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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牧师(5)

王镇长看着李嘉瑞气急败坏的身影,不觉乐得手舞足蹈。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李家人面前说不,第一次有了做镇长和警备队长的尊严,办法虽然软了点阴了点,但却打中了李嘉瑞的痛处,叫他心里好不得意,好不快乐!

他轻声哼着川戏,走到窗前去。见李嘉瑞已经带着马老板出了镇公所,他便大着嗓门将隔壁的队丁叫了过来,让他们赶急到街上去看看,看那些打砸烟馆的人究竟闹得怎么样了。

“你们最好再去煽些风点些火,让他们把街上的烟馆全都砸了,我心头才高兴!”王镇长拍着腰间的德国造“盒子枪”,恨恨地说。

正如王镇长所期望的那样,街上打砸烟馆的学生们越闹越凶,最后竟像愤怒的洪水似的席卷全镇,把街场上的烟馆全都砸了,把那些躲在烟馆里抽鸦片的烟鬼们尽数揪了出来,拖到街面上,当众大声地斥责、怒骂。有几个从成都来的女大学生,还把写着“抽鸦片就是祸国殃民”的纸旗子,插在烟鬼们的领窝里,押着他们游街示众。

偏西的太阳照耀着纷乱的崇义镇,照耀着惊异的看热闹的乡民以及那些灰头土脸的鸦片烟鬼。而那些游行集会的教民和小学堂的师生们则兴奋地笑着唱着,挥舞着旗帜,呼喊着口号,宣示着他们的胜利。

然而,临近黄昏的时候,却从县城方向小跑着开来了一连士兵。他们一进崇义镇就朝着天空放枪,噼里啪啦的枪声震得屋脊上的鸽群呼啦啦地飞起,扑扇着翅膀在满天的晚霞中仓皇逃遁,同时也吓得那些还留在街上看稀奇的乡民们大惊失色,四散奔逃。但是,那些游行示威的基督教民和打砸烟馆的学生却没有逃离,他们在牧师维克多和校长吴春浦等人的带领下,手挽手地站成一道密实的人墙,与前来“平乱”的士兵们展开了对峙。

李嘉祺站在人墙的最前面,愤怒地领着大家呼喊口号:

“打倒腐败军阀!”

“打倒腐败政府!”

“反对鸦片!”

“禁止鸦片!”

奉命前来执行“平乱”任务的团参谋长只得下令,让手下的士兵们冲上前去,抓捕带头闹事的人!

街镇上顿时一片混乱。士兵要捉人,可那些教民和学生坚决阻止,手拉手地护卫着维克多、吴春浦和李嘉祺等人。两边即刻冲突起来。士兵们抡起枪托砸学生,学生们扑上前去抢夺他们手里的枪支。而那些年幼的小学娃则被吓得哇哇大哭,有的还被士兵推倒,踩在了脚下。

维克多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在血一样流布的残阳晚照里,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与此同时,李嘉瑞已经从团参谋长手里要来十多个士兵,带着他们冲进了真武宫粮库的镇公所里,缴了镇警备队的械。李嘉瑞耀武扬威地走到王镇长面前,“呸”地往他脚下吐了一泡口水,鄙屑地说:“你一个小小的镇长,一个小小的警备队长算个啥?你以为离了你这个红萝卜,老子就不做席了?老子就把那些闹事的人收拾不下来了?”

王镇长知道自己为了一时之快得罪下了李家,赶急哭丧着脸说:“二老爷,我不是真要跟你作对,我实在是……实在是左右为难呀!”

李嘉瑞哼哼地冷笑,说:“你杂种心中在想啥,我还不知道!”然后就再也不给他分辩的机会了,大声吩咐那些跟来的士兵,把王镇长绑了,押送到县城去,交给他大哥处治!

结果这天黄昏,被军队捉拿的人中,除了王镇长外,还有许多参加游行示威和反对鸦片的人。他们在一番激烈的反抗与挣扎后,全都被士兵捉住,按在冰冷的石板街道上,用绳子捆了起来,然后绑成一串,立刻押往了县城。

喧嚣闹腾了整整一天的崇义镇终于沉寂下来,被暮色笼罩的街面上到处都散落着凌乱的布标和纸旗子。整个街镇好像被水洗似的渺无人迹,居民家家都关门闭户,噤若寒蝉,连往日煮饭的炊烟也不见了踪影。

黑夜降临,一只吓得躲进地沟的老狗终于钻出来,对着死寂的暗夜“汪汪”地叫了几声,悄无声息的小镇这才慢慢缓过气来。

李嘉祺和吴春浦等人被押进县城后,立即送到宪兵队的监狱里关了起来。

李嘉祺愤怒地拍打着囚室的铁门窗,朝着外面看守的宪兵大喊大叫:“去把你们团长李嘉祥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看守的宪兵根本不理睬他。李嘉祺又推摇着坚固的铁门窗,大声吼道:“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看守的宪兵被他吵得烦了,抱着枪走到对面的墙壁下,摸出烟卷点上火,顾自抽了起来。

李嘉祺越发使劲地摇着铁门窗,大嚷大叫。宪兵干脆走到远处去,背对着他,跟另一个宪兵说笑起来。

李嘉祺提起脚,狠狠地蹬踢着铁门窗。可那两个宪兵像没听见似的,继续着他们的说笑。

直到第二天早上,李嘉祺才由那两个宪兵押着,押到了他大哥的团部。

李嘉祥已经面色阴沉地坐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了。

李嘉祺刚一进屋,李嘉祥就站起来,几步跨到他面前,指着他气势汹汹地质问道:“李嘉祺,你究竟是什么来头?究竟想干啥?”

李嘉祺见他大哥那暴跳如雷的样子,反倒冷静下来,淡淡一笑,说:“我究竟是什么来头,究竟想干啥,你心里还不清楚?”

李嘉祥回身从办公桌下拿出一沓报纸,砸在桌子上,气哼哼地说:“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一名简单的《蜀报》记者,你是一个有着复杂背景的可疑分子!”

李嘉祺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说:“我怎么背景复杂可疑了?”

李嘉祥哗地一下将那沓报纸铺开,指着上面用粗黑标题印刷的几篇醒目的文章说:“你少给我装糊涂!你说,这些文章是不是你写的?”

李嘉祺定睛一看,只见那沓报纸里有成都的《蜀报》和《川西日报》,还有武汉的《国民日报》和南京的《中央日报》。这些报纸的重要版面上全都刊载着川西军阀强迫老百姓种植罂粟的内幕和大量开设烟馆售卖鸦片的丑闻,甚至还有一篇文章从道光年间的“鸦片战争”谈起,一直谈到后来的“甲午海战”和“八国联军入侵中国”,痛陈了鸦片的种种罪恶,历数了鸦片给中国和中国人民带来的巨大伤害和沉重灾难,大声呼吁中央政府和四川省政府采取有效措施,以严厉的政治和军事手段,坚决制止川西军阀的“胡作非为”,“救川救民于水火”!

这些文章都有一个共同的署名——李义。

李嘉祺望着那些报纸笑了起来,“想不到你把这些文章还收集得挺全的!”

李嘉祥说:“不是我收集的,是何军长收集的!”

李嘉祺又做惊讶状:“哦?你们何军长也看我的文章?”

李嘉祥沉着脸说:“你别嬉皮笑脸地得意!他可不是要看你的文章,他是要派人到成都调查你,杀你!”

“杀我?”李嘉祺怔住了。

李嘉祥面色愠怒地说:“你知道你这些文章发表后,给我军造成了多大的压力?带来了多坏的影响吗?不仅蒋委员长和中央政府会反感我们,厌弃我们,就连那个新任四川省主席的陈军长,也很可能借机对我们发动进攻,把我们铲草除根的!”

李嘉祺冷冷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像你们这种祸国殃民的军队,确实该被铲除了!”

李嘉祥摇头苦笑:“我们被铲除了,还会来别的军阀!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界依然不会清净,不会有光明的!”

李嘉祺瞪着他说:“难道你们就不能为国家为民众想想,不再去开那烟馆卖那鸦片吗?”

李嘉祥说:“我们也不想开烟馆卖鸦片啊!可我们被人逼到了绝境,实出无奈啊!”

李嘉祺皱着眉头不说话了,那种对家乡家园的刻骨铭心的忧伤和痛苦再次爬上心头,让他感到非常难受难过。良久,他才长叹一声说:“看来,治乱世还需重典,治沉疴还需猛药啊!”

李嘉祥问他啥意思,他却不往下说了,转换话题,要求他大哥立刻将关在宪兵队监狱里的教民和学生全都放了。

李嘉祥沉思半晌,说:“那些教民和学生都是被蛊惑的,我今天就可以放了他们。但是,那个叫吴春浦的校长和那个缠红围巾的人,还有那些小学堂的教师,我是绝对不能放的!”

“为什么?”

“他们是共产党!他们潜伏到天府县,就是要扰乱人心,扰乱社会,跟我们军队和政府作对,以达到他们蓄谋已久的政治目的!我早就想抓他们了,可一直都没有可靠的证据。现在好了,他们主动跳出来,撞到了我的枪口上!”

李嘉祺惊愕不已。他虽然先前跟这些人并不认识,只在这次禁烟活动中有过一些接触,但他已清楚地感觉到,他们都是些有良心有责任的知识分子,他们十分关心国家的命运和四川的前途。现在,他这种感觉和认识更加强烈了:即或他们是些“扰乱人心”、“扰乱社会”、有着“深远政治目的”的“共党分子”,也是值得人尊敬的!

李嘉祺怒视着他大哥:“你真的不放他们?”

李嘉祥说:“坚决不放!”

李嘉祺说:“那好,你就把我送回监狱去,我要跟他们关在一起!”

李嘉祥跺脚道:“你咋这么糊涂呀?都这时候了,你还要去跟共产党搅在一起!四川虽说不像南京、上海那样到处搜捕剿杀共产党,但对共产党还是心存疑虑的,还是把他们当作乱党敌人,抓住了,依然是要杀头的!”

李嘉祺冷冷一笑,说:“其实,在四川该杀的不是共产党,而是你们这些胡作非为的腐败军阀!”

说完,李嘉祺就顾自转过身去,径直朝外面走去了。

李嘉祥望着李嘉祺决绝的背影,不由得一阵心惊胆战。他不知道李嘉祺在外面这么多年的留学与闯荡中,究竟接受了什么样的教育,被灌输了什么样的思想。他甚至有个可怕的感觉:李嘉祺本身就是共产党!他这次回川,很可能肩负着某种神秘的使命,专跟他们对着干!

太阳升起来,透过窗户照进一片明亮温暖的阳光,但李嘉祥却站在那片阳光里,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