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川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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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禁烟(1)

几天后,新任四川省主席的陈军长就派出军队,对天府县发起了进攻。

早在去年秋天进占成都的时候,陈军长就想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将前任四川省主席何军长赶尽杀绝,但碍于初到川西,立足未稳,他没有贸然行动。他非常清楚,在辽阔的川西地区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军阀,他们虽然极力怂恿他与何军长开战,但只是想借助他的实力赶走令他们嫉妒和讨厌的前任四川省主席,对他这个长期盘踞在川东的军界领袖全面主掌四川,并不认同。他们都是些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者。如果他率兵全力追击何军长,他们很可能在背后联起手来,对他发起进攻,抢夺成都。这样,他不仅会前功尽弃,还有可能被他们打垮打倒,跌爬筋斗地滚回川东去。川东虽然地大物博,是个屯兵蓄武的好地方,但毕竟不是省城所在地,不是四川的中心,在那里难成大的气候,更难以居高临下控扼整个四川,成为响当当的“四川王”。所以,在中央政府发表他出任新一任四川省主席后,他见好即收,立刻放弃了对前任四川省主席的追剿,坐镇成都,开始在川西大小军阀中穿梭交际起来,对他们进行百般安抚与笼络,同时也对流窜到偏僻地区的前任四川省主席,进行更大范围的孤立与围困。

后来,蒋委员长又电召陈军长到南京,紧急磋商“治川”和“剿赤”事宜。同云南、贵州、广西等省份一样,四川虽然在北伐战争之后,统一到了国民党中央和国民政府的旗帜之下,军队也改编成了国民革命军,但掌握地方大权的各路军阀依旧割据称雄,各自为政,并不完全听从中央的号令。蒋委员长对这种虚与委蛇的“假统一”非常恼怒,再加近年来共产党的红四方面军趁着川军内战,乘机入川,割据川北大片土地,建立了庞大的苏维埃政权和苏维埃根据地,更是让蒋委员长忧心不堪,焦虑不已。蒋委员长自来主张“攘外必先安内”,并视共产党为“洪水猛兽”、头号大敌。他决不容许四川再这样内乱下去,与中央口蜜腹剑,虚与委蛇,更不容许共产赤潮在四川泛滥成灾,把一个地大物博的大后方从他心头剜去。蒋委员长召陈军长进京,就是跟他商议怎样尽快消除川内的防区制,实现“川政统一”。蒋委员长的意见是,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组织“参谋团”入川,帮助陈军长完成军政和民政诸方面的统一。至于“剿赤”方面,蒋委员长则建议,派遣实力雄厚的中央军进入四川,协助川军围剿和堵截共党红军,把他们彻底消灭在西南的险山恶水间,以绝心腹之患!

陈军长是老牌的四川军阀,他当然知道蒋委员长“治川”和“剿赤”背后的真正意图:他就是要借“川政统一”和“围剿红军”之名,把中央势力渗透入川,全面削弱他们这些地方军阀的实力,把四川完全置于他的掌控与独裁之下。

四川军阀虽然从来没有同心同德过,但在对待中央政权的态度和看法上,却出奇地步调一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中央军入川!如狼似虎的中央军一旦入川,他们就会沦为别人手中的棋子,甚至还有沦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的危险!

所以,陈军长只同意蒋委员长派“参谋团”入川,帮他进行“川政统一”和“围剿红军”,但没有同意蒋委员长派中央军入川。

“我们四川的正规军和地方上的保安部队加起来,有六七十万之众,对付那些穷途末路的泥腿子红军,足够了!”陈军长态度明确地对蒋委员长说。

蒋委员长知道四川军阀对他派兵入川心存恐惧。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让他们在“剿赤”一事上全力以赴,蒋委员长思虑良久,最终同意了陈军长的意见。

1935年1月,庞大的委员长行营“参谋团”,浩浩荡荡开进四川。

2月,陈军长即在“参谋团”的督促下,命令驻防川北、川南的四川军队,对红军展开了大规模的“围剿”和堵截。

这时,天府县大肆种植罂粟的消息传到省府成都,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许多有识之士和青年学生纷纷跑到省政府请愿,要求政府派出军队,予以制止,但因川北、川南的“剿赤”战事正在紧张进行,陈军长分身无术,未加采纳。

直到秋季来临,“剿赤”战事取得巨大进展,川北的红军沿嘉陵江一路撤退到川西北的荒山野岭躲起来,川南的红军也被成功堵截,只得引军西去,进入川西北,一路翻雪山过草地,往北面的偏僻之地而去,陈军长这才松了口气。然而就在这时,被他布防的保安部队层层围困的何军长,却在辖区里大肆开起了烟馆卖起了鸦片,消息传到成都,再次引发青年学生和广大市民抗议请愿的浪潮。这时,南京、上海、武汉等地的一些报纸也相继报道了何军长开设烟馆的消息,一时举国哗然,全民共愤,纷纷声讨。蒋委员长见深入整治四川的机会到来,即电令陈军长“派兵讨逆”,同时让行政院发布命令:“川省即日起禁止鸦片”,“必须于三年内全面禁绝”!

但老谋深算的陈军长却打起了别的算盘:他在南北两条战线同时“围剿”和堵截红军的过程中,损失了大量的兵员和枪械,他要求中央给予“三十万条枪”和“三十万元”的补充,并在电文中特别强调:枪要德国造,而非汉阳造;钱要袁大头,而非中央政府新近发行的纸质法币!

陈军长的狮子大开口让蒋委员长非常恼火。他知道陈军长在趁机敲诈中央敲诈他,但鉴于陈军长前段时间“剿赤”有功,此后还要进行“川政统一”的繁多事务,他还是咬住牙巴,同意了陈军长的要求。

但三十万条德国造枪械的筹集却是一件颇为麻烦的事,身边的参谋人员就给蒋委员长出主意:在中央军中收集那些破旧的德国造枪支,交给陈军长。蒋委员长也有此意,便打电话跟陈军长商量,不想被陈军长断然拒绝了。陈军长说:“如果委员长真把我们川军当作小妈生的,就把那些破铜烂铁丢到长江里去吧,我们自己想办法!”

这句话无疑戳到了蒋委员长的痛处。各地军阀之所以多年来不能与中央齐心共力,就是因为蒋委员长对中央军和地方军不能一视同仁,把地方军当作“小妈生的”,多有牵制和打压,甚至还常有铲除之心。这是蒋委员长屡为国民诟病的。

蒋委员长压住心中的怒火,给外交部打去电话,要他们尽快跟德国方面联系,火速组织购买枪支。

结果三十万条德国造枪械运回中国,送到四川,已是两个多月之后了。但陈军长收到枪械后仍然按兵不动,开始整编部队,组建德式装备的精锐之师,成天拉到城外的凤凰山进行训练。川内的其他军阀不觉怀疑起了陈军长的企图,他却向中央报告解释,说是为了在他日禁烟之战中,一举歼灭“烟逆”!

直到崇义镇禁烟示威活动被镇压,不少青年学生和基督教民被抓捕关押,陈军长才在省城各界的压力下,在力主禁烟的“参谋团”的督促下,派兵讨伐何军长。

战斗是在黄昏时分突然打响的。

双方军队首先在毗河两岸展开激烈对峙。陈军长派出两个新组建的德式装备主力团,在河东岸发起进攻。驻守天府县的李嘉祥也亲自赶赴前线指挥作战。一时枪声炮声在两岸隆隆地响起,密如飞蝗的子弹和无数的炮弹在波涛汹涌的毗河两岸飞来飞去,轰轰爆炸,腾起的硝烟像蘑菇云一样升起,把冬日阴晦的暮色与天空都点亮了,烧红了。

崇义镇紧邻着毗河西岸,暴起的枪声炮声吓得镇上的居民全都关门闭户,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有的还用厚厚的棉被裹着身子蒙住头,缩在屋角簌簌地发抖。就是这样,还有流弹不时飞来,击中房顶的瓦片,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破裂声,或者钻入窗户,打得屋里的坛坛罐罐砰然炸裂。茫茫无边的黑夜里,那些瓦片飞落和碎片砸地的哗啦声,有如天崩地裂似的让人心惊胆战,恐惧不已。于是,那些缩在屋角躲避战火的人们,又惊呼哭叫着,慌忙钻到更为阴暗霉臭的床底下去了。

直到第二天黎明,战事才见分晓:天府县驻军布置在毗河西岸的防线被来自省城的军队攻破,对方通过一座架在河上的拱形石桥,攻入了天府县境。

这样,首当其冲的崇义镇就陷入了枪林弹雨中。人们躲在自家屋里,透过窄窄的门缝或者翕开的窗户,在熹微的天光中,看见了一幕幕让他们惊心动魄的图景:穿着土黄色粗布军装的天府县驻军,拖着残兵败将,沿着土石官道大队大队地后撤。他们神色慌张,情形狼狈,除了偶尔回过身来胡乱打几枪外,几乎就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和有次序的撤退。慌乱与溃败中,不少士兵腰间还悬挂着铜杆烟枪,在清晨的天光中发出清冷的亮光,在迷蒙的雾气中发出金属的碰响。而那些紧追不舍的省城士兵,则全都穿着青灰色的优质卡其布军装,军容严整,士气高昂,一路大叫大喊着穷追猛打。

李嘉祥带着队伍撤退到崇义镇上。他打算以街道、房屋、院墙为营垒,阻挡敌军的进攻。但敌军的攻势非常凶猛,只要遇到障碍或者阻击,就架上口径巨大的德造迫击炮,进行轰击。街镇上的房屋、院墙被炮弹击中,纷纷倒塌起火,甚至还有居民从藏身的角落里跑出来,被打死在街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冰凉的青石板。

李嘉祥只得命令部队后撤,退守镇西头的李家花园。

昨天黄昏时分毗河两岸的战事刚一爆发,李嘉瑞就将存放在仓房里的长短枪支尽数搬了出来,发放给家里的男佣和长工,让他们趴伏到墙头上,做好准备,守卫李家花园。那些男佣和长工从来没有摸过枪打过枪,更没有经历过弹雨纷飞的战事,禁不住趴在墙头上簌簌发抖。有一个胆小的男佣甚至还吓得尿了裤子,让李嘉瑞哭笑不得,走上去在他屁股上狠踢了一脚,骂道:“日你妈!你平时吃饭喝酒比哪个都得行,一到紧要时刻,就跟老子拉稀摆带!”

这时,索旺泽从后院走出来,走到李嘉瑞身边说:“二老爷,你也发一支枪给我吧。”李嘉瑞回身问他:“怎么?你会打枪?”索旺泽笑了笑,走到那个尿了裤子的男佣身边,抓过他手里的枪,哗啦啦地摆弄起来,并熟练地推弹上膛,迅疾抬起枪口往屋脊上打了一枪。一只麻雀正好歇息在屋脊上,被子弹不偏不倚地打中,倏地崩起丈多高,然后才像一片枯黄的树叶,旋转着轻飘飘地坠落到了屋脊背后。李嘉瑞惊愕地瞪着索旺泽,两眼放射出惊异的亮光,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的枪打得这么好?!”索旺泽恢复了他山里人特有的羞涩和腼腆,红着脸说:“我在山里经常跟着老爷去打猎,我打的……打的都是对镖。”李嘉瑞问他啥是“对镖”,他说:“就是打野鸡野兔子,这只眼睛打进去,那只眼睛穿出来。”李嘉瑞惊喜不已,连连拍着他的肩头说:“好,好!有了你这个神枪手,我们就啥都不怕了!”

所以,当李嘉祥带着队伍撤退到李家花园时,李嘉瑞赶急跑了出去,将他们迎进大门,并指着布置在院墙头上的家丁队伍,对他大哥说,他一切都准备好了,甚至还储藏下了足够的粮食和猪肉,完全可以抵挡它十天半月的!

李嘉祥看了看那些趴伏在墙头上的家丁们,点了点头,即刻命令他带来的人马,也火速登上院墙,准备投入战斗。

然而,当德式装备的省城队伍冲出崇义镇,冲到李家花园近前,双方展开激烈的战斗时,李嘉祥和李嘉瑞才发现他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对方见他们在墙头上架着机枪疯狂地扫射,就将人马后撤到了射程之外,在荒凉的田野里架起几门迫击炮,朝着李家花园猛烈地轰击。炮弹像开了花似的在李家花园内外爆炸,高大坚固的龙门瞬间就被轰塌了半边,甚至还有一枚炮弹落进了后院堂屋的天井里,炸得那些花草树木分崩离析,碎片横飞,砸落在四周的板壁和窗户上,发出一片哗啦啦的巨大的破裂之声。李家花园里顿时人喊马叫,鸡飞狗跳,到处都是仓皇奔逃的人影和惊慌恐惧的哭泣。在后院吃斋念佛的老太太也被巨大的爆炸声响惊动了,由贴身丫鬟搀扶着,急颠颠地跑了出来,站在屋檐下,朝着李嘉祥和李嘉瑞跺脚大骂:“老大老二,你们这是干啥呀?把战火都引到家里来,你们还要不要祖宗的产业了?”

李嘉祥和李嘉瑞望着院里院外连续不断的爆炸,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打下去,他们李家花园和李家人还不全都葬身战火,全都完了!

惊怔间,老太太又举起手中的拐杖,朝着李嘉祥大骂:“你这个不孝子!还不赶快带着你那些烂丘八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李嘉瑞这才醒悟过来,赶忙催促李嘉祥带着他们的人马从后门走。李嘉祥还有些犹豫,迟疑着说:“我走了你们咋办?李家花园咋办?”李嘉瑞说:“我不是你们队伍上的人,我自有办法的!”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推着李嘉祥,招呼起他那些残兵败将,疾快地往后门跑去。

结果李嘉祥带着队伍刚一从后门溜走,李嘉瑞就让趴伏在墙头上的男佣和长工们停止了射击,扯出一条白布来,用竹竿子挑着,高高地举在空中,朝着外面田野里的省城军队急切地摇晃,声嘶力竭地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投降!我们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