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受德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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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震撼与苏醒(4)

20年后的今天,头脑清醒了,禁忌消除了,其间又去过海德堡四五次,住得最久的一次长达一年零三个月,眼下虽与它远隔万里,却清楚而亲切地忆起它的一切。如果现在还有朋友问我初次到海德堡的印象和收获,那我便可以明确地回答:我对海德堡和海德堡人的印象好极了,在海德堡逗留一周收获大极了。他们不但有世所公认的德意志民族办事认真、严谨的优点,把一个国际会议组织得井井有条,让我平生头一回见识了严肃的学术会议该如何开,而且热情好客,风度幽雅,一改了我头脑中德国人刻板、冷漠、缺少人情味儿的印象。

不仅如此,海德堡人还是一个具体而生动的范例,一个表明了人的生活环境可以多么美好,人的日子可以多么快乐,人怎样才活得真正像人的范例。与此同时,对我个人来说,海德堡也成了德国的代表,成了我心中的德意志精神家园看得见摸得着的化身。

也就是说,1982年6月,在涅卡河畔的海德堡,研究了20年德语文学和文化的我才第一次实地深切地感受到:德国人不但善于动脑筋,善于工作和创造,同样也善于享受生活和获取欢乐。德国民族性中的认真严谨,一丝不苟,勇于追求,到了现代不只表现在工作中,不只表现在学术研究方面,也在对于生活的享受和欢乐的追求里充分体现了出来。

是的,我深深地爱上了海德堡,对她一见倾心,就像一首脍炙人口的民歌所唱的:

在海德堡,我丢失了我的心!

也许正因此吧,当时就已经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争取再来到海德堡,再来到这座让我一见钟情的文化古城和浪漫之都,来到这个充满欢乐的地方。

美茵茨散记

6月5日按计划前往美茵茨。开车专程来接我们的舒尔特先生,一位瘦高精干、头发银亮、慈眉善目的典型德国男子,是该市的德中友协分会主席。长途飞行加上一连数天紧张地开会、讨论、参观,我们实在是太累了,车离开海德堡不久,便纷纷打起瞌睡来,只有最年轻的我硬撑着,偶尔与舒尔特攀谈几句,可心里仍觉得很过意不去。

然而主席先生看来已接待过不少中国友人,对我们的体质和承受疲劳的能力已有所了解,对教授们上车便睡也就见惯不惊。

舒尔特先生把我们一行人送到美茵茨大学招待所,在那儿已为每人安排了一个标准房间。他拉开冰箱让我们看准备好的饮料、食品,说请我们随便用一点便午休,他下午再来接我们去市里参观。

古滕堡圣经与全世界最小的书

美茵茨是德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1962年已经庆祝过建城两千年。它最初是罗马帝国属下一个日耳曼行省的首府,从8世纪起又成为罗马教皇任命的日耳曼地区大主教的驻节地,因此城里处处可见古罗马的遗迹。它们在“二战”中虽惨遭破坏,但大部分仍得以按原样修复,所以值得参观的地方非常多。

在美茵茨城的历史上,最著名和影响最大的人物,也许就算欧洲第一个发明活字印刷的约翰尼斯·古滕堡(Johannes Guten-berg,约1397-1468)了。不仅该市始建于1477年的古老大学,也即接待我们的主要东道主用了他的名字命名,而且市里还有一家约建立于1660年的古滕堡博物馆。理所当然的,舒尔特先生首先便领我们去参观这家博物馆,瞻仰这个既与美茵茨城也与知识文化紧密相关的神圣所在。

古滕堡博物馆设置在一幢17世纪的宏伟古建筑中,我们进去时正碰上一群由老师带领的学童在博物馆里参观。孩子们围在一座有工人操作表演的熔炼炉前,听一位女讲解员讲述古滕堡在1445年前后发明活字印刷术的情况:

古滕堡出生在美茵茨的一个珠宝匠家庭,后来随父亲移居到了如今已属于法国的斯特拉斯堡。他长大后继承父业,一次在给镜子装框架时突发奇想:能不能把一个个字母组成的词句也装在框子里印书什么的,代替传统的手抄本和雕刻版印刷呢?

想到了就动手干!于是投入全身心进行研究,结果几年下来已倾家荡产,负债累累,让债主告上了法庭,千辛万苦研制成的排字机差不多已让法官断给债权人了。眼看他的宝贝发明就要遭到破坏乃至埋没、湮灭,幸亏这时美茵茨的教会站出来挽救了它,但是用古滕堡这个带来新世纪曙光的发明首先印制的,却是象征蒙昧时代的所谓“赎罪符”。只不过事情的进一步发展则为美茵茨的大主教始料未及:中世纪时教会对科学文化的垄断,让印刷术的普及和知识的传播给打破了。

古滕堡活字印刷术诞生的经过可谓一波三折,真是十分耐人寻味。它告诉我们,文明的进步、历史的发展不可阻挡,绝不会受人们意志的支配,但同时又完全可能被某个偶然的事件所延缓或者加快。

印过“赎罪符”之后,拿骚的大主教又召见古滕堡,让他继续印制《圣经》。他在1455年印制成功了第一版42行的《圣经》,也即著名的“古滕堡圣经”,相当精美。现存为数不多的几部,在今天已成为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古滕堡为欧洲文明的进步做出了伟大、不朽的贡献,自己却穷愁潦倒,六十来岁还光棍一个,想起来令人不胜唏嘘、感喟!……

讲到这里,女讲解员发现来了一群黄皮肤、黑头发的参观者,马上机灵而有礼貌地补充说:“当然啦,中国很早以前就已经发明活字印刷,只不过他们那时用的材料还是胶泥或者木头罢了。”

其实,据韩国报纸报道,世界上最早发明金属活字印刷的也不是古滕堡,而是在中国文化影响下的朝鲜人。早在高丽王朝的高宗二十一年(公元1233年),就由崔怡用金属铸造的活字印成了崔令仪著《古今详定礼文》50卷28部,比“古滕堡圣经”早了约210年。可尽管如此,对于德国乃至整个欧洲的历史发展,发明家古滕堡的影响和功绩仍难以估量。

我们继续参观,都惊叹于博物馆的藏品既丰富又珍贵。不但详细介绍了古滕堡艰苦创业的一生,还陈列着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的传统印刷器械,以及种种富有历史价值和代表性的印刷品,完全称得上是世界印刷发展史的缩影。

参观完正准备离去,一位学者模样的老先生迎上来向我们致意,并说要赠一件小小的礼品给尊贵的中国客人做纪念。老先生原来是博物馆的馆长,他赠给我们每个人的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白色小盒子。他告诉我们,盒儿里装的是一本书,一本世界上最最小的书!我们怀着惊奇向他道了谢,但真正地惊讶和赞叹却是仔细看了礼物以后。

果真是世界上最最小的书啊!大不过一粒小黄豆。如果不是嵌在盒子里的放大镜下并且事先已经知道,恐怕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本书,一本封面、内文一应俱全的真正的书!

还不只小喽,而且精美绝伦:真皮封面,手工装订,每一页内文都是在铸造厂用金属刻制的原版印成,而非照相缩印。还有那红色封面上的花饰,更系真金压成。别看书小——每页印刷的面积仅为3.5毫米×3.5毫米,却包含了用英、法、德、西、荷兰、瑞典等七种语言的《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6章中《主训人的祷告》一节。

这样一件微乎其微的礼物,当不只展示德国人高超、精湛、举世无双的印刷工艺和书籍装帧水平,而且也浓缩着这个民族虽说不算太长,却足以令其自豪的文化传统和历史。

礼小含义深。20年来这全世界最最小的书,一直为我所细心地珍藏着。

大教堂与演讲换来的150马克

离开了古滕堡博物馆,舒尔特先生又抓紧时间领我们去参观始建于公元975年的大教堂。

在德国乃至整个欧洲,一个城市在历史上的政治地位和经济状况,往往可以从其教堂的数量和建筑规格一眼看出。美茵茨曾是具有选帝侯资格的大主教居住和施政的城市,它的教堂因此不仅规模巨大宏伟,而且内外装饰精美异常,被视为整个德国罗马风格教堂建筑的典范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美茵茨大教堂总共有六座耸立云端的钟楼,正面的三座层次多而分明,细柱圆窗,整体基本保持圆形,系典型的罗马建筑样式;背面的三座却简洁得多,上半部都只剩下一个多面的锥形尖顶,明显地变为了带有德国本土特征的早期新哥特式风格。原来,是1767年的一场大火,烧掉了大教堂后面的三座塔楼,后来它们经由著名的建筑师小诺伊曼(F.I.M. Neu-mann)重修改建,才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对于历史名城美茵茨来说,这座以圣马丁和圣施特凡命名的大教堂已成为城市的标志。

美茵茨可参观的地方还很多,像有名的选帝侯宫和其他一些博物馆、教堂等等历史建筑都被略去了,舒尔特先生认为我们一定得看的是他们在1974年落成的新市政厅。这倒不仅因为它是一个气魄宏大的现代化豪华建筑,能代表该市当今的发展水平和面貌,和已看过的古代建筑杰作正好形成对比,而且还有一个与他本人有关、他当时却未便言明的理由。无奈天色已晚,新市政厅的参观只能推到第二天,而且还要看有无见缝插针的可能。

前面已经提到,古滕堡大学是在美茵茨市接待我们的两个单位之一,我们的住宿等实际问题都由它解决,因此我们也得做点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回报。于是,便有了第二天上午的学术交流活动。在这所古老大学的一间大教室里,由该校的一位教授主持,我们四名中国学者依次做报告。我们虽然同样顶着教授头衔,长幼尊卑的顺序却仍得遵守,因此以德高望重的冯至先生开头,以他刚毕业的研究生我收尾。大家无外乎再照着讲稿把在海德堡的发言念了一遍;只有本人仗着记忆力和口语比较好,年纪轻、胆子大,才是即兴随口进行讲演,加之所讲歌德在中国的译介和接受情况也为德国听众闻所未闻,便引起了比较大的注意。不想这却造成了一个误会:在当年德国官方出版的中文刊物《德中论坛》上,发表了“本刊特邀通讯员”写的海德堡国际学术讨论会纪实;为此配的一张照片说明词虽为“冯至教授(右)是海德堡国际学术讨论会中最有声望的学者”,照片上居于突出地位的演讲人却成了小子我。这样的图文矛盾,很可能使人把我们做报告的地点美茵茨误以为海德堡,把无意间喧宾夺主的学生错当成了他的老师。在此做一更正,以免许多年后研究中德文化交流史的人不知就里,莫明其妙,张冠李戴。

其实,我们所想的回报,所谓的学术交流,真正多半只是个形式;但对于殷勤而善解人意的主人来讲却又是必不可少的,这成了破费款待我们的理由和依据。可不是吗,为了我们做的报告,在散场后我们还经主人客客气气的邀请,依次签字领了一点Hon-orar(酬金)。四人一律都是150马克,数量虽不多,却使我们的口袋不再空空如也。

“莱茵宝藏”与红灯区的“阀门儿”理论

散会后离吃午饭还有点时间,舒尔特先生于是抓住机会带领我们去昨天没来得及参观的新市政厅。这座请丹麦著名设计师A.雅可普逊设计的现代豪华建筑,外墙铺的是名贵的挪威大理石,正面呈波浪形状,又坐落在流经城市的莱茵河不远处,因此便有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叫Rheingold,意译为“莱茵河的金子”。与此相关的是一个文学典故,即指日耳曼民族史诗《尼伯龙根之歌》记载的沉入莱茵河河底的金银财宝,至今仍未发现的神秘而诱人遐想的“莱茵宝藏”。

指着市议会大厅的一个个座位,舒尔特先生告诉我们这是议长坐的,那是市长坐的。他还讲,美茵茨当时的市长富克斯先生对中国特别友好,前不久才率团访问了中国,他作为本市德中友协的主席也有幸随行。眼前这个庄严肃穆的所在,他身为市政府的一名税务主管,也不时地有机会来列席会议。言谈之间,舒尔特先生不经意地流露出骄傲与自豪的神情,为他的城市感到自豪,为其对中国友好的市长感到自豪,为自己的本职和兼职工作感到自豪。

下午乘船游览了莱茵河。因将来还要详述,略去不讲。

傍晚,由大学外事接待部门的一名负责人招待进晚餐,地点是在市里的老城。对吃了喝了什么同样毫无印象,却清楚记得在归途中他的一段谈话。

每个城市的老城无例外地都是吃喝玩乐之所。在穿过一条灯光幽暗的僻静小街时,主人突然说,这儿就是美茵茨的红灯区。我听了一惊,同行的三位想必同样如此。于是定睛一看,果然有几处既似住宅又像商家的场所,在暧昧晦暝的光影里,门里门外游动着一些个可疑的人影。

“Hier ist das Ventil der kapitalistischen Gesellschaft(这儿是资本主义的阀门儿)”,见我们没有反应,他便继续说,“一些可能由性引发的罪恶,都可以通过这个阀门儿得到及时的疏导和排泄。所以政府没有取缔它,而是将它管起来,使它发挥作用。咱们这儿很少暴力性质的性犯罪,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越是流动人口多的地方越是如此;与汉堡等港口城市比较起来,美茵茨的红灯区简直算不了什么。”