:“你这个人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没有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那烟枪跟烟袋有啥区别呀?不就一个眼子小一个眼子大嘛,你把烟泡子搓大点,不就行了!”

下面的人顿时哄笑起来,特别是那些嘴里衔着叶子烟袋的男人们,都取下烟袋拿在手里看着,发现真如李嘉瑞说的那样,那烟锅里面,就是眼子大点,只要把烟泡子搓大一些,就完全可以用了。

但马老板没有笑,他哭丧着脸说:“烟枪可以用烟袋代替,那鸦片呢?用啥代替?总不会捏一撮泥巴就让人来抽吧?”

李嘉瑞说:“我既然要你们重开烟馆,我自然就有安排!”

马老板惊愕地望着他:“你……你手里还有……还有鸦片?!”

李嘉瑞哈哈大笑:“俗话说狡兔三窟,我哪能把鸦片全都埋在后花园里!我老实给你们说了吧,除了那挖走的八大箱子鸦片外,我还有几大箱子鸦片藏在堂屋的神龛下面,我三弟根本就没有发现!”

马老板等人听了,全都惊奇惊骇不已。他们没有想到,在那样血雨腥风严厉追查鸦片的时刻,李嘉瑞竟然还敢瞒天过海,私藏鸦片!狗日的,李家花园的人就是跟他们不一样,有胆有识,站得高,看得远,活该人家赚大钱,吃饱饭!

于是,先前那些尽数上缴了鸦片的人们便后悔不迭,唉声叹气。只有那些开烟馆的老板们兴奋不已,纷纷表示,只要李嘉瑞给他们鸦片,他们就立马回去,把查封的鸦片烟馆重新开张起来!

李嘉瑞点着头说:“行行行,你们都回去吧,我天黑之前就把鸦片给你们送来。”

老板们拱着双手朝李嘉瑞道了谢后,就转身兴冲冲地往家里走去。可他们还没走出几步,又被李嘉瑞叫住了。李嘉瑞抚摩着下巴,用一双眼睛深幽幽地盯着他们,说:“我那鸦片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私藏下来,我要涨价哦!”

老板们望着他,忐忑不安地问道:“涨……涨多少?”

李嘉瑞伸出手来在空中翻了翻,说:“不多,只翻一番!”

“翻一番?!”老板们全都惊住了,愣住了,仿佛牙疼似的歪咧着嘴巴,咝咝地吐着寒气。可他们转念一想,很快就释然了:翻一番就翻一番吧!他李嘉瑞可以给他们涨价,他们也可以给鸦片烟鬼们涨价,总之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怕啥呀?

结果这天晚上,崇义镇上被李嘉祺带着军队查封的鸦片烟馆全都张灯结彩,重新开门营业起来。那些被关在镇公所里强行戒了十多天鸦片的烟鬼们闻风而至,欣喜若狂地躺在了一张张烟榻上。那惩罚式的跑步戒烟非但没有减弱他们对鸦片的渴念和欲求,反而憋足增大了他们的烟瘾。他们从镇公所里跑出来,跑回家里后,就疯狂地翻箱倒柜,急切地寻找着残存的鸦片。可大多数人家都将鸦片尽数上缴了,哪里还有一点点鸦片的影子呀!于是,他们就将过去装盛鸦片的木匣或者土碗找出来,用剐菜的刀子刮了又刮,弄些鸦片的残渣和末屑来抽,有的甚至还将木匣和土碗泡上了水,端起来一股脑儿地喝了下去。然而,抽了鸦片的残渣末屑,喝了木匣和土碗的泡水后,他们心里更加难受,仿佛肚里的鸦片虫子全都被逗引了出来,在他们的喉咙上、肠道中以及骨头缝缝里到处窜走爬行,弄得他们浑身瘙痒难耐,痛苦不堪。他们在身上脸上乱抓乱挠。他们咆哮着,像逼急的狗一样在屋里团团乱转。实在控制不住了,他们就朝家人发火,就掀桌子砸板凳。有性格暴烈的,甚至还揪住老婆孩子,一顿痛打!

就在他们发疯发狂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李嘉瑞重又开起鸦片烟馆的消息。于是,他们就像困顿中的野兽听见了同伴嘹亮的呼唤一样,慌忙抓起屋里的钱,急急地往门外冲去。他们刚跑进烟馆,就迫不及待地躺倒在烟榻上,掏出衣兜里的银圆往桌子上拍着,急声高叫道:“快快快!快把烟泡子搓大点,给我拿来!”有出门时忘了带钱的,慌忙中索性脱下身上的棉袄,扔给老板做了抵押,高叫着快快上烟,快快上烟!

等装上烟泡子的烟袋塞进他们嘴里后,他们就再也不舍得拿出来了。他们憋足气,使劲地抽着。烟袋锅里的鸦片泡子瞬间变得通红。鸦片浓烈奇异的馨香被他们深深地吸进嘴里,吸进肺里,吸进身体的每一个骨节,每一根毛孔。他们只有吸气,没有出气。他们把颈子都抽细抽长了,把肩胛骨都抽得高高地耸了起来。有些鸦片烟鬼,甚至还把身子抽得蜷缩成了一团,脚趾痉挛似的不停地抖颤着,脚板心里陷下了足以装得下鸡蛋的凹凼!

直到他们过足了烟瘾解除了心中的馋虫,他们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还魂似的躺在烟榻上,拍着自己的胸脯,极是喜悦舒坦地慨叹道:“我日你妈!这才是人过的日子!这才是神仙般的逍遥快活啊!”

这天,恰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皎洁冰冷的月亮高挂在深蓝的天空中,洒下一片如霜似雪的美丽月光,将辽阔静寂的川西平原晕染得像一幅清新隽永的画卷似的。然而,崇义镇上暴涌而起的鸦片熏香和人心浑浊却把这初春之夜的美丽景色给污染了,亵渎了。

崇义镇再次沦为了鸦片烟毒的世界。

李嘉瑞在大张旗鼓地重开鸦片烟馆后,又肆无忌惮地鼓捣起种植罂粟的事来。

这天上午,他擅自将全镇的农户集中到小学堂的操场上,召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罂粟种植动员会”。他在会上向农户们鼓吹:省城陈军长的禁烟部队走了,他大哥和何军长的队伍马上就要回来了,大家可以像去年一样放心大胆地种罂粟了!虽然季节上迟了几天,但立刻架牛翻耕,耙地播种,还来得及,今年还会有个好收成!下面的农户全都在去年种植罂粟的过程中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他们当然对李嘉瑞的主张热烈拥护,并在下面高举着手臂,激动地大声吼道:“种罂粟!种罂粟!我们把田地撂荒了半年,为了啥呀?就是为了等着种罂粟!”

李嘉瑞见农户们情绪高涨,一呼百应,就让索旺泽和徐贵才赶紧带着人回到李家花园去,将储藏在仓房里的罂粟种子抬到了会场上,一一分发给农户们。

当然,这些种子不是无偿供给的,而是按每亩三块银圆的价钱售卖的。全镇农户总共要种一万余亩罂粟,仅仅是售卖种子,李嘉瑞就在这天上午足足赚了三万多块银圆。眼看着那几大麻袋细小灰褐的罂粟种子,转瞬变换成了几大箩筐白花花的银圆,在阳光下闪射出刺眼的光芒,集中在操场上排队等着买种子的农户们全都傻了眼,万分懊悔去年收割鸦片的时候,没有像李家花园一样,多用点脑子,去收集那些烂在地里的种子!

只有那几个自作聪明跑到山里去买了种子回来存着的农户,不肯拿钱去买李嘉瑞的罂粟种子。他们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试探着问李嘉瑞:他们去年也弄到了一些种子,可不可以种在自家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