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中的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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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行脚(3)

这次把旅程定在西北——银川、青铜峡、中卫,再从中卫乘火车经兰州到西宁,原因有二。一是近几年沙尘暴频频来袭,尘沙登堂入室,成了家家户户不速之客,所以想去黄沙的老家看个究竟。久闻包兰铁路沿线治沙工程卓有成效,难道“草方格沙障”失效了,让黄沙妖魔如此猖獗?二是连年去江南水乡,对苏杭一带的旖旎风光有些反胃,去周庄、同里等地的旅游者有些像赶庙会,为何不掉头往北,去欣赏一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粗犷、豪迈风光呢?我虽然没有勇气深入沙漠腹地,也可以借助张贤亮先生营造的西部影视城,拍几张坍塌古堡和骆驼队的照片,冒充一次西域探险家吧。主意已定,买了一张飞银川的机票,立刻成行。时在2001年6月中旬。

银川是我国最大回族聚居区——宁夏回族自治区首府,位于河套平原。东临黄河,西枕贺兰山,极具山川之美。银川也是一座历史名城,文物古迹极多,正史上少有记载的神秘帝国西夏王朝建都兴宁府,就在今天银川市东南。西夏本是我国少数民族党项族(羌族的一个分支)建立的地方割据政权,因协助镇压黄巢起义有功,其首领拓跋氏被唐朝皇帝赐姓李。宋宝元年间,李元昊称帝建国(1038),直至1227年为成吉思汗所灭,共历十帝。在西夏鼎盛期间,疆域辽阔,“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大致包括今天宁夏、陕北、甘肃西北部、青海东北部和内蒙古部分地区。西夏不仅军事力量强大,而且具有比较先进的文化。它模仿汉字,创造了自己的文字,印刷书籍,也制定了法律、官制和军制。但在灭国后,不仅城郭宫室尽毁于征服者之手,文物典籍也丧失殆尽。我国西夏学的开创者王静如教授虽在20世纪30年代即有著作问世,但长期没有传人。直到70年代,才有人对西夏进行研究,考古发掘亦屡有发现,可惜李元昊当年在居延海建立的治所黑水镇自沦为废墟后,于20世纪初就先后被俄国人科兹洛夫和英人斯坦因盗走大批文物和书籍。如今国内的西夏研究者反而要到西方去寻查资料,实在令人扼腕。

我在银川逗留了三天。其中一天承一位萍水相逢的导游小姐慷慨借给我她的自行车,使我能方便地遍游旧城诸多名胜——南门楼(据说是西夏国都兴庆府的南薰门)、钟鼓楼(建于清道光年间,银川市最年轻的古建筑)、玉皇阁(始建于明代,因内置铜铸玉皇大帝像得名)、承天寺(在市内西南隅,是原建于西夏王朝时的古迹)和市关清真寺(阿拉伯式建筑风格,银川市区七座清真寺之首)等处。银川市市容整洁,店铺林立,一片繁华景象。市中心三四里长的步行街日落后灯火辉煌,行人熙来攘往,与沿海城市相比,毫无逊色。人们都说银川的水土好,多出美女,我吃过晚饭后漫步街头,果然看到不少少女亭亭玉立,姿容靓丽,而且装束也极新潮,显示出西北女性在盛夏季节中的独特风姿。

到银川的第二天,一位态度和蔼、热心揽客的出租车女司机为我安排了一日游。沙湖、西部影视城、西夏王陵、滚钟口等几个景点,一日游遍。女司机姓李,本是贺兰县的一个农民,沾改革开放政策之光,农民不再死死地捆绑在土地上。十年前她同丈夫开始往县城贩卖蔬菜。两人辛勤劳动,脑子又灵活,几年下来,已经攒钱在县城买了住房,迁了户口。小女儿也转到县中读书。又过了三四年,夫妻双双学会驾车本领,靠手中积蓄和贷款居然买了辆富康轿车。两人日夜轮班赚钱,正在一点点还清贷款。她得意地说,再过两三年,车子就可以完全归他们所有了。女司机以远比北京低廉的租车费——230元——供我包车一天。唯一的要求是,那天恰好是星期日,叫我答应让她小女儿搭上我租的车子,逛逛这几处名胜。我对这个惠而不费的“请求”,自然欣然同意。何况多了个小旅伴,还可以帮我提提沉重的相机包呢!

我对近几年国内到处兴建的影视城,某某朝代一条街本不感兴趣。真正的名胜古迹正受到灭顶之灾,能由这些假古董代替吗?但是张贤亮靠两个羊圈起家苦心孤诣营造的华夏西部影视城倒是个例外。最近刚刚读了哲夫写的《黄河追踪》(这是一本叙述母亲黄河正在受难的书,发人深省)记述张贤亮为保存一段“原始切片”而创建影视城的初衷,其中渗透着一种特殊的环保意识。这与建造文化赝品“某朝一条街”是大不相同的。另外张贤亮写的一些追记过去苦难经历的作品我也很喜爱,《我的菩提树》完全可以同索尔仁尼琴的名著媲美。就这样,怀着对这位作家的景仰之情,我也在影视城小转了一圈,拍下若干帧西部风情的照片来。当然了,我对一日游中最感兴趣的景点是西夏王陵。西夏王陵距银川市区35公里,位处贺兰山脚下。东西宽4.5公里,南北长约10公里,总面积达50平方公里。陵区随地势错落共建有9座帝王陵和140余座高官、贵戚的陪葬墓。这些陵墓当年气势磅礴,每一座都有宏伟的地面建筑。可惜所有的宫阙都在战火中被夷为平地,今天只剩下一座座高大土丘,残砖碎瓦和残破断裂的基石了。西夏王陵游客寥寥,我几乎是一个人徘徊在荒丘和黄沙中的,脑子中不由浮出两句古诗:“盛衰如转蓬,兴亡似棋局。”在从西宁归来的返程火车上,翻看当代一位西夏史学者白滨写的《寻找被遗忘的王朝》,更加深了我的感慨。白滨记述西夏李元昊的事迹说,这位战功赫赫的皇帝,即位后大兴土木,建造兴庆府避暑宫。“逶迤数里,亭榭台池,并极其盛。”“大役丁夫数万,于贺兰山之东营造离宫数十里。”但历史上这些昔日辉煌,在今天的银川市都已难觅任何踪迹。倒是西夏王陵和承天寺都有西夏王朝展厅,陈列了不少文物,供参观者追怀缅思。

离开银川后要去的景点是青铜峡西岸的一百〇八塔。正路应是从青铜峡水坝附近乘汽艇逆流而上,达黄河西岸,再拾级而上。我不知道这条正路,从银川搭上一辆去青铜峡的长途汽车,被一直拉到一个荒凉、破落的小镇——青铜峡镇。时值正午,小镇死气沉沉见不到一个行人。我正进退维谷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卖纸烟的小摊摊主解救了我。知道我要去看一百〇八塔,他叫我替他看一会儿烟摊,就急匆匆地到镇里找来个小伙子。原来这位午梦未醒的年轻人有一辆老旧的夏利车,可以载我去黄河西岸。讲妥价钱以后,我就把命运交到这辆破车和睡眼惺忪的司机手里了。夏利车开出青铜镇,通过一座架在黄河上的便桥,就喘着大气驶上一条崎岖山路。路上虽然熄了两次火,却并未抛锚,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终于站在排列整齐的塔群下面了。

塔群始建年代不详。一说建于元代,但在坍塌的某座塔基下曾出土过西夏文题记的帛书,所以也可能是西夏遗物。塔群自上而下按1、3、5、7、9...19奇数排列,共12行,构成一个巨大的等边三角形。最上面一座单塔高4米,其余各塔塔高在2.5米至3米间。站在这一喇嘛塔塔群最高处,远望黄河如带。河岸是一片绿畴,近处一座座八角须弥座,宝珠式塔尖朝天矗立,构成一个极为奇特的景观。至于塔数为什么是108,有人解释说这是因为佛教认为人生烦恼有108种。108是9这个“阳数之极”的12倍,实际带有烦恼无穷之意。民间传说,来此拜塔的信徒,数一座即能去除一种烦恼。如能一口气数清所有的塔,就可以尽除人生烦恼了。

中卫沙坡头距青铜峡有60余公里。这里西北临腾格里大沙漠,南伴壮阔的黄河,是我国沙漠生态旅游的著名景区。据科学家勘察,腾格里沙漠的沙层厚度达七八十米,流沙占百分之七十,包兰铁路初建时,驶过这一浩瀚沙海时路轨屡为流沙掩盖。后来我国治沙专家发明了“草方格沙障”巨网,才把沙丘镇住。沙障是以一米见方的方格形草障为依托,在流动的沙丘上栽种柠条、油蒿等适应性极强的植物,逐渐形成人工植被,锁住在瀚海中猖獗横行的沙魔王。我这次到沙坡头来,也是想看看这一举世闻名的治沙工程。沙坡头旅游区的入口处有电瓶车供游客租用。既可在治沙成果区往返穿行,实际观察一下沙障情况,也可以挺进到大漠边缘,观望一下浩瀚无垠的黄沙。我弃车进入沙漠,攀登上一座较大的沙丘,极目远眺,除了高高低低的沙丘和漫漫黄沙外,一无所见,不由又想起两个残句:“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这大概是此情此景的写照吧。

从中卫乘火车可直达西宁。去青海湖看鸟岛是我行程的最后一个目标。但记得不久前有一份报纸报道青海湿地萎缩、生态变化的消息。据说青海湖在1997年前几十年间,水位每年下降12.49厘米。可是在2000年一年却下降达21厘米,2001年1至5月,不到五个月又下降21厘米。长此以往,不仅湖要消失,鸟儿也要绝迹了。近年来我国各地环境恶化,已成绝症。不知当政者有什么灵丹妙药。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中卫登上西去青海湖的夜行列车。

一座被遗忘的屯落——云山屯

明代的城碉

2000年4月,正值沙尘暴频频向半个中国侵袭,黄沙遮天蔽日之际,我逃到大陆的西南一隅——贵州。在五十余年前的抗日战争期间,我曾在内迁至黔北的浙江大学读过三年书。一别半个多世纪,这次重访贵州,感触颇多。我这次贵州之旅时间并不长,从南到北也只跑了七八个地方。但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造访一座保留有明代遗迹的山中石寨——云山屯。初次遭遇(恕我这个古稀老人也学用一个时髦新词)屯堡人和屯堡文化,至今难以忘怀。

要了解屯堡,首先要弄清它的历史来源,何谓“屯堡”?贵州《平坝县志》记述说:“屯堡者,屯军驻居之地也……迨屯制既废,于是遂以其居住地而名之为屯堡人,实则真正之屯堡人即明代屯军之后裔。而非苗夷之类也。”贵州《安顺府志》也有记载:“屯军堡子,皆奉洪武敕调北征南……散处屯堡之乡,家口随之至黔。”略翻一下明代历史就可以知道,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建都金陵后,曾先后派大将傅友德平定四川(洪武四年)及云南(洪武十四、十五年),因连年出师,又须常年驻兵防备叛乱,资粮匮乏,傅友德上书建议行“戍兵屯田”制,以备储粮不足。朱元璋采纳这一建议,沿滇黔要道,遍设卫所,推行屯兵制。明初南征官兵,多来自江、浙、赣等地。这些驻屯军及其家属带来了中原文化和江南文化,从农耕技术到住房建筑,从衣着服饰到文化娱乐,均有明代遗风,至今已绵延五六百年。在历史长河中,虽历经灾荒、战乱种种因素,但安顺地区的屯堡文化却比较完好地保留下来,可以说,它几乎是一部明代“活的历史”。

寂静的云山屯

我初到安顺,赴郊外野游,看到成群结队的中老年妇女,她们身穿青蓝色宽袖长袍,腰束丝绸系带,虽道路泥泞,有人仍穿翘头绣花布鞋,往来于集市和寺庙间。本地人告诉我,这些妇女不是少数民族,她们是屯堡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屯堡这一名词。我在安顺友人处翻查了一些资料,兴趣和好奇心促使我找一处屯堡人聚居点做一番探究。友人建议我去云山屯,这是一座位于安顺东南二十余公里的山中石寨。云山屯的石屋建筑保持比较完整,居民绝大多数属于屯堡人。

到云山屯赶上了一个阴雨的日子,实际上自从我到安顺的一天起,就无日不雨。这真应验了那句贵州谚语: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幸好汽车驶出市区后,一路青峰卓立,兀起平畴,加之公路两旁一片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发出沁人幽香,解除了天公不作美带来的烦恼。车过城东七眼桥时,我们请到一位原居云山屯的老人当向导,一路听他讲传说故事,颇为动听。过七眼桥,汽车即转入乡间土路,路上到处是大坑小洼积满雨水,凸凹难行。最后汽车停到云鹫山下,我们沿着一条古老的石阶,拾级而上。据向导说,这条道就是著名的滇黔古驿道,如今早已废弃,石阶石也多被当地居民搬走盖房了。爬了数十级石阶后,来到半山上一处垭口,垭口两侧横卧着古城墙。城门箭楼下石拱门上刻着“云山屯”三个大字。这就是始建于明初的古老屯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