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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牧师(4)

首先被砸开的就是李嘉瑞和马老板合开在下场的那家烟馆。学生们冲进屋去,夺过烟鬼嘴里的烟抢,搬起烟榻旁边的烟盘、烟灯就砸。屋里一片乒乒乓乓的砸物之声。那些正在云山雾罩中逍遥快活的鸦片烟鬼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来这么多面色愤怒的年轻人,不觉吓得面无人色,慌忙夺路而逃。有几个烟鬼逃得慢了,被学生们捉住,推搡到烟馆门外,接受大家的声讨和怒骂。其中一个烟鬼刚翻着白眼嘀咕了一句:“我花自己的钱,抽自己的烟,跟你们有啥相干嘛?”即刻就被愤怒的学生们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抽鸦片害人害己,祸国殃民!反对鸦片!禁止鸦片!”学生们挥舞着手臂,朝着烟鬼们呐喊。

吓得躲在内屋的马老板趁着学生们对付烟鬼的机会,赶急从后门溜走了。

他面色惨白,鼻尖上挂着汗珠子,顺着街背后的小河坎,急急慌慌地往李家花园跑去。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我们的烟馆被砸了,我们的烟馆被砸了!”他提着棉袍下摆,刚一跨进李家花园的龙门,就朝李嘉瑞居住的内院一路小跑着,一路大声地焦急地嚷嚷。

李嘉瑞站在庭院中央,捧着一把紫砂壶悠闲地啜着香茶,悠闲地观赏着梅树枝头刚刚绽放的花朵。冬日温暖的阳光中,那些新鲜开放的花朵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让他很是惬意,很是享受。

还在上午的时候,马老板就曾派店中的伙计来报说过街上游行集会的事。可李嘉瑞根本不当回事,瘪着嘴鄙夷地说:“别管他们,让他们闹!我就不信,他们几个小小的虱子还能把铺盖拱翻了!”并要伙计回去给马老板带话:烟馆该咋个开就咋个开!在崇义镇上,别说他李嘉瑞开几个烟馆,就是从场头到场尾开满了妓院,也没有哪个拦得住他,也没有哪个敢把他怎么样!

可现在,事情发展到打砸烟馆的地步,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在他的想象中,无论是基督教堂的牧师维克多,还是小学堂里的校长吴春浦,都不过是些外来者,无根的浮萍而已,根子还未扎入崇义镇的土地深处,也未形成较大的势力,就是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带人去冲击打砸他的烟馆!

然而,他的烟馆最终还是被人砸了。这是何人所为?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他太岁头上动土呢?李嘉瑞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并不显得慌张,只是斜吊着眼睛淡淡地问马老板:那些打砸烟馆的都是些什么人哪?

马老板回答不出,只说那些人全都很年轻,很愤怒,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从哪里来,他没来得及问,也不敢去问。

李嘉瑞摇了摇头,叹着气说:“你呀,到底还是一个做布匹生意的小商人,没有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一点小小的事情就把你吓着了!”然后便将捧在手中的紫砂壶放在花坛上,摘了一朵新鲜开放的梅花凑到鼻尖前闻了闻后,才让马老板在前头带路,带他去街镇上看个究竟。

此时正值赶集的高峰,街镇上做买卖的人很多,游行抗议的人也很多,到处都乱糟糟的。有一个乡下女人,用背篼装着三四只大红公鸡在街边上叫卖,不想却被拥挤的人群踩翻了背篼。那几只大红公鸡平时都在乡野里自由放浪惯了,被禁锢在狭小的背篼里甚是憋屈,顷刻就像脱离牢笼似的扑翅而出,伸长脖颈迈着双腿,朝着赶集的人群脚下飞奔乱窜。那个乡下女人一边惊呼着:“我的鸡!我的鸡!”一边伏下身去扑捉那些逃跑的大红公鸡,扑爬筋斗间,竟扑到了一个挑着箩筐的男人裆下。那男人先是一怔,接着就望着在他裆下胡抓乱扑的女人哈哈大笑,说:“你逮鸡就逮鸡嘛,怎么逮到我胯下来了?我的鸡可不是随便给你逮的!”

四周一片哄笑之声。

一个手挽竹篮卖鸡蛋的女人笑得前仰后合,把眼泪都笑了出来,在街边上弯着腰拍打着胸脯,笑道:“今天赶场真是开了眼界,啥稀奇事都看到了!”

然而,李嘉瑞的出现却使街头上的气氛陡地变得凝固起来。人们突然收敛了笑闹,全都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几乎所有赶集的人都知道,其实今天街镇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那些游行抗议的人嘴里喊着“反对鸦片”的口号,实则反对的就是他——崇义镇上鸦片的始作俑者!人们都想看看,这个李家花园的二少爷,县城驻军团长的弟弟,究竟会使出怎样的本事,来应对那些抗议反对他的人!

恰在这时,有两位小学堂的教师领着一队小学娃游行过来,一见李嘉瑞,就像发现了重大目标似的,纷纷跑上来,堵在他前面,一齐举着手臂朝他高喊:“我们不要鸦片!我们反对鸦片!禁止鸦片!”

李嘉瑞站在街中央,冷冷地看着那些呼喊口号的教师和小学娃。他面色淡漠,神情孤傲,瘪耷的嘴角边上始终挂着一丝讥诮和不屑。

待那些教师和小学娃喊得差不多了,他才径直走上去,推开他们,像往常一样迈着方步,大摇大摆地往下场走去。

李嘉瑞的这种冷漠和傲慢惹恼了游行的教师和小学娃,他们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冲着他的背影益发大声愤怒地喊着口号。

周围那些赶集的乡民们也饶有兴趣地跟了上去。他们天生喜欢看热闹。平时在乡下,村里有人为芝麻大点的小事吵嘴打架,他们都要围上去看个半天,更别说是在街镇上发生的大事闹事了!况且,他们已经知道在下场带头打砸烟馆的是什么人了,他们就是想亲眼看看,李嘉瑞去了后,这一母所生的兄弟俩会怎样对阵,怎样掐架?

他们背着背篼挑着箩筐,拥拥挤挤地跟在后面。教师和小学娃们愤怒地喊着口号,他们则伸长颈子望着李嘉瑞的背影,眼角眉梢里都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激动。他们在乡下待得太枯燥太寂寞了,都渴望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乱事发生,最好能像乡下打架的牛一样,红着眼睛,头对头角抵角地打个你死我活!

然而到了下场,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李嘉瑞一见那些打砸烟馆的年轻学生和上蹿下跳着指挥的李嘉祺,顿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止不住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天下午,李嘉祺骑着自行车从县城赶回到李家花园,在龙门坎上遇见他时,愤怒地瞪着他说的那句狠话:“你给我记着!种鸦片是祸国殃民的事,上对不起国家,下对不起祖宗,我绝不会让你们遂心如愿的!”

李嘉瑞站在满街拥挤的人群和斑驳阳光里,不寒而栗。

但是,他没有上前阻止那些打砸烟馆的学生,更没有上去劝阻他的三弟。他咬着牙,面色阴沉地看了他们半晌后,转身走了。

那些一心想看热闹的乡民们失望不已,他们不满地朝着李嘉瑞发出了“喔喔喔”的嘘声。

李嘉瑞根本不理睬乡民们的嘲笑,径直带着马老板去镇公所找镇长了。

镇公所就设在杏花园茶馆斜对面的真武宫粮库里。镇长姓王,同时还兼着镇警备队长的职务,手下有十几名挎着“汉阳造”步枪的队丁,担负着“保境安民”的任务,也算是崇义镇的实力派人物了。但是,这个身兼两职的“实力派”人物,却在崇义镇上过得很窝囊:由于李家树大根深,又有人在军队里担任要职,他在崇义镇的所作所为,都得看李家的脸色,李家同意了,他才能做,李家不同意,他就不能做,哪怕是他手中握有县政府的公文和告令,也必定一事无成!比如前段时间,很多人都在崇义镇上开起烟馆赚了大钱,他也曾到李家花园去拜访过李嘉瑞,想从他手里搞些鸦片,但李嘉瑞就是不给他这个机会,也不给他这个面子,还冷着脸训斥他:“你一个镇长,开啥子烟馆!你收税收粮,油水就不少了,还吃着镇警备队的饷银,你还缺这点钱吗?”噎得王镇长站在李家高大的客堂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走出了李家花园,王镇长才回过神来,李嘉瑞之所以给了许多人鸦片,偏偏不给他,其实就是在有意地羞辱和敲打他:别看你是镇长,还外加个警备队长,可在我们李家人眼里,你狗屁都不是!

所以,当李嘉瑞带着马老板走进镇公所去,要求他立刻带着镇警备队的人马去阻止那些打砸烟馆的“暴民”时,王镇长就给他端起了架子,翻着白眼望着屋顶说:“镇警备队吃的可是县政府的饷银,没有县长大人的命令,我们哪敢轻易出动啊!”

李嘉瑞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他瞪着王镇长,冷冷地说:“这么说来,我大哥的命令,你也敢不听喽?”

王镇长哈哈一笑,说:“李团长的命令我当然要听的,但这件事情,又另当别论了!”

“咋个另当别论法?”

“开烟馆的是你李家二少爷,带人来打砸烟馆又是你们李家的三少爷,这完全是你们李家兄弟间的事嘛!我一个外人,咋好插手?”

“看来你今天是铁了心了,不愿出动警备队了?”

“不是我不愿意出动警备队,是我不能出动警备队。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说我拉着人马出去,是维护你二少爷好呢,还是维护他三少爷好呢?我左右为难,里外都不是人呀!”

王镇长假装为难,叫苦不迭。李嘉瑞则气得脸色铁青,牙巴都咬紧了。他呼呼地喘着粗气,指着王镇长恶狠狠地说:“好呀,姓王的!你竟敢跟我推三诿四,花言巧语!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到头了,不想当这个镇长了!”说罢,就猛一甩袖头子,转身愤然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